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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

王小波门下走狗·第三波-第4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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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这么多黑人,这倒有点像国内的车站。有人抽烟,还有打嗝打出来的啤酒味;明明只有一个口售票,队却歪歪斜斜站了好几排;位置还有空的,可都脏得没法坐,还有几个家伙横躺着。我看中了窗边一个位置,取了份免费报纸垫上坐了。下班车大概还有一个钟,过路车,售票的小姐也不确定时间。既来之则安之,我又掏出《街心花园》。    
    


第11辑第136节:香蕉月亮(2)

    一个男人,一个女人,街心花园里碰见了,聊聊天,说说各自的经历、困惑、梦想或痛苦,平淡无奇得没什么不能相信的,可在我的生活中从没发生过。首先,我只在小时候和父母一起去过市民广场,很少外出独坐;其次,旅行中我可能会和老人、妇女、学生聊天,可绝不会和陌生男人搭腔,这是一定的;最后,我没试过和生人讲任何复杂的、私人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除了大学里和女朋友们谈烂掉外也很久没和人讲了。真奇怪啊,我们关注浮光掠影的东西,比如购物、足球、减肥和网络,却不习惯现实中人与人的交流,尤其是关于自己本身的,不借助任何外物——比如女明星的日本军旗装——的话题。    
    我有路途中顺身带书的习惯,大概是当年背单词养成的习惯。无论如何,我是真心喜欢书。十年前读书是为了学会思考,现在读书是为了少想,任由作者牵着自己,苦也好悲也好平步青云也好生离死别也好,书一合故事还是人家的,自己什么也烦不上。倒反没有书,恐怕还会不小心生出些幽恨闲愁来。    
    不过眼前的这本书有违我读书的初衷,它太琐碎,节奏太慢,以致我不得不思考。    
    “我忘了告诉您:有个人时不时在注视您。”    
    “我知道。是不是走近了?”    
    “对,走近了。”    
    “没有理由吗?”    
    “没有理由。这时,交流就不再泛泛而谈了。”    
    “那又怎么样,先生,那又怎么样?”    
    “我在一个城市从不超过两天,小姐,最多三天。我买的东西没必要让我呆那么长时间。”    
    ……    
    猛地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一抬头,眼前的男人好似从书中跳出来——尽管我没设想过主人公长什么样——冲我龇牙咧嘴的一笑:    
    “小妞,往哪去?”    
    我吓了一跳,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人已站起来:    
    “对不起”,我习惯性的嗓子里哼了一声,拎着包逃到对面。慌里慌张之中踩到了某人的脚,小声又说了句“对不起”,对方的回答却是豪爽的一阵大笑。刚才问话的黑人向同伴挤了个鬼脸,两人移到我面前,瞪圆眼似笑非笑的直直望着我。    
    理论上说我相信黑人做鬼脸和白人、黄人没什么不同,我也不是种族歧视主义者,可就是害怕。一张张脸夸张的扭动着,感觉像置身在热带丛林和猩猩在一起——害怕有什么办法啊!我只想一个人安安静静熬过这几个钟,都不行吗?      
    我逃也似的出了候车厅。门外还有一层半敞着的玻璃门,两层门之间大概4平方的空间,堆了几件还没运走的行李,侧面又有扇门,紧闭着,应该是通往行李房的。靠着这扇门,坐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    
    流浪汉?乞丐?    
    一个白人,年轻人。    
    他的样子很怪——并不是丑,只是线条过于僵硬,给人一种狰狞的感觉,让我想起学校海报贴的暴露狂头像——可这种感觉在他看过来的一瞬间消失了。确切的说,他并没有看我,只是把头转过45度角,与我正面对了一下,我丝毫感觉不到他目光在我身上停留,连蜻蜓点水的接触都没有,尽管我们面对面,两米内的距离。    
    一张忧虑的脸,希腊式方正的轮廓,浓眉凹眼,可是目光是空洞的,嘴角向下紧抿着。    
     ——忧虑,我不自觉用了这个词,其实我先感到的该是英俊,英俊的面孔才善于表达这种深沉的情绪。    
    他的身边有个圆柱形的锡皮盒。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啊,去年这时候好像还有人愁钱花不出去,前年的圣诞餐具才用了一次又换新的,桌布没铺出来就不想要草莓图案,第二天又去买张卡通的。然后不知何时,萧条啊,失业啊,股票跌市啊,像雪球一样在人们嘴边滚过,圣诞老人的口袋换成了街边接钱的帽子。而且,伸出的手并不衰老、虚弱;相反,像这样精壮的年轻男子似乎多于老人妇女。这真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事。    
    我有些犹豫——退回去是不想了,外面?——门口灌进一阵冷风。    
    他突然嘀咕了一句什么。    
    “啊?”我不确信他是在跟我说。广场上不时有要钱的向我招呼,从来没试图听懂过。    
    他晃晃盒子里的钱币“小姐,我收工了。”    
    他还是不看我,只盯着盒子里面,脸上浮起大男孩特有的顽皮的笑。他的睫毛又长又卷,给苍白的脸平添了几分天真。    
    我想他或许比我还小呢,离家出走吧?想着,就在他旁边的几张废纸壳上坐下了。    
    奇怪的,这下反倒放松了。    
    这两层门之间的地盘刚刚好,不那么热,也没有难闻的味道,空气清冽,我好像这才从下错站的昏眠中彻底醒过来。    
    


