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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玻璃珠的叹息(短篇小说集)-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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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谁,就是谁好了,我一点也没有不高兴,我那天玩得很开心。」玫瑰说。
    她转过了话题,打开了国文书。
    她一点也不在意,一点也不在意。同学与她作对,没有舞伴,她都认为是小春,
想令她难堪的人,恐怕要失望了吧?
    她真正视为要事的,只有一样:她的功课。
    照我的看法,她是一定会将功课做好才走的,她不是半途而弃的那种人,绝对
不是,这一下子恐怕谁都弄错了。她很赌气的一定要把功课做好。所以我与她的见
面,不外是在图书馆里。
    快放假了,足有三个星期的假期,我问她有什么打算。
    「本来想去日本旅行,后来打消主意了,累,我想好好的睡四五天,养足了精
神,再温习书本——可别告诉别人,人家会笑我的。」她补上一句。
    我说;「我就笑你,放假也看书,我觉得你可以应付功课,不必读什么了,耽
下子钻到牛角尖去,反而不美。」
    「钻牛角尖?与你说话,就是这样有趣,学新的名词。」
    我笑了,她说得这样正经,连钻牛角尖也没听过,真是滑稽透顶,这还能算是
中国人?
    「你笑好了,所以我要好好的念书。
    我收敛了笑容。「对不起,玫瑰。」
    「没关条。」她一仰头。
    她脸上的冷慢慢的露了出来,我看得很清楚,但是随即又溶化了。她是一个变
化多端的女孩子,很有心思,心思却不胡乱用在别人不相干的身上。她很成熟,这
么久了,从没听她说过任何人一句不好的话。在陌生的环境里过生活,除了抱怨冷,
也很少提什么,她是有一个目标的,我知道,只是她不说,我也不好意思提。
    她恐怕没有忘记那个开贝壳店的男孩子吧?
    她把她父亲的信拿出来给我着,我读了一遍,那是极好极简明的文言,她却还
看不懂,我教她用白话回信,她还不满意,字写得太大,而且别字多,不整齐。
    我改正她,她不响。
    我为她补习的时候,她尊重我。但是平常见面,依然是捣蛋鬼,俏皮精灵,难
以捉摸。
    她邀我上她家去。
    那是一间相当大的房间,连着浴间,拨给她一个人用,亲戚家的佣人,自然也
为她服务了,除了寂寞之外,应该是很舒服的。
    她说:「我情愿不放假,一放假心就散了,老想回家晒太阳:这里连续下雨,
已经有一个礼拜了。」
    我说:「还有台风飓风呢,明年你不走,就尝到滋味了,没放假的时候你又一
直嚷累。」
    她为自己的矛盾笑了。
    我可笑不出,我看见她案头放着一张照片,小小的,但是镜框很考究,是个男
孩子的全身照,站在沙滩上,背景是出名的「钻石头」山。
    这大概便是那一位了吧?
    由此可知她心中自有别人,可怜我还打算与方德明争个你死我活的。也难怪她
不在乎一个舞会里有没有伴,她是见过一点场面的女孩子。
    她坐在地毯上,看看我。
    我转过头来。
    「你认识我的家?」
    我摇头,「在一次旅行中,停过两天,很美,很商业化,的确是一个可以住辈
子的地方,天气好得不像话,天堂一样。」
    「也得有钱才行呀。」她笑,说了句很老成的话「好象每个人都有钱的样子。」
我说。
    「那倒是真的,没钱的早就站不住脚了。」她说。
    「香港也一样,没钱站不住脚,人人都想法子找钱,」我笑,「实在看不出读
文学可以读出什么名堂。」
    「你父亲有钱就行了。」
    「你怎么知道?」我奇怪。
    她笑,「人家告诉我的,你父亲开药店,是那种中药店,一格格小抽屉拉出来
的那种。」
    「的确是。」
    她低下了头,「难怪你说没钱站不祝德明家开银行。」
