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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赵家杂记-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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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了,不过只答应了两辆车,带不了那些人和几十箱私人东西而已,又恐我们和唐
家也要加入则更难办了。我向来总说亲戚是无法才做的,朋友则是大家有感情愿意
才做朋友呢,劝导人总是说人患难相同友谊不可忘。可是从这次的经验中,我感到
我的看法不完全准确了。亲戚朋友关系并不在乎名份上,只在乎各人的为人而已。
什么从小用故事来勉励人都不一定有用的。世人很多都是见利忘义,自私而已。不
过果报有灵,我还有点这个迷信,否则世上人被欺者,永远不得出头了。(所以我
教导小孩子们,不管是亲戚或朋友或不大认识的人,或事情,总须以己之心度人之
心,我不能为,对人也不能为,患难中我顾自己,也要想到别人,幸我们女儿女婿
都还对人忠厚。他们未必跟着我信果报,但一向看我做人对人当然受影响。)

    我看李老太爷的急法,只希望我把孙子小祁带走,因汉口日机已来了炸了市外
一两处了,我和王慎名商量,可否再和吴国桢商量商量,能否多挂一辆车给这些人
都带到长沙再说,不能的话就多带一个是一个,因在南京临走时唐擘黄也再三托我
关照他太太和小孩们的。王说不用找市长了,他现在也是忙得不得了,站长是赵先
生的学生,我打电话问问他有没有办法。当时在旅馆的人(都是考古组的)一听这
个消息,大家都哄哄地要走。我说不要急,办法还没有呢,就闹起来了,这不是公
事公办,这是我私事私办了,应该让年轻人留下,老年和小孩先走。你们若觉得我
提议不公平,你们去找你们的负责人去,这个不管大家的事。当初在南京,我闹没
闹?我并不是说你们没有顾我,我现在就不顾你们了,要看办法如何呢。我对人要
车真是完全私交,而你们可以打官话要,因为是办公家事么。梁和董两个人赶快先
走了,我和王无法,就只得打电话。王又想法说这些人都是由我带出来的,倘若不
给他们带走,我也走不了。车站上回话答应可以另加一节车,但是须有二十个人以
上才好意思挂车。我赶快说不止二十个,一共二十七个人呢。(因为唐家连奶妈都
在内,李家也有用人,还有所里听差的也有家眷在内,都是先出来住在旅馆里的,
老胡大约还记得吧。)王又打电话叫了他们电台里的一个大卡车来装东西和人,但
是李老太爷又说还有三十多只皮箱存在(上海银行办的)中国旅行社仓库里也须拿
出来。我听了笑笑,想我们这些人在南京时都不及人家一只箱子,但是今日他们还
要来靠我来想法子,我就不提了。王慎名说这个年头那么些箱子,就是自己本机关
的车夫也靠不住,并且也须熟人才可以拿出来,否则行李不给取的,只得我和赵太
太两个人亲自开大车去吧。行长也是赵先生的学生,所以非赵太太亲自去一趟不可。
我大笑起来了说,幸亏赵先生从前教了这么些学生,不然连难都逃不成了,不过也
要看哪种人就是了。有些人到紧急起来哪还想到当日的老师,还来恭敬师母吗?王
也笑了说,我若不恭敬老师师母,这个大乱时还不回家呆着,来冒险自己开车来听
师母的吩咐吗?好,我们这就走,给小车留在这儿装人用。我们两个人到了公司仓
房一看共有四十三只皮箱(自然不全是李家的,什么听差的也有)。唐家的好像也
有在内,王只摇头。我苦笑笑对他说:你看有时候,物的价值,胜过人的价值!但
是,我们一家现不到八十磅东西,不过只要人平安出去,身外之物有去有来,何足
惜乎呢。

    我们两个人虽然说是这样说,可是一个大车装不下,只得去问行长借一辆大车
添,并且开仓库的钟点也有限了,又只得请他们通融。可是堆好车内都无处坐了。
行长叫了两个车夫出来开车,我和王慎名两个人坐在箱子上对谈对笑。岂知不巧走