第11辑第137节:香蕉月亮(3)

    厉放还是会问我为什么半路打电话的吧?他那种科学动物,有对万事万物寻根究底的强迫症。出于他对我一贯的“有罪假定”,推测出我下错站不费吹灰之力。问题在于,他听到留言的时候,会不会把它当作一个问题?记不清他已经没把我、我的一切举动当成问题有多久了。进一步说,专业以外,对于这世界,我们每天吃喝拉撒嬉笑怒骂的世界,他已经很久没发现一点问题了。    
    我也好久没把他当个问题这样想想了。靠在墙上,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    
    十来年前,当厉放哥哥还是升旗手,每周做“红旗下的报告”时,还是个好高谈阔论,整日跟同学老师甚至我老爸争执不休的家伙。我不大明白他说些什么,可是他的眼睛,熠熠生辉的眼睛,明白无疑告诉我他是对的!我从没怀疑过他,就像一个最坚定党员。只是过一段,他又否定自己。    
    “可是你上次说……?”    
    “我没有。”    
    “有。”    
    “你肯定记错了,我是说……。”    
    “我没有。你说……”    
    “……就算我说过,笨笨,万事万物是变化的嘛,有点发展的眼光好不好?”    
    或者“不要尽信我啊,学我点怀疑精神。”    
    直到某一天,校园里一个有蛙鸣的夏日夜晚,我们一次比较有意义的长谈中,他通知我,虽然实践范畴作为科学工作者,他坚持唯物论,相信科学;但是,本质上,他是个不可知论者。他跟我谈到量子力学,宇宙和人类历史以及该死的哥德尔定理——该死是我的看法。原来这个世界以及我们的存在并不是确定的,不过是个概率分布;原来根本分不清真伪,甚至没有“非”的定义,任何一个我们信奉的、赖以生活的定理都是不完备的;未来不是给定的未来,而是一种“构造”(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还说到哲学——他读研以前,我尚在中学,有几年只凭书信交流了,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开始读起西哲——这原是他成为准科学工作者之前不屑的;那时候他认为研究现象就够了,哲学只会是聪明人糊涂。他推荐我看加缪的小说——比如《局外人》,既然我不会去读纯理论书。我抬抬眉毛,做了个“老天”的表情。我知道加缪说自杀是唯一真正严肃的哲学问题,这话让人一听就郁闷——然后他说算了,别费事看了。他又第一千遍讲起他那个跳楼的导师,可和每次一样,和校方一样,对这位中年有为的教授为何轻生语焉不详、讳莫如深。    
    最后,在我疲倦的觉得大脑吸收不了更多信息时,他看着我说:    
    “你什么都没经过,看得少,我说的你还不明白。”    
    我一直是他的好学生,况且我长大了,这一次,我听得比以前好多次更明白。是的,我长大了,不会再把他语气里的无所不知、沧桑和厌世——好像有那么一点——太当回事。男人就是这样的,尤其是他这种。总想显得比别人能。其实我都明白,我不说,不让他知道我有多明白。想到这,我狡黠的笑了。    
    十九岁的月亮……我想我现在对他那时候的话更明白一点了,后来我也对一两个朋友发表过类似的宏论;可是他大概又update 了,至于怎样变的,他不说了。我想问的时候,不知道怎么问以致忘了。我就眼看着他向着一团雾气滑去。    
    身边人数了数盒子里的钱币,大个的捡进了口袋,其他的硬币在手中转了一圈,叮叮咚咚投回去,又倒出来。    
    “嗨,虽然下班了,我还想问问——你有零钱吗?”    
    我拍拍口袋耸耸肩,“没,我是个很穷很穷的学生。”    
    我笑了。从没和乞丐搭过腔呢,在国内也没有。    
    “噢。”好像也不失望。    
    我突然想和他说说话,我好像好久都没和人好好说说话了。陌生人?男子?外国人?乞丐?我们之间有很多沟壑,可是和我一个大院长大,认识同一类人,做过差不多的事,进了一间大学又到了一个国家的人,我跟他还有什么好说呢?    
    你念过多少书?    
    你是本州人吗?    
    你有兄弟姐妹吗?    
    为什么到这里?又要去哪里?    
    你会在地铁口吹口琴吗?    
    你晚上有地方睡吗?是不是政府的那种市民广场旁的房子?    
    你会不会也在街心花园和流浪的姑娘聊天?——啊,你有过女朋友吧?    
    ……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看着他掏出一把小刀,细细的修着锡皮盒的边缘。    
    一把黑柄的刀,刀刃比手指稍长,似乎很锋利——也可能锡皮不经削,轻轻一下,一圈就掉下来。已经很平滑了,他却还不满意,盒子在他手中短了一截。看来他并不期望盒子有一天盛很多很多的钱啊。    
    我看得太久、太直接了吧,超过了礼貌的界限。幸亏他并不注意我。还是想不出如何开始对话,算了,我又掏出小说,虽然光线不太亮了。    
    


