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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

狂欢的季节-第4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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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继续革命的权利,取得了继续吃革命的饭坐革命的车的权力,他走道能大致上挺起腰来了——也不能挺得太直以免人家说你翘尾巴,他很快乐,他毕竟是在人人罪该万死的年代开始了扬眉吐气的新一页。

    于是他今天布置批判刘少奇,明天反骄破满,批陈整风,投石问路,今天批判《三上桃峰》,说是一出戏为王光美翻案,明天批判“无标题音乐”,说是黑线回潮。今天批判林彪,而且林彪不是极左而是极右,右得不能再右了,明天又批判成孔子了,就因为林彪讲过韬晦和中庸之道,陈伯达题过四个字“克己复礼”。

    他还学舌般地传达文件让大家批判“文艺问题方向解决了”的谬论,就是说党成立五十多年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小三十年了,“文革”也搞了七八年了,方向还没有解决,永世不得解决,更不准说是解决掉了,永远向左转,向右转,向后转,再向左转,再向左转,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操练呢?什么时候才能迈步呢?

    不工作还好,一工作就如入五里雾中。

    管那么多做什么?反正当政工组长比进牛棚强。

    然而他又总觉得有异样的眼光看着他,特别是他不敢看那些过去的他的领导,他们现在大多因为旧市委的问题还处在专案组的审查之下。他们的命运太不一样了,这种不一样使他紧张而且尴尬。遇到周围没有什么人的时候,他总是主动地与这些至今尚未得到一个“人民内部矛盾”的结论的老领导打招呼。有人对他的招呼莫名其妙,茫然无以对;有人是一怔,然后半信半疑地打量他;有人是面红耳赤,转过脸去;有人是公事公办地回他一个点点头;还有人对他的打招呼反映出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然后庸俗乃至油滑地点头哈腰地连说:“祝组长,请多指导。”

    几乎没有一个人友好地与正常地回答他的好意。这使他嗒然若失。

    人是卑劣的么?人是不允许别人比自己的处境好太多的么?

    比如早晨他去看望了赵青山,他为什么那么急于告诉赵青山王模楷的事呢?连一个与他八竿子打不着的王模楷,他也要嫉妒么?

    反正王模楷的上天安门让人人气不忿,反正打从王模楷奉调回京,人人都等着他再垮台的那一天。这不是,大家都预见到了。

    噢,不光是王模楷,所有的今天把这个揪出来,明天把那个打倒的消息都会令一些与他们无仇无冤的人感到快意,感到某种与紧张共生的兴奋。看到听到处境比自己好的人碰到了比自己糟糕得多的麻烦,谁个能不感到庆幸乃至解恨,至少是一种看客,一种看戏,叫做不看白不看的乐趣呢?

    所以说,人民要革命。所以说,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所以说,百分之九十五的干部,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永远站在革命这一边,阶级敌人不过占百分之一、二、三。还有百分之二、三、四,哪里去了呢?

    然而他是张志远,是他的——其实他毫不怀疑,那就是他的生身父亲。在那次谈六翅鸡以后,他试探地再次与张副书记谈起自己的母亲,他假装是谈自己的历史,他说:“妈妈告诉过我,我的爸爸是四川人,姓林,后来去了江西苏区。我姥爷那时开小店……”张志远打断了他的话。张志远谈起了最近干部群众的思想动态。然而,祝正鸿看得出来,张志远有点不安,脸红一阵白一阵,忽然喘气忽然咳嗽,说的话不流畅,停顿和节奏不对头,好像在读一篇通通用错了标点的文章。只是在谈完话,张志远紧紧握着他的手不放,深情地看着他,说:“向你妈妈问好。”他又拍一拍祝正鸿的肩膀,他几乎是搂了一下正鸿,他忽然放低了声音,问:“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住的情况怎么样?有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吗?”

    祝正鸿不假思索地坚定地回答:“没有,我们,我是说我和我的妈妈,我们娘儿俩一切都好,我们什么困难都没有,什么问题都没有。”

    他已经后悔自己的孟浪了。什么时候?管他亲生干生爹娘做什么?“文化大革命”期间,伴领导如伴虎,岂可掉以轻心?

