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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战争与和平-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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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用那瘦骨嶙峋的小手一把抓住儿子的手臂,晃了一下,用那仿佛是要把人看透的目光朝着儿子的面孔飞快地扫了一眼,然后又冷冷地笑了。

  他儿子叹了一口气,表示他已承认父亲了解他。老年人用那习惯的敏捷的动作继续折叠并封上几封信,他飞快拿起火漆、戳子和信纸,之后又搁下来。

  “怎么办。长得俊俏嘛!一切我都办妥,你放心好了。”他在封信时若断若续地说道。

  安德烈沉默不言,父亲了解他,这使他觉得愉快,又觉得不愉快。老年人站起身来,把信递给他儿子。

  “你听我说,”他说道,“不要替老婆操心,凡是可能办到的事,都一定办到。你听着:把这封信转交米哈伊尔·伊拉里奥诺维奇。我在信上写了,要他任用你,谋个好差事,不要让你老是当个副官,糟糕透了的职务啊!你告诉他,我还记得他,而且喜爱他。他怎样接待你,以后来信告诉我。假如他待人厚道,就干这个差事吧。尼古拉·安德烈耶维奇·博尔孔斯基的儿子因为不受恩赐,所以不肯在任何人麾下任职。喂,现在到这里来。”

  他像放连珠炮似地说话,说不到半句就说完了,可是他儿子已经听惯了,懂得他的意思。他把他儿子领到旧式写字台前面,启开盖子,拉出写字台的抽屉,取出一个笔记本,他把这个笔记本写满了又粗又长又密的小字。

  “我想必会死在你前头。你听我说,这里是我的回忆录,在我去世后,把它呈送国王,这里有一张债券和一封信:这里有奖励《苏沃洛夫战史》著述者的一笔奖金。把这些东西寄到科学院去。这里是我的诠注,在我去世后,你自己可以浏阅,从其中获得裨益。”

  安德烈没有对父亲说,他想必还能活很久。他心里明白,这种话是用不着说的。

  “爸爸,这一切我都能办妥。”他说道。

  “好啦,再见吧!”他让他儿子吻吻他的手,然后拥抱自己的儿子。“安德烈公爵,有一点你要牢记在心,如果你被敌人打死,我这个老头子会感到非常悲痛的……”他出乎意料地默不作声,突然他用尖锐刺耳的嗓音继续说,“如果我知道你的行为不像尼古拉·博尔孔斯基的儿子,我就会……感到汗颜!”他突然用那小尖嗓儿叫了一声。

  “爸爸,您可以不对我说这种话。”儿子面带微笑地说道。

  老年人默不作声了。

  “我还有求于您,”安德烈公爵继续说下去,“如果我被敌人打死,如果我将来有个儿子,请让他留在您身边,不要他离开,正如我昨天对您说的那样,让他在您这儿成长……请您照拂一下。”

  “不把儿子交给老婆吗?”老年人说了这句话,大笑起来。

  他们沉默不言,面对面地站着。老年人的敏锐的目光逼视着儿子的眼睛。老公爵的面颊的下部不知怎的颤抖了一下。

  “辞别已经完毕了……你走吧!”他忽然说道。“你走吧!”

  他把书斋门打开,提高嗓门怒气冲冲地喊道。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啦?”公爵夫人和公爵小姐望见了安德烈公爵和那身穿白长衫、未戴假发、戴着一副老年人用的眼镜、愤怒地吼叫的老年人匆匆探出来的身子,于是问道。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一声也没有回答。

  “好啦,”他向妻子转过脸去说道。“好啦”这个词含有冷嘲热讽的意味,好像他是说:“您现在耍耍您的招儿吧。”

  “Andredeja?”①矮小的公爵夫人说道,她脸色惨白,恐惧地望着丈夫。

  他搂抱她。她尖叫一声,不省人事地倒在他的肩膀上。

  他很小心地移开被她枕着的那只肩膀,望了望她的面孔,爱抚地扶她坐在安乐椅上。

  “Adieu,marie,”②他轻声地对他妹妹说道,他和她互相吻吻手,从房里飞快走出来。

  

  ①法语:安德烈,怎么,告别完了吗?