    「也有抢银行的——你怕不怕这个地方?」我说。
    「怕?我还没有看清楚这地方哩。」她说。
    「你要不要看?我陪你——」
    「这……」
    「你好象怕我。」我笑说。
    「怕你?才不是,只是有人说我故意勾引你,让你教我功课而已。」
    「你是一个骄傲的人,你也听别人说的闲话?有一个中国寓言,说两父子骑驴
子进城,你听过没有?」
    「有,后来左不是,右不是,把驴子扔到河里去了。」
    「可不是?所以,闲言闲语别总得太多。」我说。
    「只是你不要误会,我们是朋友,对不对?朋友管朋友。」
    「我明白。」我说,心里正酸着。
    「可是,」她缓缓的拾起头来,「你为什么说我骄傲?」

(三)
    她抬头的姿势就是一种离奇的骄傲,微微侧着头,眼睛斜斜的看出来,有半丝
儿不置信,又有点洋洋自得,脸色的白,皮肤如玉,也是骄傲,甚至是用一手撑着
坐在地上,也是不羁的坐法。
    「因为你的感觉就是骄傲。」
    「真的?」
    「我没有说你别的,我认为骄傲是种很好的气质,并不妨碍人,除非那个人有
自卑感,那又与你无关了。」我说。
    她笑:「我认为我与你很谈得来,至少在你面前,一点骄傲的成份也没有。」
    「你不自觉。」
    她装个鬼脸,走到窗外看着看看,她就说:「我想回家。」那声音里有某种成
份的落寞。
    我缓缓的说:「很小的时候,我很向往旅行,我问长辈:哪处最好?一位太太
想了,告诉我:有爱人的地方最好。当时我并不明白,想想,果然是。」
    玫瑰回味了很久,忽然说:「说得很对。」
    「可见得千金难买心欢喜。」我说。
    「是的,」她说:「钱算得什么呢。」很有点难过的样子。
    我改变话题,「最近你在想什么?」
    「想回家,我真想回家了,有时候想起家要的一切,真会颤抖着哭一个晚上。
除了哭不能做什么。但是与老师商量,他们说我不一定是不及格的,至少等这个学
期完了再说。我是怎么想呢?花了这么多的钱,劳了这么久的神,轰轰烈烈的,忽
然之间回去了,不免烟消灰灭似的可惜,我倒不是要面子,只是不开心。」
    「别想着回家,」我说:「你不是找到新朋友了吗?」
    「除了你,除了德明,也没有什么朋友。」
    「两个还不够?」
    「很难说,总不如老朋友好,对不起。」
    「没关系,一个人念旧是应该的。」我劝她。
    但是玫瑰玛璃是越来越苍白了,况且又发生了一件事,叫她心惊肉跳的事。原
来玫瑰本来是面冷心热的女孩子,到了这里又闷着,她便尽可能抽空去散散心,亲
戚家也不十分阻止,她老以为这里的人都跟她家里的人那么纯厚,什么都说了一点,
却被一个阿飞觉得她年经貌美,家里又有不少钱,是一块大肥肉,于是死钉着她不
放。
    玫瑰还天真得很,以为这个阿飞与我跟德明差不多。
    谁知这个阿飞心太急,真面目一下子就露出来了。
    玫瑰很害怕,要摆脱他已经不容易了,这个阿飞趁机跟踪,钉着她上学放学,
玫瑰心里一惊,再也不能集中在功课上,恍惚得很。
    我看着很难过,但是我又不想她回去,念得好好的书,如果为了一个阿飞就这
么走了,未免可惜。
    「可以报警吗?」我皱着眉头说。
    她带着哭音说:「他分明把我们家的车子弄坏了,但是我们也不敢指证他,他
还假痴假呆的上门来,说他懂得修,送瘟神似的送走了他,谁知又三日两头的来,
说没钱,又不能给他,一给更加没完了。」
    「他以为我们有钱呢。」玫瑰掩着脸呜咽的说:「这种阿飞,什么做不出来?」
    「别怕,别怕。」我拍着她的肩膀。
    如今这个阿飞知道有人怕他,越发得意了,天天在玫瑰的门口走来走去,不肯
走。偏偏玫瑰的房间又临街,一举一动,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又没工作,
一天廿四小时的钉着她。
    玫瑰的倔强回来了,「我又没有对他不起,我偏偏不走了,倒要看他把我怎么
样!毁我容?绑我票?」
    「快别这么说!」我说:「怎么想得这么多?我们这里还是有皇法的,他能拿
你怎么样,要不大家去报警,你也说得对,报警最多是告他骚扰,又不能说其它,