    从此,他与张志远的联系就一下子少起来了,他的表现也没有起初那么积极了。开会表态的事找他也少了。妈妈死的事他想了想干脆不告诉张志远。过了一个星期了,丧事已经办完了,一天张志远问他:“听说你母亲去世了。”他点点头。张志远拍拍他的肩膀,说:“致以哀悼。”他的官腔使正鸿不满。没有再说话。



    他依稀听说不久张志远和第一把手之间有了矛盾,而他们的矛盾只是为了一个标点符号。他们在审查写作班子的一篇大批判文章时为“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我们的生命线,幸福线,胜利线。”还是“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是我们的生命线,幸福线,胜利线!”而争执不休。第一把手主张句号,根据是两报一刊社论里的同样句子是句号;而张志远主张惊叹号,根据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一位大人物给张志远的信里,同样句子标了惊叹号。人们窃窃私语,不明白一个标点有什么大不了的,何苦争执不下?祝正鸿一声不吭,这年头还理解不了这个,恰如彭真同志批评过的:“怎么这些干部笨得像猪?”这句话最后,可以用句号,也可以用惊叹号,这本来就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两位领导的意见不一致了,这就是问题之所在,问题就在于问题本身,就在于二位领导的意见不一,互不相让,就在于有人赞成这个领导的意见有人赞成那个领导的意见,谁是句号派,谁是惊叹号派,势如水火。还有一些傻×,莫名其妙不知就里。哈哈,这就是路线斗争!哪怕一个主张八两,当然老秤,即二百五十克;一个主张半斤,不分老秤新秤(也是五十克加二百克);这也会成为路线斗争!

    在这个微妙的时刻,他得到了张志远的指示——“你该去看看他”。他不辱“父”命地去过了。

    他与赵青山谈完话,做完人情,也得出了有关判断之后,他回到办公室。进办公室后立即见到了秘书的惊恐不安的目光,秘书本来是一个低眉顺眼,远看辨不出男女来的人,今天,她的一只杏核一样红肿的眼泡鲜明地引起了他的注意。秘书通知说,马上要开干部会,有重要文件传达,秘书强调说:“听说,有事儿。”秘书一面说话一面喘气。

    如果秘书说的是“事”,不儿化,那就是有工作有任务有安排不得闲之意,如果是“事儿”呢,如果把事儿化了呢?这个“事儿”里就有几分凶险之意了。

    他一惊,从秘书的目光里他看到了某种灾难的预兆。他问:“嗯?”

    这一声“嗯”已经足够了。他不可以再多出一个声音。

    秘书说:“张……”

    这一个含糊不清的“张”字,也已经够了,太多了,出了格了。张字还没有说完,她的针眼出血了,鲜红的血液与乳白色的脓汁从“杏核”里流了出来。祝正鸿惊呼了一声,他挥手让她快去医务室清洁一下。

    祝正鸿一时没有听清,只像是被谁从背后推了一下,什么什么?张?张志远?当然不会是张春桥也不是张君秋。张怎么了?这年头,一切好事都靠不住,一切坏事说有就有,说来就来。稳住,你一定要稳住,他不知就里,但是本能地告诫与鼓舞自己,就像走着走着路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他需要的是调整自己身体的重心和保持平衡,而不必去管绊你的是石头还是木桩。

    ……张志远突然被“隔离反省”了,据说查林彪集团的过程中有什么事牵扯到了他。隔离二字的蛮横与方便使祝正鸿吃惊。现在把一个干部隔离,比吃一枚糖球似乎还顺当。这件事给祝正鸿的冲击甚至超过了旧市委的改组,对于旧市委来说,他祝正鸿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物。市委的主要领导人与他也没有直接的关系。而现在,是张志远,是他窃自认定的生身父亲……