  ②法语:玛丽亚,再见吧。

  公爵夫人躺在安乐椅上,布里安小姐给她揉搓太阳穴。公爵小姐玛丽亚搀扶嫂嫂,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泪痕斑斑,还在望着安德烈公爵从那里走过的门口,她画着十字,为公爵祈祷祝福。书斋里多次地传出老头子的怒气冲冲的像射击似的擤鼻涕的声音。安德烈公爵刚刚走出去,书斋门很快就敞开了,从门里露出那个穿白色长衫的老年人的威严的身影。

  “他走了吗?那就好了!”他说道,愤怒地望望不省人事的个子矮小的公爵夫人,他露出责备的神态摇摇头,砰的一声关上门了。

  

  




            




1

  一八○五年十月间,俄国军队侵占了奥国大公管辖的几个大村庄和城市,一些新兵团又从俄国开来,驻扎在布劳瑙要塞附近的地方,因而加重了居民的负担。库图佐夫总司令的大本营也坐落在布劳瑙。

  一八○五年十月十一日,刚刚抵达布劳瑙的步兵团在离城市半英里处扎营,听候总司令检阅军队。尽管地形和周围环境(果园、石砌的围墙、瓦房盖、远处望得见的山峦)与俄罗斯迥然不同,尽管非俄罗斯民众怀着好奇心观望着士兵,但是,这个兵团的外貌,却和俄罗斯中部任何地区任何一个准备接受检阅的俄国兵一模一样。

  那天傍晚,在最近一次行军的路上,接到了一项关于总司令检阅行军中的兵团的命令。虽然团长不太明了命令中的措词,出现了应当怎样领会措词的问题:士兵是不是穿上行军的服装接受检阅?而在营长会议上,遵照以礼相待的准则,决定兵团的士兵穿上阅兵服接受检阅。于是在三十俄里的行军之后,士兵们目不交睫,彻夜缝补衣裳,洗濯污秽;副官和连长命令士兵报数,清除一部分人。次日清晨,这个兵团已经不是最近一次行军的前夜那样松松垮垮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两千人众的排列整齐的军队,每个人都熟谙自己的位置和任务,每个人的每个纽扣和每根皮带都位于原处,洁净得闪闪发亮。而且不仅是外面穿的军装没有破烂不堪,如果总司令要察看军装里面,他就会看到每个人都穿着一件同样干净的衬衫,他也会发现每只背袋里都装有一定数量的物件,正像士兵们说的那样,“锥子、肥皂,应有尽有。”人人都认为,只有一件事令人心烦,那就是鞋子问题。士兵们的皮靴多半穿破了。但是这个缺点不能归咎于团长。虽然多次提出要求,奥国主管部门并没有把军需品拨给团长,而这个兵团走了一千俄里路了。

  这个团长是个易于激动的、须眉均已苍白的渐近老境的将军,他体格结实,胸背之间的宽度大于左右两肩之间的宽度。他身穿一套新缝制的带有一溜溜褶痕的军装,镀金的肩章挺厚,好像没有压低他那肥胖的肩膀入《列宁全集》第15卷。本文简要地叙述了马克思主义在同,而是使它隆起来。团长的那副样子,就像某人正在顺利地完成一项平生最庄严的事业似的。他在队列前面慢慢地走动,有点儿弯腰曲背,走动时微微发抖,看起来,这个团长非常欣赏自己的兵团,因为他居于一团之首而感到幸福,他把全部精力都投入这个兵团了。尽管如此,他那微微发抖的步态仿佛说明,他除开对军事颇感兴趣,对上流社会的生活方式和女性的兴趣在他灵魂深处也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

  “喂,老兄,米哈伊洛·米特里奇,”他把脸转向一个营长,说道(这营长微微一笑,向前移动一步,看上去他们都很走运),“夜里我们都挨责备了。可是,似乎还不错,我们的兵团不是劣等的……啊,不是吗?”

