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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

凡高传-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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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大的德克拉克孩子害了伤寒症,床铺因此发生了困难。屋内只有两张床,父母占了一张,三个孩子占了另一张,如果两个婴孩与大男孩继续睡在一起,她们亦会传染上伤寒病,如果让她们睡在地上,那末就会得肺炎,如果父母睡在地上,次日就没法干活了,文森特立即明白应该怎么办。 
  “德克拉克,”这矿工下班到家时,文森特说,“在你坐下吃晚饭前,能否帮我一个忙?” 
  德克拉克因伤疤疼痛而疲惫不适,但他问也不问他就拖拉着破腿,跟文森特走了。他们走进文森特的棚屋,文森特把床上的两条毯子掀去一条,说道:“扶住床头,我们把床搬到你家去,给大孩子睡。” 
  德克拉克的牙齿咬得格格地响。“我们有三个孩子,”他说,“如果上帝愿意那样的话,我们可以失掉一个。护理全村的文森特先生却只有一个,我决不能让他杀害自己!” 
  他有气无力地一瘸一拐地走出小屋。文森特把床一拖,抬上肩,吃力地走进德克拉克的家,把床放好。德克拉克和他的妻子正在吃干面包和咖啡的晚餐,抬眼望着他。文森特把大男孩放上床,看护着他。 
  那天深夜,他到德尼家去问问有否柴草可给他带回小屋去铺睡。德尼太太听说他做了这件事,大吃一惊。 
  “文森特先生,”她嚷道,“你原来的房间还空着。你一定要回到这儿来住。” 
  “你真好,德尼太太,但我不能够。’“我知道,你在担心钱。没有关系的。我和让一巴普蒂斯特生活过得去。你可以免费和我们一起住,就象我们的兄弟一样。你不是常对我们说,上帝的孩子,都是兄弟吗?” 
  文森特感到冷,冷得发抖。他饿着肚子,生了几个星期的热病使他有点神志昏乱。由于营养不良,缺少睡眠,他很衰弱。他被全村的层出不穷的灾难和痛苦弄得烦躁不安,简直快发狂了。楼上的床暖和,柔软,干净。德尼太太会给他食物填充施德的饥肠;她会护理他的热病,给他热的去寒饮料,把寒冷从骨髓中驱走。地颤抖,乏力,几乎快倒在烤房的红砖地上了。他及时地控制了自己。 
  这是上帝的最后考验。如果他现在失败了,那他以前所做的全部工作就白费了。既然全村正处在痛苦和灭亡的最可怕的境况中,难道他能怯退,成为一个经不住风浪的、不足挂齿的胆小鬼,一看见来到鼻子底下的安适和享乐,就抓住不放吗? 
  “上帝看到你的好心肠,德尼太太,”他说,产主会酬答你的。不过,你无法使我忘记自己的职责。如果你找不到柴草,看来我只能睡在泥地上了。请别给我旁的东西,我不能接受。” 
  他把柴草扔在棚屋一个角落的湿地上,盖上一条薄毯子。他~夜没有入睡;天亮时,他感冒了,双眼似乎格外凹陷在头颅中。他的热度升高得使他有点不省人事。屋内没有垃圾生炉子,他认为决不能从矿工手里取定即使是一小把从黑山上抬来的垃圾。他勉强吞咽了几口又干又硬的面包,便动身出去做他一天的工作。 
  三月拖沓地转入四月,情况有所好转。风不刮了,斜射的阳光变得直射一点了,最后,解冻的时刻终于来临。随着冰雪的消融,黑色的田野重新露面,云雀鸣瞅,林中的幼树开始爆芽。热病渐渐消失,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村里的妇女们能够拥上马卡斯金字塔去指垃圾了。 
  茅屋里的椭圆形炉子中很快又燃起暖和的火;孩子们在白天里能够下床来;文森特再度开放沙龙。全村蜂拥而来参加第~次的礼拜。一丝微笑回到了矿工们的忧郁的眼睛里,人们敢于把头颈稍许伸直一点了。自己任命为沙龙正式司炉和管理员的德克拉克,在炉进大讲笑话,一面起劲地搔头皮。 
  “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文森特在他的小讲坛上兴高采烈地大声说,“主考验了你们,得知你们是忠诚的,最坏的遭遇已经过去,五谷将在田野里成熟,当你一天劳累过后,坐在家门口的时候,太阳将使你温暖,孩子们将走出屋去追逐云雀,在树林里采草蓓。 
  抬起你们的头,望着上帝吧!生活的乐趣为你们贮藏着。上帝是仁慈的,上帝是公正的,主将酬答你们的信仰和警觉。为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让我们感谢生吧。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 
  矿工们奉献衷心的感恩。愉快的声音充满一屋,人人相告:“文森特先生说得对。 
  我们的痛苦过去了。冬天结束了。好转的日子正在到来呀!” 
