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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生吞金瓶梅-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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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职的营生,他那有大钱与你,这个就是上上签了。”这真是:状元学士斯文扫地,市井无赖趾高气昂——历史颠倒过来了!其实何止一状元,在金瓶世界中,从朝廷显贵到地方权要,他们不都是因为钱,才按照西门庆的意志行事的吗?金瓶世界中出现了商人做官、官商结合乃至官贫商富的现象。如果不贪污受贿,又不能经商致富,那么官僚士大夫们除了“安贫乐道”以形而上的满足来弥补形而下的匮乏之外,那就无从与暴发户相抗衡了。清河一地,如西门庆一般的千户多的是,而吴月娘的嫡亲哥哥吴千户,在上任之际还要郑重其事地向西门庆告贷30两银子以供开销,可见其余。山东合省官员招待六黄太尉一席花费千金,而他们合配的分资,不过106两。固然,他们是要存心打西门庆的秋风,不过,我们也要看到,如果不是借助于这类“赞助”,以他们的薪俸,是不能应付这类开销于万一的。站在一月薪水不值一席酒的天平上,做清官的也就很难在腰缠万贯的暴发户面前直起腰杆了。开始,是他们居高临下地扶植起了暴发户;后来,则身不由己地拜倒在暴发户脚下。 



4。温必古现象
 
  状元、士大夫们向暴发户俯就,传统文化贬值了。西门庆对状元公的大方施舍,不是对科举事业搞什么“赞助”,他是向官场搞“感情投资”:此公所热中的是关系学,而不是文化学。
  不过,西门庆也不能没有文化,没有文化人,他所锻造出来的文化人,可以温必古为代表。
  秀才,或者说不第举人,充当西席而实则私人秘书。其学问人品,小说“有几句道得他好”:
  虽抱不羁之才,惯游是非之地。功名蹭蹬,豪杰之志已灰;家业凋零,浩然之气先丧。把文章道学,一并送还了孔夫子;将致君尧舜的事业,及荣华显现的心念,都撒在东洋大海。和光混俗,唯其利欲是前;随方逐圆,不以廉耻为重。……席上高其谈,阔其论,而胸中并无一物。……他为西门庆主文,以其实用性为主人服务。在酒筵声色中,充当主人的伙伴和帮闲,成为应伯爵们的补充,情调与其主人倒十分相似。他们本来应当是十分相得的;不幸的是后来因为偷卖了西门庆的重大机密和娈奸画童事发,他被主人炒了鱿鱼。玳安不云:温必古,温屁股也。倪秀才亦云:“观此,是老先生崇尚斯文之雅意也。”西门老先生,亦只能崇尚如此之“斯文”:斯言诚不虚也。
  但是,西门庆的最大爱好还是玩女人,他自己并未标榜喜欢“人体艺术”,故不必从文化角度视之;不过若从文化消费而言,倒是与此不无关系。西门庆十分喜欢听曲赏乐,应酬往还、觥筹交错、寻花问柳、倚红偎翠之际总少不了歌女、歌妓或歌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香儿、董娇儿、郁大姐、申二姐、李铭、郑春、苟子孝、春鸿等等,是西门庆锻造出来的又一类文化人。金瓶世界中的妓女,都是既卖笑又卖艺的,她们都必须能弹会唱,色艺双全,有一定的文化修养。除了官方需要是免费服务外,其余场合都是以商品交换的形式进行的。其出场价虽不过一位数,但也相当或接近于一个丫头的身价了。故李娇儿在西门庆死后虽然徐娘半老,依然“羁鸟恋故林”,大闹一场,才得重操旧业。就在这种文化市场中,什么《山坡羊》、《锁南枝》、《挂真儿》、“笑乐院本”、海盐腔等等,取代了向来被视为“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的“载道”诗文,蓬蓬勃勃地发展繁盛起来了。它以自己的通俗性、娱乐性和商品性,冲击着传统文化,显示出自己的威力。
  西门庆、应伯爵、潘金莲们虽然粗俗无文,但对于此道却都是行家里手,不像刘、薛二位内相似的,对于流行的海盐腔认为是“蛮声哈剌”,听不出其中滋味。西门庆还养有家乐,扬州苗员外就送过两个专业歌童,他还请乐工李铭专门来家教练春梅等大丫头弹唱。因为师父按了春梅的手腕,还招致她一场大骂,几乎被骂“绿了头”。“小腕”按“大腕”,无怪乎其挨骂也。——春梅姐亦金瓶世界中之“大腕”也。而她的主子娘潘金莲,则是顾曲大家。“他甚么曲儿不知道,但提个头儿,就知尾儿。”不但如此,她还经常“犹抱琵琶半遮面”地亲自“下海”,与孟玉楼搞个协奏之类,为西门庆助兴。 



