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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五辑)-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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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了,你们行行好帮我一把吧我已经在这里求了一天了——”
    徐白犹疑地就停在了一株柳树下,一群红男绿女肩上拂过柳枝,从他身边穿过,徐
白下意识地就把手伸到口袋里去了,他知道,口袋里有一张五块钱。
    昏暗中红路正在跟他说着她的艺术构思呢,亏她的反应力,立刻就从艺术跳到了钞
票,一把拖住徐白就走,且走且说:“你没看报纸上怎么告诫我们别上这些人的当的?
他们可是变着法子要钱呢!快走。”
    徐白还没来得及再说什么,就被妻子拉上走了。谁知那老头眼尖,已经在徐白的那
一刹的犹疑中发现了机会,他就像一个穷追不舍的恋人一样逼住了徐白,给这对夫妻来
了一个围追堵截:“大哥,大哥,大哥你行行好,我真不要多的,我就要三块多钱,够
我上汽车就行。我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我们乡下人,从外地来,人生地不熟,我是去
温州的,晚上还不知住哪里呢。大哥,大哥你行行好——”现在他已经放弃了大姐,他
就死盯住了徐白这位大哥。
    徐白再一次站住了,这一次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五块钱。但是那钱还没到老头手里,
已经被红路一把截住。红路大叫一声:“你走开我们没有钱,有钱也不给你,你找派
出所去。”
    老头几乎要扑到徐白身上来了,他摇着徐白的手臂哀求道:“大哥,我真的不是骗
子,我真的不是骗子,我真的就是差那么三块多钱——”
    “别演得和真的一样,上你们这些人的当还少吗走开——”
    红路一声大吼,立刻引起了周围一片共鸣——就是,这帮骗子,现在什么事情做不
出来为了钱,叫他们吃屎他们也干,走开,走开,寻死啊,走开——
    徐白就在这一片声讨中被红路拖着杀出重围。他再一次回过头去时,还能在玉兰灯
下看到那老人的呆站着的身影。他好像一直在凝视着徐白,他好像看到徐白回过头来,
他好像还往前冲了一步,然后,他站住了,他没有再向徐白走来。
    红路松了口气,重新挽起徐白的手,笑笑说:“这些盲流,哪儿都有他们的影子,
真正是污染环境。”
    徐白看着红路在路灯下的惨白的笑容,他想,真奇怪,我怎么从来也没有想到,红
路是有这样的笑容的。
    红路已经开始继续她的舞蹈构思——
    “我想在舞台上摆一个大月亮,我要在月亮里外,在受着月亮的制约下,以一种带
着镣铐的舞蹈精神,来创造我的独特的舞蹈语汇。你觉得怎么样?”她小鸟依人般地歪
着头看他,他也看着她,想:女人,真厉害。
    “我还想,这个舞蹈,就叫平湖秋月,用你专门为我创作的琴声伴奏。我不要任何
乐器,只要一把古琴。我想让你穿着长衫,像那拉二胡的阿炳一样——”
    “——别别别,”徐白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古琴不是古筝,弄不来《战台风》
什么的。”
    红路显然是愣住了,她没有思想准备,她早就想好了那个穿长衫的丈夫坐在舞台右
下角时的情景,灯光只给他打出一点轮廓,他看上去相当神秘,忽隐忽现。而她,灯光
始终追着她,她在前台,被光追得无处躲藏。她是一切,而伴奏,听上去可有可无——
    “那你不能把古琴换成古筝从前你在剧团时,不是弹的古筝”她突然建议。
    “古筝也好,古琴也好,不是剧团都不需要了吗”徐白显然是在有意地回避这个
话题。
