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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5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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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生起来,随后雇的伙计们也就陆续来了,磨浆,过包,煮汁,点卤,泼片,压浆,起
豆腐,哪一个环节他都抢在头里。尤其是点卤,有他在,就没谁肯再伸手。豆腐的老嫩,
浆大浆少,全在手头的感觉上呢,稍有疏忽,干豆腐的质量、产量就都受到影响了。
    那一阵紧忙活,小鸡子也就叫三遍了。佩玉爬起身,村里和南北二屯的零散豆腐匠
们也就陆续把连夜在家做好的还散着热气的干豆腐送到谷家来。佩玉亲自掌秤,记账,
然后打包,装车。匆匆吃过早饭,佩王再坐上马大民开的那辆13O汽车,盘山过岭地急
向锦州城赶去。城里有数十家饭店、宾馆和副食店是佩玉早就联系好的老主顾,每家一
天需用多少,她心里基本都有数。玉井屯的干豆腐乃虹螺岘的核中之核,价钱又不比市
场上的贵,且又按时送货上门,讲信誉,哪家不欢迎?所以汽车在城里兜上那么一圈,
两三千斤货也就罄尽了。待午间随便在哪个小饭店打个尖儿,佩玉再带车或去煤场装上
一车乌金子,或去粮市买上一车金豆子,汽车再追风赶月地往家跑,日头爷儿也就压山
了。佩玉心疼大民子,力保他吃好睡足,只叫他管好方向盘,不论买卖上的事多忙多累,
也决不让他分一点心费一点力。出山进山都是盘山路,城里又道挤车密,保大民子就是
保安全,保安全就是保这个家,这也是谷佩玉的精明周到之处。
    所以在谷家豆腐坊,最苦最累最操心的是佩玉,她是有实无名的大掌柜。雇来的伙
计们私下嘀咕,说在谷家干活,跟老当家的是个累,跟小当家的也是个累。老当家的嘴
不说,手脚却总不闲着,害得伙计们一刻也不好意思偷懒;而佩玉姑娘满眼是活儿,指
东打西的,再有个百八十人也会叫她调派得团团转,想在她眼皮底下玩花活儿,也是难。
    谷佩玉追问父亲:
    “王老庆怎么说?”
    谷老城又犹豫了一下,才说:
    “王老庆说了,佩玉能是能,谁都戳大拇哥,可她早晚是白马屯的人,咱还能指望
住她?”
    佩玉哼了一声:
    “我知道他的小九九,不让我管事,爸不就成了他的打头的?他也就好熊瞎子打立
正,一手遮天了。”
    谷诚林说:
    “这点事我怎看不出?他相中的也就是我的老实,菜货。”
    佩玉撇撇嘴:
    “咱要是不答应呢?”
    谷老诚搓搓巴掌,苦苦地说:
    “人家也有话,说大队也研究过了,要是实在不入股,往后咱卖出一斤干豆腐,就
得交大队一毛钱。”
    大队就是村委会,乡下人还根深蒂固地沿袭着前些年的叫法,将乡政府也还叫公社。
    “想得美!”佩玉急了,一拍桌子站起来,“咱苦心巴力的,卖一斤才挣多少钱,
刨去给他的一毛钱,咱还瞎忙活个啥了?”
    谷老诚摇头叹息:
    “人家嘴大,可有什么办法?”
    佩玉恨道:
    “可他手心向上伸出巴掌,总得有个说法,他凭啥?”
    “人家说咱谷家发了财,挣的是那口井的钱,井是屯里的……”“要这么说,这并
当年还是咱谷家的呢!”
    “丫儿,不许胡说!”谷老诚陡地立起了眼睛,将烟袋锅在炕沿上重重地敲了敲。
这个“丫儿”可不是轻易乱叫的,老父是在提醒女儿自己作为一家之长的权威。孩子毕
竟是孩子,长多大有多能,也仍然是孩子,逞能犯上的事可不能做。
    佩玉知老父动气了,便轻声抚慰道:“爸,你老别生气。我也是气急了,关上门在
自家顺口说说。”
    “在哪儿也不能说!”谷老诚余怒未息。
    “是,爸,往后,我保证再不说了,还不行吗?”
