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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茅盾文学奖]第4届-刘斯奋:白门柳-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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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幽深的山谷里,有一株被人遗忘的梅树。
    这株山南常见的红梅,是在一个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之夜,被猝然暴发的山洪冲到谷底来的。同它一块冲下来的其他梅树,都压在坍塌的岩层底下了。只有这一株,因为长得特别粗大硕壮,侥幸地活了下来。不过,它受到的伤残是如此厉害,以至整个躯干像从当中挨了一斧头似的,可怕地劈裂开来。伤口的部位,结痂累累,永远无法重合了。它的半爿已经死掉,剩下黝黑朽烂的一段木橛,另外半爿艰难地扭曲着,又挣扎着坐了起来,却再也直不起身子。
    于是,它就这么弓着腰,坐着,过了一年又一年……渐渐它变得很衰老了,连南方吹来的薰风,也不能使它恢复一点活力,一年到头似乎都沉浸在冥思默想当中。它在想什么呢?
    是回忆无忧无虑的儿时光景?是重温辛酸而甜蜜的少年春梦?还是追抚凌霜傲雪的壮岁情怀?这些都无从知道。只是,它的枝干一天天地干枯下去,它的花朵和叶子也一年比一年稀少了。
    有一阵子,它好像已经死掉。不过,冬至过后,山南的梅花纷纷开放,它那粗糙僵硬的枝桠上,冷不丁又开出一朵憔悴的小花。
    看上去,就像一个奄奄待毙的老人,忽然睁开了一只发红的、粘滞的眼睛……当年洪水滔天、山崩地裂的可怕一幕,想必还时时浮现在它的眼前。它无法弹解。那一场埋葬了它的理想、青春和最优秀伙伴的奇祸巨变,是受着什么样一种力量主宰?又为什么偏偏降临在自己的头上?!这终古难平的怨愤,像利爪揪扯着它的心。每逢风雨之夜,它就会转侧难眠,巍巍颤颤地抖动着那只瘦骨嶙嶙的独臂,发出凄厉的呼啸,咒骂命运的不公和天地的无情……有一天,一位踽踽独行的旅人经过这里,这株悲惨的老梅树引起了他的惊异。
    他绕着它反复端详了半天,最后坐下来,抚摸着老梅巨大而支离的躯干,默默地用心声同它交谈了很久、很久。直到红日西沉,徐徐升起的暮霭使山谷变得一片苍茫,他才站起来,抖一抖衣服上的泥土,背起行囊,大步走去。
    自此之后,老梅树安静了,它更加沉默。有好几年,它不再开花,也不再长叶,仿佛打算就此长眠下去……可是,一种缓慢的转机终于来临——那已经死掉、铁石般坚韧的表皮,有如一领沉重的护甲,本来紧紧地裹住老梅树的躯体,竞无声地坼裂了。开始是不显眼的一道缝,不久,裂缝扩大了,接着又出现了第二道、第三道……看来,老梅树正从身体内部拼命向外挤迫。它在力图摆脱老死的皮层对于剩余生命的窒息,摧毁与生俱来的这一部分身体对另一部分身体的横蛮禁锢!这真是一场惊心动魄、悲壮绝伦的自我搏杀。夜深人静时,山谷里老远就听见那发自心肺的沉重喘息和含泪的嘶喊。最后,老梅树被自己弄得皮开肉绽,遍体鳞伤。
    有一次,它偶然在月光下看见自己丑恶不堪的影子,竟害怕得浑身发起抖来。
    终于,又硬又厚的坚甲瓦解了,剥落了!