到半路上日机又来了,只得给车子靠墙边停下。这次是虚报,所以不到二十分钟就
解除了警报。我对王说:若出事才对不起你家呢,你是一个独子(他的妹妹是我的
学生)。王说死生有命,我回说富贵在天,说说笑笑到了旅馆给大家接上卡车和小
汽车内,一直开到火车站,排队走进去。我在前头领队高兴极了,我对王说古诗有
“老婢当头娘押尾”,现在是“老妇当头王押尾”了。王回我说赵太太你真会急中
求乐还来背诗呢!我说人生何处不求欢。(我的为人一生都如此的,骂人和取乐随
时而遇。)到了月台上看见梁、董等人还在月台上站着等。我就对梁说快磕四方头,
他笑笑,董接口说我叫你不要对赵太太说满话,她向来什么事一变就变出来了。我
说彦堂快不要再说这种话了,人家可以借此话题来说,可不送了我一家性命吗,你
们还站在月台上,不快钻进车去。梁说共挂了四节车,不让我们进去,我又问王是
什么缘故,王转问站上人,他们就来指点三节是中央研究院的,只两面有木板凳子
无床无东西,另一节车上有一个小房间,房内有一张木床和褥子,还有一个双层木
床。梁想占那个房间,我不肯。我说,第一这节车不管你们事,第二让李老太爷年
高的睡这个床。我们大家靠靠站站就可以了。梁只得让出来了。(济之你的好朋友
都这样对你的,你自然不知道,多年来我不说一句,我想你太太也许知道,至少研
究院还有些活口的人知道的。)他们就给箱子堆在火车中间,其余的人都半坐半靠
的在箱子上。到要开车时,李老太爷叫起来了,他有一只小箱子不见了,本在他自
己车跟前的,忘了拿下来,里面还有很多现洋呢。大家又下车分头去找,哪知就在
车站路边放着,并不是无人拾遗,而是那时人人都慌张了。车开前王慎名下车对我
说,希望大家平平安安地到长沙,赵太太也自己特别保重一点,赵先生身体还未复
元,须你关照呢。我再三谢他并托他转谢黄吴两位患难中特别关照出力,并且我在
南京时心中等于许愿似的,别人虽然那样对我,但是日后我有机会帮人我还总须帮
人。因天无绝人之路,虽受人欺,现在想不到有你们这些人来帮我,更连带还帮了
别人的忙,所以我劝你们年轻人患难中总顾念别人一点,不要自顾自己,世上好坏
总有报应的。我又请他打一个电报给元任转托朱经农代找房子,因为到时有二十七
个人,没有人家能有力量招待的。我一路招呼大家连嗓子都哑了,而元任在长沙接
到电报对朱说,你相信吧,我太太到时嗓子一定是哑的。朱经农那时是长沙教育厅
长,凡有熟人去,无有不帮忙的,找房子的事更是出尽全力。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
到长沙,到时我没料到元任也可以到车站来接了。我一看见真是喜出望外,可是嗓
子哑得说不出话来,元任就对朱说,如何!我还莫名其妙呢。朱给清华和中央研究
院租了一所大房子,是办公用的。我们大家只得暂住一两夜再说。第三天就找到警
察厅长的楼上一大排房子了。正屋是前后十大间,唐生智侄女婿住了四间,两间做
大家公共的。李家住两大间,我们住两大间,旁边还有八间厢房是做下房的,就给
董梁两家暂住,以后李方桂老太太和姊姊来了也住在那儿。唐家由心理所设法搬去
了,可是小孩那么多如何办法呢?我就赶快给他们送进学堂,有好些人反对说,住
堂太贵,避难中无力量。我就去和蒋廷黻哥哥办的福湘学校去商量,给李家小桐和
我们第二个女儿新那送去住堂。虽然免学费还要付住堂和吃饭的费,一百七十元一
个人。我们手边虽只有九百元,但是想小孩不可一日废学,也只好送进去了。再说
我们大女孩如兰不要住堂,就让她和来思、小中三个人和李家小竺、小祁一同送入
周南学校走读。梁家隔了几天就搬到别处去住了,董和李方桂的老太太一直住下去
了,各家用人聚在一道都很好,不吵嘴。

    不多久,北大清华和南开等等大学的一部分都来了,到后我们大家又热闹起来
了。我们住处又成了大本营,大家常常凑拢来一道买点肉等来吃,李太太还学了做
牛肉干呢,真是乱中取乐。有一天我们大家正共买了一只火腿,无大锅煮,不知如
何办。我就出主意用一个大火盆来煮,他们给四张(一块钱一张的)小桌子拼拢起