    谷城林长叹了一口气,又从塑料口袋里拧出一锅子烟叶来。佩玉忙凑上前,划根火
柴送上去。她突然想把昨夜发生在城里旅店内的荒唐事跟老父学说学说,可想了想,还
是咽了回去。她连跟大民子都没说,两人坐在汽车上说笑了一天,那个不断涌上来的话
头她也是一压再压,终没说。
    “爸,他说那口井是屯里的,也是故意把理往歪处讲。井就在那儿,谁也没搬到家
里去。一屯人做豆腐,祖祖辈辈的,谁没用过那口井里的水?都向谁家收钱了?为啥如
今偏向咱谷家伸巴掌?再说了,他王老庆要办豆制品厂,他也得用那口井的水呀,用就
用呗,满屯用也没见那口井的水下落一寸,前些年搞生产队,穷得谁家都做不起豆腐,
也没见那井水漾出来。咋偏到咱家,那用不尽的水就值了钱?就是天下人都变得见钱眼
开,井在天成哥家的菜园子里,也轮不着他狮子大张口呀!”
    谷老诚嘟嚷道:
    “杨天成不是人家的闺女女婿嘛,姑爷子咋也得听老丈人的。”
    佩玉道:
    “天成哥可不是那种人。我早就听吉琴嫂子放过那股风,都被天成哥斥哒回去了。
你老也别愁,哪天我把这事跟天成哥叨咕叨咕。树根不动,树叶白遥”谷老诚闷头不响
了,又吸了一阵烟,才说:“说不愁,是孩子话。我和你妈商量了,傍年根儿,就让大
民家把你娶过去。那辆汽车,你们开过去,就算给你的陪嫁,到马家,那辆车咋也是个
进城的道儿,苦不了你。这边哩,我也不跟王老庆合什么股,豆腐坊我也黄它不开了。
我跟你妈年岁一年年大了,种点地,养几口猪,庄稼院的日子过着,也对付得下去了,
不受那份累了。往后你兄弟要念书呢,家里不是还有了点积攒?回家种地哩,有这五间
大房子,给他,娶妻生子的,也中啦。爸这辈子,从没图过大富大贵的,知足啦。你爷
爷一辈子苦挣苦拽,树大招风的,咋的啦……”佩玉很少听老父跟她这般说掏心窝子话,
听着听着,鼻子就酸上来,直往上涌。她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低声说:“我和大民子
的事,你老和妈就不用操心了。我的心思,你老不是不知道,真空包装的事办不成,我
绝不嫁出玉井屯。”
    父女俩都不说话了,就那般无声地对坐着,都在默默地想着心思。
    窗外传来辘轳把子咕辘辘——吱嘎嘎——的旋动声。佩玉说:“爸,你老早点回屋
歇着吧,半夜还得起来呢。天成哥开始挑水了,有几口大缸我得去涮涮。顺便,我也把
那事跟天成哥说说。”

                                     三

    王吉琴最喜欢听丈夫杨天成摇动老井辘轳的声音,也最讨厌听那种声音。若是天成
给自己做豆腐备水,或者打水浇菜园,她就喜欢,她能将那吱嘎吱嘎的声响听成一种音
乐,她似看见丈夫那裸着的臂膀上小耙子般一窜一跳的肌肉和黄豆粒般滚动的汗珠子,
她还能幻想得出那一桶桶的井水变成了滚滚不息的钱票子。天成身子壮,性子急,手脚
又麻利,所以那摇辘轳打井水的声响就明显别于屯里的任何人,如劲风扫雨,又如巨碌
滚坡,迅疾而有节奏,别人打上来三桶,他准能打上来四桶。屯里不少棒小伙子不服气,
一次又一次地叫号跟杨天成比试,可是没用,都一次又一次地败在擂主的手下。王吉琴
心里得意,暗暗笑骂,呸,你们还不知俺家汉子夜里炕上的本事,那才叫能呢……可王
吉琴最恼恨的也是丈夫摇动辘轳的声音,因为那声响多数并不是为了自己,而为了谷家。
谷家开了豆腐坊,每天需水就不是三担两担,一字排开的十几口头号大匹缸都灌满,也
将够夜里的那一阵折腾。所以杨天成每天晚上便需先去给谷家挑水,完事后才给自家挑。
杨家天天夜里也做干豆腐,但跟谷家没法比,小打小闹的事,每天三四十斤,天亮前就
都一手卖给谷家了,谷家再用汽车拉到城里去。王吉琴就为这个恨,同样一个屯里住着
的庄稼人,一样做出的干豆腐,凭啥送到谷家手上去城里挣大钱?那口井又在自家菜园
子里,她就为这事想不开,一次又一次找茬儿给丈夫冷脸子,有时候夜里还强忍着故意
不让丈夫上身。后来她就给丈夫出主意:“把咱家园子转圈儿都垒死,墙头插上玻璃碴
子葛刺几棵,只留一道门,锁上,谁再想用咱家井里的水,掏钱,一挑子一毛,五分也
行。”
    丈夫便撇撇嘴:
    “你去把门收那钱哪?”