  几天后,文森特和一群孩子正在马卡斯后面抬垃圾,他们看‘见小小的人影奔出装直升降机的矿房,在田野里朝四面八方奔跑。 
  “发生什么事情啦?”文森特叫道。“还没到三点钟。太阳还没有转到天空的正中央呢。” 
  “一定出事故啦!”一个较大的男孩嚷道。“我以前看见过他们这样奔跑的!底下一定坏了什么东西啦!” 
  他们尽快地爬下黑山,手和衣服被岩石划破了。马卡斯周围的田野,被密密麻麻的奔跑的黑蚂蚁盖住了。这时候,他们都已下山,活动的趋势改变了,妇人和孩子们从村子里奔过田野,从各个方向拼命地奔来,手里抱着婴孩,身后跟着小孩。 
  文森特抵达大门口,只听得激动的喊声:“瓦斯!瓦斯!新矿层!他们中瓦斯啦!他们堵在里面啦!” 
  在那一阵严寒的日子里,一直被困在床上的雅克·弗内,以最快的速度冲过田野赶来。 
  他比以前更瘦了,他的前胸凹陷得更凶了。当他在文森特身边奔过时,文森特一把拉住他,问道:“出什么事儿啦?快告诉我!” 
  “德克拉克的矿层!还记得那蓝色的油灯吗?我早知道那会使他遭殃的!” 
  “多少人?有多少人?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十二个矿穴,你看见过那些矿穴,一个矿穴有五个人。” 
  “难道我们没法救他们吗?” 
  “我不清楚,我马上带一批自愿下去的人进去。” 
  “让我一起去,让我帮一手。” 
  “不,我需要有经验的人。”他奔过院子,跑向升降机。 
  白马拖拉的小车到了门口,就是这辆小车,曾经把那么多丧生者和受伤者拖往小山边的许多茅舍里。刚穿过田野的矿工们,开始带着他们的家属回来。有些妇女歇斯底里地狂叫着,其他的人,眼睛睁很大大地凝视着前方。孩子们在呜咽,工头们东奔西走,拔直喉咙喊叫,组织救护队。 
  突然,噪声静了下来。一帮人从升降机房里出来,慢慢地走下台阶,抬着用毯子包裹着的物体。这种寂静主宰了好一会儿。然后,人们又同时开始哭叫。 
  “是谁?他们都死了吗?他们都活着吗?请发发慈悲,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们吧!给我们看看!我的丈夫在下面呀!我的孩子们!我的两个孩子在那矿层里呀!” 
  那一帮人在白马小车旁停下来。当中一个人开口道:“三个在外面倒煤的推车人救出来了。不过烧伤得很厉害。” 
  “他们是谁?请发发慈悲,告诉我们是谁!给我们看看吧!给我们看看吧!我的孩子在底下呀!我的孩子,我的孩子!” 
  那人掀开毯子,露出两个九岁模样的女孩和一个十岁男孩的烧伤的脸。三个孩子昏迷不醒。孩子们的家属,一头倒在他们身上,又悲又喜地哭叫。三个人被放上白马小车,拖着穿过}野中的坑坑洼洼的路径。文森特和家属们在车旁跟着奔走,活象几头喘着气的牲口。文森特听到从身后传来恐怖和痛苦的号叫声,愈来愈高。他一面跑一面回过头去朝后望,看到了天边垃圾山的长长的线条。 
  “黑色的埃及!”他大声嚷道,借以发泄心中的痛苦。“选民们又一次被奴役的黑色埃及呀!噢,上帝,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这样呢?” 
  孩子们差不多烧死了。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肤和头发全烧焦了。文森特走进先到的一所茅舍。母亲痛苦地绞着双手。文森特脱去孩子的衣服,叫着:“油,油,快!”这妇女的家里有点油。文森特把油敷在烧伤的地方,又叫着:“快,绷带。” 
  那妇女呆呆地站着对他望,眼睛里露出恐怖的神情。文森特恼火了,喊道:“绷带!你要孩子死吗?” 
  “我们什么也没有,”她哭着说。“家里一块白布也没有。整个冬天里一寸也没有!” 