    而它,这梅树,仍旧是蜷曲受苦的姿态,仍旧是残缺支离的躯体,可它已经获得了新生。几年后,它出乎意料地抽出数十桠粗壮碧绿的新枝,接着,小骨朵似的蓓蕾就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枝头。在一个凄清微冷的冬晨,它终于开出了满树璀璨的繁花。
    瞧,它如今有多美啊!山南的梅花浓艳如火,山北的梅花晶莹如雪,它呢?既不是红色,也不是白色,而是一种恬静柔和的绿色。
    无疑这绿很轻,很淡,骤眼一看,你会错认这是一株白梅,须得把它同真正的白梅放在一起,才会分明显出它其实是绿的。更为特别的是,阳光下看,它还不怎样,而当天色昏暗,或是在夜里,它的每一片花瓣,都会幽幽地发出光来。这时,它仿佛不是一株梅花,而是一位美丽的精灵。轻风吹过,微光颤颤,它便轻盈地舞蹈起来……它的香气也不寻常,细细的,凉凉的。在满山红梅浓烈的香气包围中,仿佛一下子就消失了。可是,你仔细嗅嗅,那凉凉的香气又冒出来,愈久,愈烈,愈鲜明。末了,你就只嗅到这一种凉凉的细香了。
    消息很快传扬开去。人们成群结队来观看这株幽谷奇葩。荒凉寂静的山谷顿时热闹起来。丛生的杂草之间,不久便踏出一条一条的路径。风雅之士们甚至在花下排开筵席,疏疏地点上几盏灯烛,作长夜之赏。它成了诗中的佳题,画中的尤物,以至香闺中的腻友。人们经常地提起它,再三地宣扬它,把它说得出类拔萃,超凡绝俗,神而又神……可怜的梅树是多么激动呀!它吃惊,怀疑,不知所措,终于快活得哭起来了。
    从此,它变得十分辛苦忙碌。络绎不绝的来客令它简直应接不暇。为着不使每一个人失望,它一天到晚殷勤地微笑着,尽量舒展开繁密的新枝,毫不吝惜地把异彩和奇香奉献给四方八面。只怕不够表达自己的感激和热诚,第一次花朵凋落后,它紧接着又开出了第二次繁花。这下,引起的轰动更大。游客们纷纷去而复来,都要躬逢这梅开二度的难得盛事。山谷里愈加熙来攘往,挨挤不开。各式各样的茶寮、货摊、食担、杂耍乃至戏棚,都竞相出现,热闹的景象赛过盛大的庙会。到后来,连远近的达官贵人们也不惜降贵纡尊,携眷而至,说是“与民同乐”。于是,又有人竭力凑兴,悬出厚赏,为梅花征求名号品题。据说,由于争议纷纭,始终悬而未花团锦簇的日子过得飞快。渐渐,梅树又感到了一种寂寞,一种美中不足。不知为什么,它越来越经常地想起了过去,想起它走过的那一条苦难的、坎坷的道路。它忽然觉得,它有好多好多故事,准备向人们述说。这些故事无疑并不美丽,甚至也不动听,但一个一个都那样真实,那样亲切,那样重要!与眼前的一切相比,似乎实在得多,也有意思得多。梅树很奇怪自己竟会把它忘却了这么长久。现在每回想一次,它都止不住心头发颤,热泪盈盈。
    啊,应当向人们一一讲出来,讲出来!
    于是,它这样做了。但人们的反应却如此冷淡!他们一个劲儿地盯着美丽的花朵,露出不胜倾倒的神情,然后,以突然爆发的喝彩,打断了梅树用微弱、发抖的声音说开了头的故事……梅树又一次地吃惊、迷惑,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但没有灰心,它忍耐着,等待着,年复一年地开出更盛更美的花朵。它的名气传得更远了,慕名者从千百里外不绝涌来,以一瞻风采引为毕生幸事。然而看客如云,流年似水,它所期待的、愿意倾听它的心声的知音者,却始终没有出现……哦,也许这样的人是有的?也许他只是不了解梅树的心思?
    也许他混杂在众多的围观者当中,梅树没能辨认出来?也许他根本挤不进密密层层的人墙,只好站在远处看上几眼,就走了……谁知道呢!
    梅树明显地憔悴了。它变得心灰意冷,闷闷不乐,一天到晚像失魂落魄似的,连一年一度的花期,也没有心思料理了。
    在又一个冬天来临的时候,它静悄悄地死了。
    震惊的游客深为失望,痛惜不已!他们流连凭吊了许久,依依不舍地散去,从此不再来。
    古老的山谷渐渐又恢复了昔日的荒凉冷寂。待到游人踏出的路径重新长起离离的芳草,梅树的遗骸也朽败、霉烂,化为尘土之后,一切便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也没有存在过一样。
    然而,心上的痕迹是不容易抹平的。慢慢地,在当地居民中间,传出了一种说法——那株梅树其实还在。只要遇上天阴下雨的时节,或者月色朦胧的夜晚,山谷中迟归的樵夫和狩猎的山民常常会看见,那株梅树忽然又在老地方出现了。他们甚至看得清枝头上淡绿的花朵,嗅得着那凉凉的幽香。当他们试着走近去,一切便像烟雾似的消逝了。