5。潘金莲现象
 
  潘金莲是一个淫妇。但潘金莲决不仅仅是一个淫妇,她更是一个以极度扭曲的形式追求个人的幸福和发展而被那罪恶社会彻底毁灭了的市井下层女性的典型。这是“瓶”中金莲与“水”中金莲的不同之处,也是在人物的典型意义上前者高于后者之处。一个聪明美丽的小家碧玉,只才九岁,还不知生活为何物的时候,生活就开始无情地塑造她。学习弹唱供人笑乐,被老年家主“收用”,横遭狠毒主妇荼毒,随意配给武大郎为妻,同时兼做主人外室……生活对她够残酷的了,她以自己的麻木承受这一切,学会了“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她听任生活的塑造,向侮辱损害她的人那里去寻求自己的幸福。王招宣、张大户未能给她带来“幸福”;而武松则以并不损害她的方式强迫她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的损害,西门庆使她的追求变成了现实——这是通过残酷地损害比自己更弱者的方式实现的。
  过去,她以损害自己向生活换取幸福;现在,她开始懂得了,要满足自己,还必须损害别人。在恶狼面前,她必须是羔羊;但对于羔羊,她又是恶狼。
  “如今年世,只怕睁着眼睛的金刚,不怕闭着眼睛的佛。老婆汉子,你若放着松儿与他,王兵马的皂隶,还把你不当×的。”“我老娘是眼里放不下砂子的人。”
  “我若叫奴才淫妇与西门庆做了第七个老婆,我不是喇嘴说,就把潘字吊过来哩。”
  “我是不卜他。常言道:算的着命,算不着行。前日道士说我短命哩……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凌厉,枭劲,通脱,强者的哲学,强者的逻辑,强者的人生信条。在这种凌厉面前,孙雪娥、李瓶儿、宋蕙莲、如意儿,一个个落花流水,更不要说秋菊之类。
  她是胜利者吗?不,她失败了,一个因扩张自我而失却自我的失败者。
  她貌似强者,实际上是弱者。
  一次,潘金莲因为不付轿钱和母亲生气,骂她母亲“打嘴理世”,是关王卖豆腐——人硬货不硬,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她曾为一件皮袄和吴月娘生气,月娘给了她一件死当的皮袄,她不满意:“有本事明日向汉子要一件穿,也不枉的。”这正是她那要强心态的典型表现。庞春梅游故家池馆,因为“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地向爹要买了这张床”,心下感到惨切。要强好胜,和向丈夫争宠献媚,在潘金莲身上是合二为一的。她的追求,她的幸福,她的“性”与“钱”,总之她的一切一切,都寄托在西门庆身上。有了西门庆的宠爱,就有了一切;失去了西门庆的宠爱,就失去了一切。为此,妆鬟市爱,夜谈琵琶,皮肤增白,莲钩卖小……,她不仅费尽心机,而且“品玉”、“饮溺”,什么样的事都干得出来。为此,在家庭生活中,争风吃醋,拨弄是非,纵横捭阖,勃奚斗法,撒拨放刁,等等,便成了她的全副本事和家常便饭。真是,婢妾式的追求,婢妾式的卑贱!“钱”与“性”之间,金莲更热中于“性”。“性”,不是“情”的升华,而是“情”的取代。她也曾有过“情”的追求,但生活太“无情”,于是她只有了“性”。“性”成了她与西门庆间交流、交换、相互依赖与相互满足的纽带。你看她,“玩的就是心跳”,大有“过把瘾就死”之概。她忘却了自己,不过是“也值二三百两银子”的一次性拍卖给西门庆的“粉头”。只有最后一次,西门庆被动地被置于死地的那一次,她才是单方面为了满足自己。生活以变态的方式扭曲了她,她就以变态的方式来对待生活。私琴意,通女婿,“解渴王潮儿”,这种性解放的放荡,正是扭曲的延伸。潘金莲以强烈追求的形式失掉了自我,她的追求依然是奴性追求,不能拔得过高。 