    直到晚上下了班,回到家里,他一放松,才觉出,自己垮了。

    嗡的一声,头顶晕胀,耳膜嗡嗡,两眼发黑,上身发热,下身冰凉,祝正鸿的感觉直如犯了脑溢血。

    而且登时他的横膈膜疼痛起来了。腰肚上好像楔进了一块板子。

    他犹疑再三,还是没有把消息告诉玫香。他只是声称太疲劳了,低头不语。

    他预见到,很可能上边让他写揭发张志远的材料。这使他感到要发疯。先是五七年把那么多熟人当右派揭发批判,后来把整个市委当反革命集团批判……他硬起头皮,再硬起心肠,他咬紧牙关硬是怎么指怎么打怎么骂,让怎么看就怎么看,让怎么说就怎么说,他自己已经不算是一个人了。可刚批完陆浩生他就知道自己错了。他无法“妥善安置”自己的良心。这次呢?这次是不是他也还要如法炮制呢?先是推托,再是应付,然后他犹豫踌躇,半推半就,犹抱琵琶半遮面,像是第一次卖身的妓女,不情愿,害怕,想临阵脱逃,但是胳臂拧不过大腿,他最后还是得让人按到床上三下五除二一捅到底哗哗流血。再以后呢?揭发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揭发了两次就会有三四五六七八几十次,千人日,万人入,向一个人揭发了就得向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做揭发老领导揭发恩师直到揭发亲爹哪怕不是亲爹但曾经误认为是亲爹的表演,像一只狗一样地咬完了这个再咬那个……正如陈伯达的词儿,他将成为变色龙,小爬虫,(现在变成变色龙与小爬虫的正是陈伯达自己。)或如鲁迅说的,他将成为丧家的乏走狗,如毛主席说的,成为政治骗子……中国的伟人在有关人会落到何种地步的预见性上真是一个赛似一个。而且,揭发者人恒揭发之,批判者人恒批判之,打报告者人恒报告之,操人者人恒操之……到那一步,你不揭发他他就揭发你,他不揭发你还有他他她她揭发你,人人离不开揭发过来批判过去的命运。

    横穿祝正鸿的腰腹,隔断了祝正鸿的上半身和下半身的那块打进去的木板,带来了愈来愈无法忍受的疼痛。在听了关于张志远的问题的传达的当天晚上,他的病急性发作,他被送到了急救中心,后来转到了医院。他被诊断为肠梗阻。他被送上了手术台。

    在闻麻药的一瞬间,他含泪想道,冤冤相报何时休?就这样死了罢,死了大家都踏实啦。反正早晚也是个死。

    原来这就叫视死如归。

    手术后第三天,他从麻醉状态下醒过来才一天半,政工组组长来了,除了看望他以外,让他口授揭发批判张志远的材料。

    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几次来人催,他就是不写。他一口咬定,他没有发现张志远的任何问题,他没有的写。最多把我也隔离起来,他横下了一条心。

    其实,从一开始玫香就知道了张志远的“事儿”,这样的“事儿”不但是转瞬传千里,而且是愈保密传得愈广愈快。玫香支持他再不要转向揭发了。出院后正鸿郑重地回忆了一下妈妈关于自己的生父的说法,长这么大,除了解放前夕妈妈向他说的那一点以外,正鸿从来没问过什么,他怕旧事引起妈妈的伤心或者不安。这次,他是想认真想一想了。如果妈妈在,她老人家会说什么呢?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都不见……

    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妈妈的反应或许是白居易的诗。

    祝正鸿只觉得毛骨悚然。

    ……不到半年,张志远的“问题”就解决了,说是弄清楚了,没事。这么大的一个干部,说隔离就隔离,说没事就没事,祝正鸿只觉得不寒而栗。虽然没事,张志远已经不可能回到揪他批他一个六够的市委来了,他外放到南方一个省做省长。祝正鸿长出了一口气。

    祝正鸿又错了,说张志远的问题解决了的是中央的专案组,这边,没有人说什么,而且,一切迹象表明,这里仍然是以张划线,凡是揭发过张批判过张的干部都得到了重用,凡是被认为是包庇了张的,全靠了边。祝正鸿惊异的是,自从张志远的事情出来以后,自从他住了医院而拒绝了写张志远的揭发材料以后,他的文化局长的任命就泡汤了,新的文化局长已经走马上任,当然,不是他。政工组只剩下了几个人处理善后,这个机构即将撤销了。他这个前政工组副组长也就靠边站了,一切会议不再通知他,一切工作任务不再分配给他。他去上班,没有人理他。他去找领导,领导说:“你多休息休息吧。”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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