    于是,当地的人们说:这是那株梅树的影子,是它的灵魂。它不肯死心,还在守候着,要将它的故事告诉一个愿意把它写下来的人……主要人物表钱谦益字受之,号牧斋,东林党后期领袖,曾任礼部右侍郎柳如是名是,字如是,号河东君,明末盛泽名妓,钱谦益之宠妾陈夫人钱谦益之妻钱孙爱钱谦益之子陈在竹钱谦益妻舅钱曾字遵王,明末诸生,复社成员,钱谦益族孙兼学生顾苓字云美,明末诸生,复社成员,钱谦益学生冯班字定远,明末诸生,复社成员,钱谦益学生瞿式耜字起田,号稼轩,东林派官员,曾任户科给事中,钱谦益之门生冒襄字辟疆,明末诸生,复社四公子之一董小宛名白,字小宛,明末秦淮名妓冒起宗明衡、永兵备使者,冒襄之父董子将青楼篾片,董小宛之父张明弼字公亮,时任浙江按察司照磨,复社成员,冒襄之盟兄刘履丁字渔仲,明末贡生,复社成员,冒襄之盟兄黄宗羲字太冲,明末诸生,东林党人黄尊素之子,复社成员陈贞慧字定生,明末诸生,复社四公子之一吴应箕字次尾,明末诸生,复社重要成员侯方域字朝宗,明末诸生,复社四公子之一方以智字密之,时任翰林院编修,复社四公子之一梅朗中字朗三,明末诸生,复社成员顾杲字子方,明末诸生,东林党领袖顾宪成之侄孙,复社成员周钟字介生,明末诸生,复社成员余怀字淡心,明末诸生,复社成员张岱字宗子,明末诸生,复社成员郑元勋字超宗,明末诸生,后中进士,复社扬州地区社长熊明遇字良孺,东林派官员,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字道邻,东林派官员,时任漕运总督兼凤阳、淮安、扬州巡抚周镳字仲驭,东林派官员,曾任南京礼部主事徐石麒字宝摩,东林派官员,时任刑部左侍郎冯元飙字尔瞍,东林派官员,时任兵部左侍郎吴伟业字骏公,号梅村,复社成员,时任詹事府谕德龚鼎孳字孝升,号芝麓,复社成员,时任兵科给事中周延儒字玉绳,时任内阁首辅马士英字瑶草,曾任宣府巡抚阮大铖字集之,号圆海,魏忠贤阉党余孽,曾任光禄寺卿顾眉字眉生,明末秦淮名妓李十娘名湘真,字雪衣,明末秦淮名妓徐青君明中山王徐达后裔,南京巨富计成字无否,明末著名园林建筑师李宝钱谦益亲随仆人冒成冒襄亲随仆人黄安黄宗羲亲随仆人毕石湖浙东帮商人头领陆卖婆女帮闲张秀苏州土豪郝思平苏州讼棍第一章一偏西的早春阳光,透过窗外竹树丛的间隙,把斑斑驳驳的影子,铺洒在梅花暖帘上。每当轻风摇动翠竹,那一帘碎影,便像溪水般来回流淌。地板上厚厚的红氍毹,衬托着褐色的雕花窗棂和紫檀木桌椅,使这房间的基本色调显得十分和谐;而华美的泥金描花草围屏,映衬着大铜火盆里通红的炭火,又增加了寝室的温暖和宁帖;粉壁上那帧独一无二的北宋院画人物,颇有分量地暗示出主人的趣味和家世;在画的下面,还摆着一张式样素雅的古琴,两架收拾得纤尘不染的线装书;一只装饰着走兽图形的景泰蓝博山炉,正袅袅地吐出沉檀的烟缕,淡薄的、若有若无的幽香在房间里浮荡……这间小小的、整洁舒适的闺房,虽然是用绫罗锦绣和金玉器皿布置起来,显得奢华而富丽,却依然保持着高雅的气息。这里看不见一样多余的摆设,也没有一样是可以缺少的,即便是一根雀翎、几片绿叶,都经过精心的挑选,反复的比较,被安插到最恰当的位置上。
    躺在悬着流苏锦帐的月洞式门罩架子床上的柳如是,靠着白缎红花软枕,斜瞅着那一帘竹影,渐渐觉得目眩起来。她重新把眼睛闭上一会儿,从大红云缎被底下,慢慢地伸出来一只雪白的胳膊,然后,又伸出另外一只,悠悠地舒展了一下身子。
    十四岁的丫环红情,听见响动,踮着小脚儿从围屏后面转出来。她长着一张苹果样的小圆脸,和一双灵活的眼睛。看见女主人打算起床,她就走近前去,轻轻地把柳如是扶起来,又从暖笼上取下一件绿绒女衣,替女主人披在身上;然后,走到靠门内侧的一张八仙桌旁,用一只仿成化斗彩葡萄纹茶盅,细细地沏了一杯酽茶,送到柳如是手中,含笑请安道:“夫人,您醒了,睡得可好?”
    柳如是没有回答。她远远地瞟着窗前的一张紫檀木书案。那上面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张诗笺。她心不在焉地揭开茶盅的盖子,凑在嘴边轻轻地吹着热气,问道:“老爷——又作诗了?”
    “啊,老爷又作了两首七律,真好!早一阵子着人送进来的。
    婢子见夫人正睡着,没敢惊动,就搁在书案上了——夫人您这就看?“柳如是摇摇头,啜了一口茶。这是她平日爱喝的兰雪茶,泡冲时又加进一点松萝茶叶,使茉莉的香味稍煞,而茶味更酽。她含着茶,就在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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