6。韩道国现象
 
  古代社会尚礼治,“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家无礼则不宁”,礼至高无上。宋明之后,“礼”又僵化成了“理”,它成了宗法等级制度的象征。理之森严,于女性为尤甚。不光要她们“三从四德”,而且还要“从一而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贞操之于女人,比性命更重要的。然而这一切规矩,在金瓶世界中却吃不开了。“如今年程,说什么使得使不得!汉子孝服未满,浪着嫁人的才一个儿!”吴月娘说这话时是讽刺李瓶儿的,结果却打击了一大片。在清河上下,我们经常看到的是男女苟合与寡妇再醮,“三从”被修改成“初嫁由亲,再嫁由身”,“少女嫩妇的守什么!”寡妇一嫁再嫁这里并不以为怪,未见冲出“篱笆”和“网”的艰难。
  西门庆的如夫人队伍,基本由再醮寡妇和从良娼妓组成,李瓶儿和孟玉楼都带着自己的财产,自己谈对象,自己拍板,一再重新嫁人。西门大官人对于小妾们因耐不得寂寞而一时失足,也颇宽松、宽容,虽也严厉惩诫,但只要下不为例,也不予深究。金瓶中的女性,默守成规者甚少,而“性解放”者居多。
  其荦荦者当推韩道国之妻王六儿。这是一个少见的家庭模式,丈夫给西门庆作伙计,主持分店经营和长途贩运,妻子则半公开地给西门做着粉头。通奸或卖淫虽古已有之,然而王氏夫妇之作为却有自己的特色:一,“第三者”插足并非因为家庭危机或于婚外寻求感情寄托,而是为了经济效益,女方以经营之道下海,业余操皮肉生涯,心平气和为之,无丝毫于心不安处;二,妻子之作为不仅得到丈夫的默许,而且简直是共同经营,故一面男盗女娼,一面又琴瑟和谐;三,女方对于卖身不仅泰然处之,而且“自在玩耍”,带有自娱性。西门庆死后,他们夫妇商量要拐带一千两银子逃往东京时,一贯忘八无耻的韩道国还有些于心不安:“争奈我受大官人好处,怎好变心的?没天理了。”想不到妻子却说:“自古有天理,到没饭吃哩!他占用着老娘,使他这几两银子,不差什么!”——惊世骇俗之论,其意识何其超前耶?是的,“有天理到没饭吃”,她用极其犀利的语言,揭露了“理”的虚伪性。这“理”,要崩溃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钱”字。对于韩道国和王六儿,对于金瓶世界中人,“钱”就是“理”,就是“天理”。
  既然“富贵总因奸巧得,功名全仗邓通成”,西门庆可以谋财害命,贪赃枉法,巧取豪夺,那么韩道国于其失势时拐财逃遁,张二官于西门死后取而代之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铁指甲”、“坐地虎”等恶霸之所作所为,又何须大惊小怪?
  既然“只好叙些财势”,那翟谦、吴典恩、应伯爵们在西门家失势后之翻脸无情与不讲信义,又何须深责?
  既然西门庆把女人当作玩弄对象,只有“欲”而没有“情”,那又怎能要求被他玩弄的女人在他死后对他忠贞不二呢?
  既然西门庆为满足自己可以置潘金莲的死活于不顾,那潘金莲为了满足自己又为什么不可以置他的死活于不顾呢?既然世间一切都是“有钱便流,无钱不流”,清官难做,贪官反发,那又怎能要求官场人物保持清廉呢?铜臭熏天,人欲横流,除了利己和发财之外,没有任何伦理可言。“自古有天理到没有饭吃”,人们要到“没有天理”中去讨饭吃了。 



7。李瓶儿现象
 
  比起“大观园”上空那令人神往的瑰丽美好的“情天”来,“金瓶”世界是个人欲横流的罪恶深重的“孽海”。前者以诗一样的笔调葆扬“情”,后者则刻露尽相、淋漓尽致地渲染“欲”。虚伪、势利、粗俗、丑恶、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强者恣睢暴戾、弱者卑贱麻木……这一世界太沉闷了,太令人感到窒息了。即使是强者,得意者——这世界是为他们设计的——他们也许是活得过于潇洒了,也许也是太累了,他们经常也会感到空虚,感到不足,感到失落,感到这世界缺少点什么。
  李瓶儿的悲剧,读后给人留下了深思和叹息。
  进入西门家前的李瓶儿,亦一潘金莲耳。后期的瓶儿,成了一个温柔善良、心痴意软、对丈夫一往情深的女人,她最终毁灭于妻妾间的明争暗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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