因为没有证明,只有引起他的恨意。」
    「可不是!」
    「没关系,这种人,来多了,没意思,自然又会去找其它的人,他敢怎么样?」
    「与这个阴影一起生存?也必须这样了,走的时候,我说除非功课不及格,否
则是没有理由回去的,现在也不回去!」她说。
    「也好,训练训练你,当事情过去之后,你会觉得好笑。」我尽量安慰她。
    她仰起头来,面孔骄傲而苍白,她说;「我对你们这地方,真是灰心,早知道
去台北了。」
    我有点惭愧,是的,台北的确要比这要安全,舒服,是念书的好环境,但是玫
瑰如果去了台北,根本学不上中文,她懂直接的中文,她要学从英语翻译过来的英
文。
    从此之后玫瑰对我与德明疏远了。一个天真的孩子,心里一有阴影,那阴影就
一辈子在那里,难以磨灭。她对香港人没有好印象,也难怪她。
    我也见过那个阿飞几次,总是眼神很毒的跟在她的身后,我实在担心。幸亏学
校与她家的距离近,我常常有意无意间的陪她走路放学,陪她到家门。
    她常常拒绝,说情愿一个人走路,怕连累我。
    我说:「这是什么话?」
    「他会以为你是我男朋友,对你有所行动。」
    「那更好,请他坐牢去。」
    「不不,你们这里,坐牢也坐不久,真的把他抓去坐牢了,放了出来,怕他索
性杀人放火。」她居然还挤得出一丝笑,看在我心里,有如刀割一般。
    把这件事告诉德明了,德明毛躁,马上要跟阿飞拚命去。
    「值得呀?」我说:「你我是大学生!况且又不够他来的。」
    「那怎么办?任凭玫瑰给他吓成这样?」德明问。
    我没有说出来。其实这也是给玫瑰的一个好教训,她年纪轻,不懂事,又招摇
得很,把全校的男孩子引得神魂颠倒的,女孩子们则早已经对她牙痒痒了,如今得
了一个教训,也好让她怕一怕,知道做人锋芒太露,会引起不良效果,以后收敛一
点,无论如何是有益的。
    这个阿飞,无论如何,不会生太多的事吧?
    他只不过眼看一块可以到嘴的肥肉,巴巴的飞了,心有不甘而已。除了这样,
也没有其它的了,过一阵子,淡了下来,自然没事。
    说也奇怪,这件事没发生之前,玫瑰天天嚷着要回家,奇货可居似的,现在硬
逼一逼,她反而不出声了,这个女孩子,由此可知,真的是吃软不吃硬。
    我不由得想起照片中那个男孩子来,是什么人呢?福气这么好,也不过是开了
一只贝壳店罢了,就叫玫瑰这么为他死心塌地,不顾千限迢迢的跑来争口气,读好
了中文,就是为了他一句话:「你中文不好,我不与你说话。」于是玫瑰就咬牙要
做一个中文学士。
    这么要争气的女孩子,也的确算少有的了,我不禁暗暗有点服贴起来。老实说:
如果天天有个阿飞在我身后跟进跟出,我也觉得烦,怕不怕还是其次,烦真是无法
忍受的。
    然而这件事玫瑰本人也得负责,怎么阿飞左不跟,右不跟,偏偏跟她呢?学校
里这么多的女孩子,还没听过有这种事发生,一则是她的运气不太好,二则恐怕她
也逗过这个人吧?
    到现在为止,我对玫瑰的性格,可谓了解得相当清楚了。
    当然玫瑰也这么「勾引」我来着,后来知道我不是傻子,我只是对她容忍,她
也就兴致索然的罢手了,索性把我当一个朋友,我也不说什么。
    如今她碰到一个没受过教育的人,甩掉他恐怕还需一段时日,慢慢终于要没事
的,但也令她饱受惊吓。也幸亏这个阿飞没受过什么教育,做坏事也做得不彻底,
否则的话,假以时日,久了更难办。
    玫瑰沮丧的说:「他开口跟我借钱,我才发觉不对路。」
    我又好气又好笑,发觉一个人不对路,要那么久!这种阿飞獐眉鼠目披头发,
一眼看就知道不是善类,她还敷衍了他这么多次才翻脸,未免迟了一点。
    这个女孩子没有什么机心,不受这一次教训,将来碰到个更厉害的,她就惨了,
如今倒是一个好警惕,我始终认为这是一桩「焉知非福」的事。我想起她的露背裙
子,她的笑脸,也难怪那个阿飞!
    家里又有钱!
    总而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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