  孩子动了一动,呻吟起来。文森特一下子脱掉外衣和衬衫,把身上的内衣撕下来。他穿上外衣,把其他的衣服撕成条条,替孩子从头到脚包起来。他拿起一罐油,奔到第二个孩子那儿。就象包第一个孩子那样,他把那女孩包好。当他跑到第三个孩子那儿时,衬衫和内衣都已经用完了。这十岁的男孩奄奄一息。文森特脱下裤子和羊毛内裤,又穿上裤子,把内裤剪成绷带。 
  他把外衣裹紧赤裸的身于,穿过田野,奔向马卡斯。他老远就听到了妻子和母亲们的不绝的痛苦哭声。 
  矿工们站在大门附近。一次只能下去一个救护小组,到矿层的通道狭窄,人们等着轮到他们。文森特对一个副工头说: 
  “情况怎么样?” 
  “此刻他们已经死了。” 
  “我们能下到他们那儿吗?” 
  “他们压在岩石下。” 
  “要多少时间才能弄出来?” 
  “几个星期。也许几个月。” 
  “为什么?为什么?” 
  “从前就是这样的。” 
  “那末他们完了!” 
  “五十七个男子和女孩!” 
  “他们全完了!” 
  “你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救护队轮班抢救了三十六个小时。丈夫和孩子在下面的妇女们赶都赶不走。在上面的人们,不断地对她们说一定能够抢救出来。妇女们明白,这不是实话。家里无人遭难的矿工妻子们,带着热咖啡和面包,穿过田野而来。半夜里,雅克·弗内被毯子里着抬了上来。他吐血了。第二天就死了。 
  经过了四十八小时后,文森特劝德克拉克太太带着孩子们回家去。志愿救护队不停地抢救了十二天。采煤停顿了。因为不出煤,所以也领不到工钱。村子里剩余的几个法郎用光了。德尼太太继续烤面包,陈账分给人们。她用完了全部资金,不得不熄炉。公司什么也不捐助。第十二天的晚上,他们关照救护队停止抢救。矿工们得到通知返矿干活。小沃斯姆斯一个子儿也没有了,只得忍饥挨饿。 
  矿工们罢工。 
  文森特的四月份薪水寄来了,他下山到沃斯姆斯,买了五十法郎食物,他把这些食物分送各家,全村靠此过了六天。此后,他们到树林里去采单薄、树叶和草,男人们出外搜寻活的东西:家鼠、地鼠、蜗牛、痢虾蟒、渐赔、猫和狗。无论什么东西都好,只要能吞下胃去抑制饥饿的折磨。最后,一切都给搜尽了。文森特写信到布鲁塞尔呼吁援助,没有援助到来。 
  矿工们坐着眼看他们的妻子和孩子挨饿。 
  他们请求文森特为丧生矿下的五十七个人祈祷,他们先走了一步。一百个男子、妇女和孩子,挤入文森特的小棚屋。文森特只有咖啡当饭。日从那次事故以来,他几乎没有吃过固体的食物,他衰弱得站也站不住了,热病和绝望回到了他的心头。他的眼睛成了两颗黑点,双颊陷了下去,颧骨隆起,满脸的红胡须肮脏不堪。他用粗布袋代替内衣裹着身于。棚屋里只点着一盏提灯,它挂在一根断椽上,发出闪烁的光。文森特躺在屋角的草堆上,一只手撑住头。提灯给没有刨过的木板和一百个麻木的受苦者,投下了怪异的、摇摇晃晃的阴影。 
  他以一种干涩的、狂热的声音讲起来,字字弥漫在那一片沉静之中。“黑下巴”们——骨瘦如柴,忍受着饥饿和失败的折磨——盯住他看,就好象在望着上帝。上帝远在天边。 
  奇怪;棚屋外面传来了响亮的声音,声音随着怒气变得更响了。门砰地重开,一个孩子的声音在叫:“文森特先生在这里面,先生们。” 
  文森特停下话来。一百个博里纳日人把头转向门口。两个衣着笔挺的人走了进来,油灯闪烁一下,文森特看到恐怖和害怕的表情在陌生人的脸上掠过。 
  “欢迎你们,德·约恩牧师和几·登·布林克牧师,”他说,没有起身。“我们正在为五十七个活埋在马卡斯底下的矿工举行丧礼。也许你们将对大家说句安慰的话吧?” 
  牧师们隔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可怕!真可怕!”德·约恩叫道,给他吃得饱饱的胃咂了一个响嘴。 
  “你应该想到你是在非洲的丛林里呀!”凡·登·布林克说。 
  “只有上天知道他把事情弄得有多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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