    他的用意让红路看出来了,她就突然地焦灼起来,数落说:“那还不是你自己要精
简的。你这个人,真是不学好。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呢,大学毕业分
到剧团,那是让你当编剧的,你偏不当,偏要到乐队。还算你有家学渊源,会弹琴,让
你弹古筝吧,你不好好弹,非得弹你们徐家的那个古琴,最后弄得不三不四。不三不四
也罢,你好歹是个有文凭的,再精简也精简不到你那里,你倒好,自己要求精简了。精
简了也罢,李子明也是精简的,如今一幅画卖多少钱真是置于死地而后生。你呢,弄
到个博物馆去,清汤光水不说,连工资如今也发不出来了。工资发不出来也罢,我知道
你是个异人,不可与俗人同日而语的,我养你也无妨的,你却偏要去弄一个什么琴馆—
—”
    “——一个什么琴馆弄成了也罢,”徐白一下子接了红路的话,“也算是异人作了
一件异事,偏偏弄不来一个大钱。弄不来一个大钱也罢,偏偏又要打肿了脸充胖子,领
导群众那里去吹——我的同学某某某多么多么有钱,多么多么崇拜我的古琴艺术,将来
开了馆会来多少多少学生,收多少多少美元。却不知人家当面噢噢噢地应着,背后都笑
你痴。单单笑你痴也就罢了,还有那些鸡,见一只鹰果然飞得比他们低了,便以为那鹰
也是尔等同辈,讥道——这江湖骗子想钱也是想疯了。没头的苍蝇乱撞,撞到什么古琴
上去了,古琴又不是什么千年古尸,能弄到什么大钱你们万万不可上他的当,小心了
血本无归。他们倒是也没说错,谁给琴馆投了钱,谁可不是血本无归艺术本来就是无
价的,在强权、金钱和一切乌龟王八、牛鬼蛇神束手无策坐以待毙之处,艺术方才体现
她的全部生命力。艺术是什么,艺术就是无价之宝,就是一切强权、金钱、乌龟王八、
牛鬼蛇神的死敌。艺术不是什么!不是你在前面弄个假月亮装神弄鬼还让我在后面帮衬。
你疯了,亏你想得出让我穿长衫陪你跳半裸舞——”
    “你、你你、你才疯了——”红路结巴起,她从未发现,一旦徐白后发制人起来,
会那么厉害。“你要想给那老头钱,你只管给,你这白痴”她把五块钱就扔了出去。
    钱掉到了地上,这还是一张中间已经有了一道裂缝的人民币,徐白捡了起来,说:
“我就是想给他,我给他就是给我自己,我就是他。”
    他一扭头就走了,把红路扔在了湖边。
    徐白独自到了父亲家里,父亲却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冷寂,他正在与琴友一起制琴,
上身穿了一件汗衫。房间小,客厅就是饭堂,旧八仙桌上放着尚未收去的晚餐,桌角放
着两杯茶盏。日光灯照得房间毫无韵味,家中也没有空调,电风扇呼呼呼地吹着。徐韵
生和那琴友聊着呢,那琴友还是从山东专程赶来的。
    见着大儿子,徐韵生很高兴,指着茶几上放着的一段琴木问:“徐白你看这块料如
何?”
    徐白仔细取了看,说:“这是块杉木料,怕是有上百年了吧?”
    那山东琴友就伸出大拇指道:“徐大公子好眼力。这是从我家祠堂上拆下来的一根
杉木大梁上取的材,心里觉得好,又怕吃不准,特意从山东赶了来请徐老先生过过目,
没想到竟得着浙派琴师如此厚爱,不知会制作出怎么样的一把好琴呢。”
    “你放心,我父亲的制琴,也是江南一绝的。人家港台的琴家到大陆来,凡进杭州,
没有一个不到这间破屋子来拜见老人家的呢”徐白说,他是想让老人家听了高兴。
    徐老先生听了,摇摇手说:“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徐白知道,父亲还是高兴的
了。
    琴友又道:“老先生既已送佛,不妨送到西天,劳神为这把琴取一名如何?”
    “我看你既是从齐鲁而来,就合了孔夫子诗书礼乐的神韵,不妨取了琴名为‘仲尼’
吧。”徐老先生想了想,说。
    那山东琴友就站了起来,深深作一揖,道了四个字:“高山流水。”
    正那么说着,徐白就见大弟徐元进来收拾碗筷,一点声音也没有。见了徐白也不说
话,只是抬起头来看着他。徐老先生就说:“徐元见了徐白就高兴,他想你呢。”
    徐白过去帮着大弟收拾桌子,一边问:“近日厂里可忙?”