    王吉琴信以为真,欣然应道:
    “我把门儿就我把门儿,一个月咋也弄个百八十的。”
    杨天成“呸”地往地上唾了一口,骂道:“那你房顶开门,门口挂刀,六亲不认得
了。满屯的人家,你连骨,他牵筋,都亲戚里道儿的,你就不怕为俩小钱儿,臭得没人
性!”
    王吉琴自知理亏,便说:
    “那别的人家免了,谷家也得掏。就他们谷家从咱这口井得的便宜多。”
    杨天成说:
    “谷家也没亏了咱。为啥偏把每天挑水的活儿给了我?就那下晚儿一撒欢的事,就
给十块钱呢。你算了一个月是多少?城里的小工人也不见得挣这么多呢。”
    王吉琴嘴不服:
    “黄狼子骑兔子,一码(马)是一码(马)。那是你卖的血汗功夫钱。”
    杨天成道:
    “这满世界上,就臭劳力不值钱,站屯心吆喝一声,身后保准能跟上一大溜。别说
十元,怕是给五元,也用鞭子轰不开赶不去的呢。
    佩玉咋没找别人?”
    王吉琴撇撇嘴:
    “你不提那小妖精我不来气。她能啊,她火眼金睛啊,她希罕你高看你一眼啊,她
早知道你杨天成的‘活儿’好啊!”王吉琴故意把“活儿”拖了长音,话里就含了另一
层很刻毒的意思。当地人都知道,“活儿”在某种情况下是特有暗指的。
    杨天成急了,一拳头捶到炕沿上,骂道:“你这老娘们儿是不是肉皮子犯贱?人家
佩玉清清白白的一个大姑娘家,你嚼粪的嘴胡沁个啥!你要真敢胡说,看我不先熟熟你
这张皮子!”
    “哼,是不是姑娘,那谁知道!”王吉琴低声嘟囔道。她自知在这个话题上理短,
开始往别处“拽”了。她不是很怕杨天成,老爹当着一村之长呢,姑奶奶毕竟也是屯里
的“高干子女”,大小也算个郡主角色呢。“好,谷家待你不薄,那你就快给人家鞍前
马后地效劳吧。
    从祖上论,你爷爷就给谷家扛过大活,解放后可惜了你爹那一身好力气,尽挣工分
了。今儿你接你爷爷的班,孙承祖业,就这么个命啦!”挖苦着,嘲讽着,王吉琴又抱
着怀里的两岁小儿子悠起来:“小顺子,快长大,你也长得结结实实的,也去给谷家卖
功夫,多有出息呀!”
    杨天成气得嗓眼冒烟,骂了句粗话,在地心转了两个圈儿,恨恨地出去了。在杨家,
这样的嘴皮子官司隔三岔五就来上一场,杨天成最怕人捅的软肋处也就在这里。他有时
也不明白,爷爷给谷家扛活一直扛到解放,如今自己又卖力气给谷家,这是一回事吗?
这真是命吗?
    杨家的院子很大,五间正房,青砖松檩,早些年院子里还有东西两处六间厢房。时
光倒退几十年,这个院子姓谷,当家的是谷城林的老爹,也算得上泉眼沟数得着的一户
大财主。闹土改时,谷家被赶到西院的三间茅草房里,这个院子连同院外的菜园子和老
井便成了四户贫雇农的胜利果实。后来,住厢房的两户抽擦扒砖另请房场盖正房去了,
住东屋的王庆福也要独起院落,就将两间半正房做嫁妆给了女儿,杨家也就独占了这个
大院子。可如今,这五间青砖房在泉眼沟已实在算不得什么了,远的不比,仅比西院谷
家高大亮堂的北京平挨肩儿一站,就显出了高头大马和小毛驴子的两种气势。王吉琴心
火难平,这房子的事是头一宗。两年前,谷家扒掉草房挖地基前,谷佩玉曾代表他爹特
意来过杨家一次,客客气气地商量道:“天成哥,我们打算盖房子了。既是起新的,又
是北京平,举间(房高)就打算高点,所以这事得先跟天成哥和吉琴嫂子商量……”杨
天成立刻说:“佩玉,你回去跟大叔说,房子咋打算的就咋盖。我没那些说道。这事用
不着商量。”
    王吉琴横出一枪,接话说:
    “你没说道我还有说道,咋就不用商量?你谷家起新房,紧挨我家西房山,若高出
一头,那叫出什么?那叫‘西虎压山’。有你谷家这么一压,往后还叫不叫我们抬头了?
这事说啥也不行。”
    杨天成道:
    “这都啥年月了,你还信这个?前些年,佩玉家房子比咱家矮那么多,还是‘东虎
压山’呢,这几年咋照样红火了起来?再说,过个三年五载的,等咱家底厚实了些,我
也想把这老房子扒掉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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