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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晩清文学丛钞·小说戏曲硏究卷-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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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一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爲《續西廂》之溌病S小端疂G傳》矣,曷爲而又有《蕩寇志》?有《桃花扇》矣,曷爲而又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復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曷爲而作也?又曷爲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眞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一言;且以歷數千里,冒不測之險,投縲絏之中,所索之女子,纔得一面,而以道士之言,一朝而舍之,自非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爲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卽存乎此;彼《南桃花扇》、《紅樓復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紅樓夢》一書與一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之所述,讀者旣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係者,無不與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烟、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夐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旣不及寫其生活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而惡人必罹其罰,此亦吾國戲曲小說之特伲病!都t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姐之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於《紅樓夢》十四曲中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睿憥x衾。只這戴珠冠、披鳳遥驳植涣藷o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敕e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旣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曰《紅樓夢》一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 

  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第一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呙撸坏谌N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係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伲c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何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人對蛇蝎之人物與盲目之命撸磭L不悚然戰慄,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倖吾生之可以?,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而懲黛玉之孤僻,又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枺L壓西風,就是西風壓枺L」之語(第八十一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一女子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變故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爲之而已。由此觀之,《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於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伲^焉,作者於開卷卽申明之曰: 

  更有一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汚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豔賦來,故假揑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一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丑一般。 

  此又上節所言之一證。 

  茲舉其壯美者之一例,卽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一節曰: 

  ……那黛玉聽着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兒倒在一處的一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麼昧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隻脚却像踏着棉花一般早已軟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洠в械角叻紭蚺希畔掠榆浟耍叩穆矣置悦园V癡,信着脚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却又不知不覺的順着隄往向裏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來,却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眼睛也??的,在那裏枺D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麼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只糢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却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裏坐着,也不起來讓坐,只瞧着嘻嘻的獃笑。黛玉自己坐下,却已瞧着寶玉笑,兩個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管對着臉獃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玉說道:「寶玉,你爲什麼病了?」寶玉笑道:「我爲林姑娘病了!」襲人、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却又不答言,仍舊獃笑起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着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着便回身笑着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飛快。(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經驗之也。 

  《紅樓夢》之爲悲劇也如此。昔雅里大德勒於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爲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人之精神於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眞相,又示解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之美學上之價値,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値相聯絡也。 

  第四章《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値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値卽存乎此。然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値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値尙未可知也。今使爲寶玉者,於黛玉旣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一無價値可也。何則?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爲解脫之手段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値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爲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屛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 

  其一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爲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爲人類之法則,順之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於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德之價値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之祖先一時之铡嚒T娙酥瑁軐W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一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一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爲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旣爲鼻祖之铡囈樱瑒t夫吾人之同胞,凡爲此鼻祖之子孫者,苟有一人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罪,終無時而贖,而一時之铡嚕锤仓翑登f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之,則彼固可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铡嚕蝗谭锤仓灾仄渥铮櫟弥^之不孝哉?然則寶玉「一子出家,七祖昇天」之說,沼幸姾酰∷^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於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諢o物也歟?然有無之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眞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眞無者乎?卽眞無矣,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謂有者乎!然則吾人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己解脫者觀之,安知解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於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眞乾淨」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觀之,彼沼形逗跗溲灾病!

  難者又曰:「人苟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之價値,對現在之世界人生而起者,非有絕對的價値也。其材料取諸人生,其理想亦視人生之缺陷逼仄,而趨於其反對之方面,如此之美術,唯於如此之世界、如此之人生中始有價値耳。今設有人焉,自無始以來,無生死,無苦樂,無人世之罣礙,而唯有永遠之知識,則吾人所寶爲無上之美術,自彼視之,不過蛩鳴蟬噪而已。何則?美術上之理想,固彼之所自有,而其材料又彼之所未嘗經驗故也。又設有人焉,備嘗人世之苦痛,而已入於解脫之域,則美術之於彼也,亦無價値。何則?美術之價値,存於使人離生活之欲,而入於純粹之知識,彼旣無生活之欲矣,而復進之以美術,是猶饋壯夫以藥石,多見其不知量而已矣。然而超今日之世界人生以外者,於美術之存亡,固自可不必問也。」 

  夫然,故世界之大宗敎,如印度之婆羅門敎及佛敎,希伯來之基督敎,皆以解脫爲唯一之宗旨,哲學家如古代希臘之拍拉圖,近世德意志之叔本華,其最高之理想,亦存於解脫。殊如叔本華之說,由其深邃之知識論,偉大之形而上學出,一掃宗敎之神話的面具,而易以名學之論法,其眞摯之感情與巧妙之文字,又足以濟之,故其說精密確實,非如古代之宗敎及哲學說,徒屬想像而已。然事不厭其求詳,姑以生平所疑者商榷焉。夫由叔氏之哲學說,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根本一也,故充叔氏拒絕意志之說,非一切人類及萬物各拒絕其生活之意志,則一人之意志亦不可得而拒絕。何則?生活之意志之存於我者,不過其一最小部分,而其大部分之存於一切人類及萬物者,皆與我之意志同,而此物我之差別,僅由於吾人知力之形式故,離此知力之形式,而反其根本而觀之,則一切人類及萬物之意志,皆我之意志也。然則拒絕吾一人之意志,而姝姝自悅曰「解脫」,是何異決蹄?之水,而注之溝壑,而曰:「天下皆得平土而居之哉?」佛之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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