  营长听懂了这句令人开心的讽刺话,笑起来了。

  “就是在察里津草地举行阅兵式,也不会有人把我们赶出去的。”

  “什么?”那团长说道。

  这时候,在那分布着信号兵的直通城市的大道上,有两个骑马的人出现了,一个是副官,另一个是跟随身后的哥萨克。

  副官是由总司令部派来向团长阐明昨天发布的命令中模糊不清的措词的,即是阐明,总司令意欲看见一个完全处于行军状态的兵团——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作任何检阅准备。

  前一天,奥国军事参议院有一名参议员由维也纳前来叩见库图佐夫,建议并要求俄国军队尽速与费迪南大公和马克的部队汇合,但是库图佐夫认为这种汇合并无裨益,所以,他在摆出可作为他的观点的佐证时,还试图请那位奥国将军目睹一下来自俄国的军队的凄惨情状。他愿意前来与兵团士兵会面,就是要臻达这个目的;因此,兵团的处境愈益恶劣,总司令就愈益高兴。尽管那个副官不熟悉详情,但他已向团长转达了非履行不可的总司令的要求,即是士兵必须穿军大衣,罩上外套,不然,总司令就会表示不满意的。

  团长听了这些话后垂下头来,默不作声地耸耸肩膀,很激动地把两手一摊。

  “胡作非为啊!”他说道。“米哈伊洛·米特里奇,我不是跟你说过,在行军中,就是要穿军大衣,”他指责营长,“唉呀!我的天!”他补充一句话,就很坚定地向前走去。“诸位,连长!”他用那惯于发口令的嗓音喊道。“上士!……他即将光临?”他流露出恭恭敬敬的神情面对前来的副官说道。看来是为他所提起的那人,他才面带这种表情的。

  “我认为要过一个钟头。”

  “还来得及换衣服吗?”

  “将军,我不晓得……”

  这个团长亲自走到了队列的前面,吩咐士兵们重新穿上军大衣。连长各自奔回连部,上士们开始忙碌起来了(一部分大衣未予缝补,不太完整),就在这一刹那间,那些原先既整齐而又肃静的四边形队列开始蠕动、松散,喧哗不已。士兵从四面八方来回奔走,一个个向前耸起肩膀,绕过头上取下行军用的背袋,脱下军大衣,抬起一双手伸进衣袖中。

  过了半个钟头,一切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只有四边形队列已由黑色变成灰色的了。团长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走到兵团的前面,从远处望它一眼。

  “这又是什么名堂?这是什么名堂?”他在停步之时喊,“第三连连长!……”

  “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将军,传呼连长去见将军,传呼第三连连长去见团长!……”一列列队伍都听见传呼的声音,一名副官跑去寻找那个磨磨蹭蹭的军官。

  这些费劲传呼的声音越传越不对头,在传到被传者的耳鼓时,原话已经变成“将军被传到第三连”了。这名被传的军官从连部后面窜出来,他虽然是个已过中年的男人,不习惯于跑步,但他还是步履踉跄,磕磕绊绊地快步走到将军面前。上尉那种惶惑不安的神色,就像有人叫一个没有学会功课的学生回答问题似的。他那显然由于饮酒无度而发红的脸上现出了斑点,嘴巴撇得合不拢了。他走到团长近侧,放慢了脚步,当他气喘吁吁走到团长面前时,团长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

  “您很快要给士兵们换上长袍了!这是什么名堂?”团长喊道,他用下颔指了指第三连的队伍中的一个穿着与别人的军大衣截然不同的厂呢色军大衣的士兵,“您刚才呆在哪儿?预料总司令就要到了,而您擅自离开岗位,啊,不是吗?……我要教训您一顿,干嘛要让士兵们穿上卡萨金去接受检阅!

  ……啊,不是吗?

  连长眼巴巴地望着首长,他把两个指头按在帽檐上,越按越紧,好像他认为这会儿只有按帽檐行礼才能得救似的。

  “喂,您为什么不开腔?您这儿有一个装扮成匈牙利人的是谁呀?”团长带着严肃的神色,开玩笑说。

  “大人……”

  “喂,什么‘大人’?大人!大人!可是谁不知道‘大人’是什么。”

  “大人,他是受降级处分的多洛霍夫……”上尉轻声地说道。

  “怎么?他被贬为元帅,是不是?还是贬为士兵呢?士兵就应当像大家一样穿军装。”

  “大人,您亲自准许他在行军时可以穿这种衣服。”

  “我准许的么?我准许的么?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个样子,”团长有几分冷静地说道。“我准许的么?对你们随便说句什么话,你们就……怎么?”他怒气冲冲地说道,“请让士兵们穿着得体面一点……”

  团长掉过头来望望副官,他又用那微微发抖的步态向兵团的队伍走去。可见他很喜欢大发脾气,在这个兵团的队伍中走了一阵之后,他想再找一个大发脾气的借口。他威吓一个军官,因为这个军官戴着尚未擦亮的奖章,又威吓另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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