    徐元在厂里也就是一个仓库保管员,他们厂有几年都不景气了,徐白也是找点开场
白说罢了。
    徐元轻轻一笑说:“忙。”就没有二话了。他是个瘦子,长脖子,小小的脑袋,年
纪比徐白小几岁,却已经开始脱发,甚至开始脱牙齿了。他一笑,眼角就堆起了皱纹,
可是一露嘴,又像是一个正在换牙的小孩子。如果他不是神情举止上有些木讷,看他的
样子,和风华正茂的二弟徐华实在是很相象的呢。
    徐白帮着他把碗筷收拾进厨房,然后就亲热地撸撸他的肩,徐元却侧过头去听什么。
房中传来琴声,徐元突然说:“其病在骨。”徐白也侧耳听,果然,声音沉闷不堪。俄
顷,又换琴声,发音咽哑。徐白再拍徐元的背,徐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其病在
肉。”徐白说:“徐元,你比我们都会活得好,你能听天籁之声。”
    徐元就得意地摇摇脑袋笑了起来,然后开始放水洗碗。他穿着一件旧背心,背上淌
着汗,他的目光单纯,凝视着水。突然他伸出手指,让清凉的水冲击,多皱的脸上,就
有一种圣婴般的神情。然后他把徐白的手拉到水柱下让水冲击,脸上流露出一种发现了
什么的极大的快乐。徐白知道,徐元是要他和他一样感受水,他每天都在发现司空见惯
的奇迹。徐白就说:“徐元,我告诉你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犯病了。”
    徐元沉浸在水里,几乎连头也没有抬,徐白就继续说:“我犯病了,今天中午犯病
了。你不知道我给那科长打了多少传呼,为了什么,就为了说好了要请他吃饭,吃饭的
钱还是我自己从红路的抽屉里悄悄拿的。可是直到12点半钟,我还收不到他回电话。
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是管自己去填肚子,还是穷追不舍盯下去你想我都倚门卖笑卖到
这个份上了,我再半途而废我岂不是也太冤枉因此我终于七撞八颠打上门去了。我到
了厂里,人家告诉我科长在小饭厅里请客呢。我听了头就像蜜蜂一样嗡嗡嗡地响起来。
我告诉你,一分也不夸张,我看着表呢,我在包厢门口足足来回走了有二十分钟。我头
昏脑胀,直想吐。我又下不了决心进去找那个科长——我突然把这个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人给痛恨得要死。我想我一看到他就要摆出平世里最高傲的神情,我要让我的清高吓羞
他,震撼他,让他那张酒气醺天的脸一下子因为失约、因为轻视我而凝固在尴尬上。然
后我要说:‘对不起先生,我到这里来没有别的目的,仅仅是要通知你,我不需要你这
一笔小小的恩惠了。我们现在已经相当有钱了,我们的风雅行情见涨,成了抢手货。祝
你胃口好。’然后,我就扬长而去——”
    徐元小心地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你犯病了?”
    “我犯病了,就在那二十分钟里犯的病。我心里一边把那科长骂得狗血喷头,我一
边悄悄地把那信封取了出来捏在手上,你知道吗,那信封里面有钱。然后,我叫服务员
把那该死的家伙给我叫出来。一会儿,出来一个穿花衬衫的家伙,看上去只有我的一半
年龄大。谁知我是怎么样的一下子把自己给逼良为了娼。我突然热情洋溢地扑了过去,
我一把拉住那花衬衫的手。
    他妈的,我还是用两只手拉住他的,好像他是久旱的甘霖,他是雪里的火炭,他是
梦中的情人。然后我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太感谢你们了,你们真是我们艺术家的
知音。你看科长你正在吃饭,我把你叫出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过你既已经出来,
这顿饭就该是我接着请了,走走走,我们现在就到新世界去——’那花衬衫一开始倒也
由我拉着谄媚,看我要把他拉走才说:‘我不是科长,科长太忙了。我们厂也穷,正在
请银行方面的人吃饭,想要他们的贷款呢。’这么说着,他就进去了。他就……进去
了……”
    徐元愣愣地看着大哥,徐白也看着徐元,看着看着,嘴唇就抖了起来:“这时候,
我就犯病了,我哇了一下子就吐开了。你知道我忍了多少天没吐没吐,我今日中午一下
子就吐了出来,把那信封吐得一塌糊涂。”说到这里,徐白一头就扎在自来水龙头下,
他实在不知道还能往下说什么。
    当他抬起头来时,徐元正拿着一块干毛巾。他要接过来擦头发,徐元不让,他就一
下一下地给他的大哥擦着头发,一边擦,一边说:“其病在肉。”
    徐白笑了,说:“你是说我还有救啊,要是病到骨头里,那可就真完了。”他从口
袋里掏出那张五块钱,说:“徐元,我给你五块钱,要不要?”
    徐元接过钱,也笑了,说:“要。”
    那天半夜里,徐白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个黑暗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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