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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狂欢的季节-第15节

小说: 狂欢的季节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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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鼠面前,一点反应也没有。

    “啊,天啊,你的死啦,你的猫死啦!”半大小子惊呼道。

    钱文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他抚摸这只可怜与可怖的猫。他摸到了小猫的凸硬的肚子,肚里只像是有几块石头。钱文发现了,原来问题不是发生于饥饿,而是发生于过食。你与钱文最崇拜的诗圣杜甫碰到了类似的遭遇。钱文懊悔不已,他立即把责任归结到了自己头上。五七五八年的事情以来,他已经习惯于碰到坏事就立即反省自身。看来五七五八的事情对人生也并非完全无益。他已经害死了四条鱼,难道又要害死一只猫么?他无师自通地弄了一勺菜籽油——那个年头吃的油更比肉珍贵难得。钱文把一勺油灌到了猫口里,他残酷地强迫那只猫喝下了一勺清油。而且他成功了,他挽救了你的生命。当你终于拉出了你的一条粗硬得惊人的屎棍的时候,钱文是多么高兴呀!

    人,丑恶的与渺小的人,为什么有时候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而那样激动?是因为他们难得做一件好事么?

    于是你与钱文结为生死之交,于是你养成了不但一只猫难以养成而且一个人也是难以养成的吃食上的节制——自我控制能力。非礼勿食,过量勿食,非洁非时都不食。当钱文好不容易买到了肉票所供应的羊肉,你立即自觉回避,走路的时候都绕着远,一定与并非指定为猫食也没有通过一定的程序将之赏赐给你的羊肉拉开距离。你已经知道了过食的危害,你更无师自通地知道取之无道的危险。你从钱文和东菊的神态与他们的言语中,你也懂得了他们是在谆谆告诫你不要碰那些羊肉。挽救了你的性命的钱文却在担心你偷他们的羊肉,这使你感到了失落和悲伤,因为你同样需要尊严和信任。你干脆低下了头,你对那些肉连看也不看。于是他们惊呼了,真是猫中的君子——淑女,真是猫中的圣徒,真是清洁而没有了低级趣味!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自觉自尊的猫!他们的夸奖使你得意,你的表现是更有出息了。饿死不偷食,憋死不(随地)便溺,痒死不在家里的家具上磨爪子,你已经是一只至善至美的猫女士了。

    除去吃饭和睡觉,你把全部时间放到了清洁自身上,你如此耐心地舔湿了爪子,再用爪子洗净脸孔。你连尾巴也一段段地舔洗和咬洗干净。你嚼咬着打了绺的毛,清洁和理顺它们。你嚼咬着和洗涤着你的爪心的肉块。你耐心地做完了这一部分再做另一部分。虽然你的身体的构造使你在做自身的清洁卫生工作的时候碰到一些难以够得着的死角,你仍然是耐心地一分钟又一分钟,十分钟又十分钟地做着,你的美容的坚决和耐心超过了人类,你的洁癖显示了你的高雅,显然你属于高雅而不是通俗的宠物。钱文便来帮助你做你的死角的清理,他沾湿了一块小毛巾,擦拭你的耳边额头,你们间似乎更加默契了。

    钱文常常是早上出发傍晚回来,当然,你不知道他是去下地劳动,是在永无休止地改造思想。漫长的没有钱文的白天使你寂寞,于是一到下午,太阳刚刚偏西,你就蹿房越脊跑到村口,你痴痴地张望着过往的所有车辆行人,你为这当中没有钱文而怅惘。然而,一只猫的耐心是人类所不能比拟的,你就这样趴在村口的房顶上,你望一望远方,你闻一闻远处,你不动声色地等着等着再等着,你是一个忠诚的守候者,友谊与忠诚的守望者。你像一尊石像,一守候就是五六个钟头。终于,时间到了,钱文回来了,他有时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有时是趔趔趄趄地拖着疲乏的步子。他扛着铁锨或者砍土镘。他穿着叫花子般的打满补丁的衣裳。他的身上充满着汗臭,植物毛毛,和混合着牛马骡驴的粪便末子的尘土。你已经学会了辨别钱文的破车响动与他的脚步声,你已经习惯于在下工时刻闻到钱文身上的肮脏的臭味。你还没有看清他的形影,便从房顶上跳到了地上,不顾撞车或是被陌生人捕去的危险,你欢呼着扑向钱文,你又叫又跳,你跑过来又跑过去,你撒起了欢,你用你的小脸去磨蹭钱文的裤角,去磨蹭钱文的鞋面。钱文躬下了腰,向你伸出了爱抚之手,你伸出小小的红舌,舔着钱文的手,你甚至露出一点点爪尖,痒痒地抓一下钱文,你掌握得恰到好处,抓他的痒痒而绝对不会造成对他的皮肤的伤害……你不知道该怎样表达你的欢欣!