第11辑第138节:香蕉月亮(4)

    记不住看到哪了。男主角流浪天涯,仅能吃饱,看不到改变生活的希望,却满足;女主角目标明确——嫁人,嫁一个愿意娶她的人,却一肚子困惑。这样的对话,放之四海,各个种族,职业,性别、年龄的两个人之间都能写成一本书。活着、幸福、未来……一千个花园能有上万个版本的对话,可说来说去,也差不多,不是吗?有些人就是这样执著于繁琐的细节,执著于活着,如何活着以及为什么活着;还有些人,什么都看透了淡了,挥挥手不说了。以前以为看透很难,得经过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可不。    
    我就觉得我比我爸看得透。    
    可他过得比我有滋味。我羡慕他有文革抄家、下乡、做帮运工、30岁背着我写论文的苦难史,这使他的奋斗有了参照,有了意义。时代的浩劫分散了他的心思,使他一生为一个个细节殚精竭力;社会的不公使他可以怨天尤人,而不用归罪自己,更不用思考什么形而上。我觉得老爸有时候很天真,50多的人了,没有一轮分房他不气——自己有了三居室还替人不平。我不认为这有什么可意外的,贪污腐败、党同伐异都是社会的必然。我不相信任何人类足迹所到之处有绝对的公正、民主、平等、自由,我只相信自己。    
    其实只有自己才是我真正怀疑的。活了二十几年才发现我所作的选择都不是选择,只是凭借惯性,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驱使我选择的惯性力量越来越小——所谓有了自由——我好像得自己生发出点力;可让我接着滑的社会惯性越来越大。我没理由不,我找不出更好的路径,我其实别的什么都没尝试过;如果达不到应该的那个高度,我只能怪自己。可是我“自己”真的在乎吗?    
    想得我有点烦了,这些念头本来就荒唐、幼稚。    
    没有意义……    
    “你是中国人——?”    
    他望着我手上的书,突然问。    
    “是啊,中国大陆。”在学校,我习惯这样明确出身。    
    “中国。”他用中文说这两个字,“我以前的女朋友也是——中国人。”    
    “啊?哪里?中国哪里?”我有些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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