来正打算吃饭,从南京来的新华银行经理徐振东来了。我们自然请他加入吃饭,而
他有点愣愣的样子,给济之叫到一旁去耳语,我就大叫吃饭了不要捣鬼了,我只听
济之说告诉不要紧,赵太太是可以担当得起的人。我问什么?徐说你们两所房子都
中弹烧了。我听说了,虽然心中不好过,不过还是说大家来吃饭吧,人无国仇家恨,
不会尽忠努力的,身外之物有去有来,今日无,比如昨日没有,放心我不会啼啼哭
哭的。不过我不愿济之的接口话,说赵太太置家立产的一场空,我回他,你若不为
中央博物院在盖房子避嫌疑的话,也盖了不少房子了,何必说嘴呢?蒋梦麟竖起大
拇指来说,赵太太女中豪杰女中英雄,我们向来佩服的,我笑起来说,人家破家亡
产了你还佩服呢。大家都笑了。说是这样说,元任睡到半夜睡不着,我劝他不必难
过。他说什么都不在乎,只那些书籍等等无法恢复。我说不要急那个,将来我一个
钱不乱用,有钱先买你的书好了,别的更不用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目
前过到哪儿是哪儿。他也笑了。他终日无事拿个照相镜到处照相,可是因此几乎出
了大事。那时何键做省长,下命令凡是可疑的人都当间谍看待,格杀不论。元任因
用法国一个照相机,是双头的,看起来可以起鼓。战事起来经济紧了,他想省一点
片子,用手捂着一面,只用半边,每张不是可以照两次吗?被警察看见了以为是奸
细偷照,报告到省里,幸亏正在开省务会议,因为他们常看见我们到朱家进出又住
在警察厅长楼上,所以郑重其事地报告上去。尹任先是财政厅长,也是元任的老朋
友,都对省长说,动不得,是某某学者,等我们查清了再说。朱一回家赶快到我们
住处来问,元任告诉理由。并且有个人问元任话,元任没有回答他,他们以为是日
本人不懂中国话,也是一个疑问,以后我不让元任一个人出去照相了。梁思成的一
个助手一不小心都被打和关起来了。不久政府公务人员也来了更热闹了。那位吴之
椿则妙不可言,他闻到太太在九江下船,他就急急地赶到九江,不知如何弄到南浔
铁路的车票,上了车去强占了四个坐位。他们夫妇两还和老妈子站在椅子外面,不
让别人进来坐,因为小孩睡在里面。那趟车是专给运军人家眷用的,无位坐的人自
然抗议了。问他们何人允许这样的,吴回说是吴玉峰将军批准给他们两面椅子的坐
位。等了一会一群人来了,一个人问吴,你和将军是何交情,怎么准你特别?吴回
他是我的学生,早给我预备了通知我的。那个人指指自己的鼻子说,我就是吴玉峰,
你不认识我吗?我何时给你弄火车坐位的?这是大家公共避难用来专门给军人家眷
撤退后方的,无人能占如此多地位,两面争吵,在半路一个小站上停下来叫他们出
去。以后不知如何设法带了个消息到长沙,杨振声他们设法弄汽车,在一百多里外
接到长沙。一到吴之椿就大病了。我们去看他,他只拱手对元任说,对不起我们报
应报应。路上消息是丁绪贤夫妇俩同在一个车上告诉大家的。我想这一段故事陈之
迈也许知道得很详细吧,因为那时他也到长沙了。他和黎女士就是那时结婚的。我
们大家虽然挤到一块避难,倒是过得很快乐。有一天早上彦堂两手抱着一个孩子在
我们房门前走廊上两头走(因为我们的正房栏檐宽点),我看他也不会抱的样子,
小孩都要掉下来了似的,我对他说小心点,不要给小孩掉了,太太要骂的,他回我
早知这个年头也不来这一手了。我们大家听了,都大笑起来了。以后我常常拿他来
开玩笑,今天来不来这一手,明天来不来那一手的。没料到他们好些人比我们年轻
比我们避难的少,而反倒都作古了。

    我们在长沙和李家虽然每家有两大间房子,但是人不少,所以一切家具都没买,
知道不过临时地过家,所以床也是木板加稻草褥子,方桌一元一张,大约三尺见方,
面子可以拿下来的,腿也可折起来,日里当桌子用,晚上折起来让地方搭地铺给孩
子和老妈子们睡觉。如此相安了四个月,日机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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