  而到了晚上,常常是你们四个“人”的乒乓球玩耍。你卧坐居中,钱文东菊和儿子各占一方,他们互相抛掷着拨拉着小小的乒乓球。而你活跃地东扑西挡,上窜下跳,不时地“断球”“传球”“击球”,有时你还四爪“盘球”“带球”。凡是你能得到的球你都志在必得,球到手后再决定传给哪一个人。却原来你也有一种支配欲,有一种以自身为中枢的野心。对于球的感觉激发了你的兴致,你的兴致带动了一个又一个的好球,球跳了,球滚动了,球出现了活泼的声音,球也像你一样地充满了灵气与对人的呼应。你对待乒乓球竟然比那三个人还要兴奋,而你的技术显然也更高超。你是名副其实的出人头地。你的精彩表演时时博得那三个人的掌声,欢声笑语,响彻在那黝黑的土屋里。这样的轻松,这样的物我两忘,人畜同欢,这样的童趣盎然的快乐的日子,人生一世又能有几次?

    于是你在温暖中长大,你的皮毛放出了光泽,你的眼珠神采奕奕,你的身躯大了又大,你对这一家人的脾性、爱好、禁忌、习惯益发了如指掌,你做他们希望你做的,你不做他们不愿意你做的;你非礼勿食非礼勿溺非礼勿嬉非礼勿喵,钱文多少次看到这只猫绕着他们的饭食和肉菜走路,跑出去很远很远大小便,发现了一件可以玩耍的东西例如一个线团或者一截绳头一张纸片,在玩耍以前你都看一看钱文或者他的妻儿,当你以为得到了认可的暗示至少是没有制止或者不快的表示,你才开始玩耍……钱文夸奖说:“世上哪有这样有教养的猫崽呀!他比我们人还要自尊自爱!”

    而那一次,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那一天东菊带着儿子回北京探亲去了,而钱文不敢造次,不敢在不请假未获准的情况下回北京。要请假在那样的年月却不知道该去找谁,弄不好也许找出病来,在一个动不动揪人斗人打人糟践人的时期,人只能销声匿迹忍气吞声无声无息而绝对不能张扬招摇没事找事把别人的目光往自己身上引。这样他就一个人留了下来。

    东菊和儿子走了以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心情不好。他独处边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家人在的时候不明显,反正是起床吃饭下地劳动或者闷在家里假装有病或者有事,反正也没有人过问他的事情,走到哪里都是有他不多没他不少,活着没人讨厌死了没人心疼,他甚至于为这种处境而庆幸,可把我忘了吧,亲爱的各位领导和同志们战友们老大爷老大娘们!于是你的生活只剩下了妻儿,噢,当然,还有你,一只可人的虎斑小黄猫,按,据说是黄猫最珍贵,黄猫身上才能看出虎的高贵的血统。

    但是现在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走了,北京去了,到和他的过去联结在一起而和他的现在风马牛不相及的地方去了。妻与子一走,家也就不成其为家了,而没有家,他简直就失去了生存的必要与依据。

    只剩下了他和你。除了这只不能说话不能和他议论“文革”的形势与毛主席的真实意图的小动物以外,他再没有亲人了。

    于是他全部心思放到了你心上。他一会儿想喂你点这个,一会儿想给你吃点那个,搅得你都倒了胃口。你刚刚出去一小会儿,他就会“皮什皮什”地叫个不住。你也明白了钱文的无依无靠了,干脆,除了如厕,你就趴在钱文眼前,一动不动,随钱文要抱便抱,要摸就摸,要叫就叫。钱文叫猫用的是当地少数民族的叫法,他一叫你也就多情地叫上几声以为回答。而到了晚上,当钱文上了床以后,他是怎样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呀!于是你也就有意无意地跳上了他的床,你钻进他的被窝,你靠近他的肚腰,他的手抚摸着你的身体,你的身体温暖着他的枕席。你知道吗?甚至当他翻身时也是特别小心翼翼的,他害怕压着你。

    英雄气短,猫狗情长。在严峻的岁月他好像有一种预感,他害怕失去你!

    于是我们要说到那个晚上了,那是边疆的三月,那天起了风。三月的风天在边疆,也许比内地的冬季还要肃杀。然而,春天是绝对的和不可抗拒的,春天的火焰说烧就要燃烧起来,哪怕把一切烧成灰烬。是的,这里说的是你心中的春天,你身体里的春天的火焰。那天晚上你的眼睛睁得有碗大,那天晚上你不肯与你的恩主钱文同眠,那天你从鼻腔后部发出了奇怪的鸣声,你像火烧火燎一样地在房里乱转。你听见了,也许你没有听见而只是想着听见了一声声雄健的虎啸,那是上天的声音,那是春天的声音,那是宇宙的召唤。而你的恩主钱文由于不了解或者是由于自私,他仍然试图挽留你,不让你出门撒欢野跑,不让你告别你的童贞,他希望你永远长不大,永远作他的脚边的一只小宝宝。然而,你怒了,你发出了凶恶的令人胆寒的吼声。你开始从一个驯顺的可人意的小狸猫,变成了一个冒烟的炸弹。你用爪子磨抓房门,发出刺耳的噪音。忽然,你发出一记压抑的哭声,像人,像女人,像孩子,这声音使钱文魂飞天外,这个猫是怎么了?

    当然,钱文立即明白了。他很孤单,他希望与你在一起,然而,你已经不是小崽子了,你不可能整天守着你的恩主。钱文从床上一跃而起,他一句话没说就打开了房门。他要放你到开阔里去。

    你并没有立即像获释的囚徒一样一溜烟跑出房门。你的娴雅的风格不允许你那样做。你与钱文的情感使你做任何事情都有所顾忌,你做不到义无反顾的决绝。你仍然恋恋不舍地看着钱文,你最后——最后?也许正确一点说是你的少女时代的最后吧,你用你的小脸小鼻子蹭了蹭钱文的裤脚鞋面,你是在致歉还是在请求理解?你出了一点声音,好像是在唱“哎呀妈妈”,当然你应该换成“哎呀爸爸”。你走到了院子里,青色的月光照在你身上,寒风吹动了你的皮毛,你的皮毛像波浪一样地颤动。你在院子的土地上趴了一趴,你的目的是不是想让钱文再看一看你呢?还是为了习惯一下夜色,扩大开你的惊人的瞳孔?反正你呈现了一个定格。然后,一伸一跃一蹿,你从漆黑杏树上一溜烟地跑到了房顶,你嗅到了那雄健腥臊的狼猫气息,你整个生命随之伸展舒张和活跃起来了,你不见了。

    那一夜钱文觉得自己已经无法睡觉。他相信他面临着一个久违了的失眠之夜。他觉得自己已经魂不附体。他好像随着小猫跑到了户外,跑到了高处不胜寒的房顶,他也兴奋,他也迷惘,他也走失,走失在零下十几度的严寒里,走失在如狼似虎地嗷叫着的西北风里,走失在溶化着一切又遮蔽着一切的青白的月光中,走失在生命的欲望和为这种天赐的天生的天杀的欲望油然而生的愧疚里。他的眼前是一片房顶,厚厚的土泥和麦草抹成的房顶,俄罗斯风味的刷着油漆的洋铁皮屋顶,也有少数排列整齐似乎大有深意的瓦顶。他多么希望能够在那样的屋顶上沉思,来想象每一个屋顶下的生活特别是每一张屋顶下的愚蠢和罪恶呀!

    但是他没能沉思,他挂记着那只小猫。对于他来说屋顶的方向比地表上的方向更难于辨认,一只猫的本能比一个人的本能更盲目和危险。生命总是燃烧,燃烧则充溢着破坏和毁灭的力量。生命呀,难道你的秘密你的精髓恰恰在于趋向着破坏和毁灭?年方三十有六,已经亲见亲历了多少大火,多少毁损破灭了!

    也许这时他睡着了?睡着了也只觉是睡在寒风料峭与高低不齐的无边的屋顶上,他又冷又惊。他忽然跳了起来,他披上一件坚如铁皮的羊皮大衣,他走到门口,他推开对开的房门,他发现匆忙中忘记了戴眼镜。他重新走回卧室,找到并戴上眼镜,他向对面的一座高屋顶望去,他望见了,他依稀望见了两只小猫,听到了两只小猫不知道是调情还是决斗的呜呜声。钱文当然判断不出这两只猫中是不是有一只是你,他伸直了脖子拼命往房顶上看,他深深地为人类的感官的不中用而遗憾。于是他“皮什皮什”地大叫起来,半夜这样叫猫,他也感到了不妥。而那两只猫没有哪一个有任何回应。他益发感到了自己的不妥。也许是感到了自己的多余。他回到自己的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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