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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相煎 by西城血稚-第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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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格以外的天青一色去。似乎来得太匆忙了呢。我自嘲地挑起嘴角,松一松筋骨,把眼睛再往下垂一寸。
抬起头,他说。他的声音威严低沉。 


我不动。 


他恼了。子建,你给我抬起头来! 


新漆的梁柱还残余着檀胶的木味,空荡荡的大厅愈加显得高旷。我终于放过地上的衣带,直望到大厅正中去。从我这个方向望来,他离我远而又远,以至我看不清他的面目。在平静与愠怒间我无从选择。我只能答,是。 


他说,听说你最近,很是过了一段时日的醉生梦死。 


我冷笑。只是听说么? 


他变的脸,我看不见。 


他说,先帝赐你爵位,不见得是叫你一日日这么昏糜下去。 


我听得出他的怒气。但我不怕。我死都不怕。 


我说,先帝他,似乎也没叫我该怎么下去。 


台下哗然成一场闹市。安公公在他身畔连使眼色,若不是碍着他,怕是一早从厅上跳了来。我向他笑。他是好人,起码待我好。但他给的好,我不稀罕。 


而我稀罕的好,从不曾来到过。 



那时的大厅没有这么大,天也没这么脏,水也没这么急。院子周遭围了一圈土砖,围得不很平整。四角的檐把头昂到天上去,愚蠢且破旧,一敲一块掉。院里暗角生了不少长草,还有一棵树。桃树。我只见它开过一次。树下安着一张石桌,不高,坐着正好。我就坐在石桌上看着它开。我说,哥,桃子开花了。他埋头专心读一本什么书,没有应。我又说,桃子开花了,哥!他到底抬起头来,对我笑一下,笑得很是敷衍。他说,傻瓜,是桃树。我不屈不挠。是桃子。他又埋下头。你说桃子就是桃子罢!他翻一页书,不再理我。我大为不满,爬过去打乱他的书页,可他拿得紧,我打不散。打两下,我啪嗒一声掉了地。这时父亲在里面喊,丕儿,进来!他大声说,是。他急急忙忙收拾了书卷往门里走。我喊他,哥,带着哭腔。他回头看一下我,继续往门里走。门里是他的梦。他回头看我时,依然带着笑。 


后来是奶娘扶我起来。他出门时我没有见。 


那年我六岁。…… 



他高而且远地睥睨着我。他说,盛传,天下才学一石,你独占八斗,子建。 


我勉强挣脱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一些。我说,皇上见笑了。也没那么多。 


他并不笑。他从厅上下来,一径走到我面前。我不记得从床上下来后是否洗过脸,为保险起见我举起袖子擦了一遍。 


他用眼底一点点光看我。我转开眼睛不看他。他在我周遭绕了一圈,绕得很慢,气息很近。我简直怀疑他会踩上我的衣带。然而他竟然没有踩到。 


他转背回厅上去。他正在转。 



有一日父亲唤我们去,并给了一张类似考卷的东西,和笔,让我做。我当时头昏得厉害,两颊热得像火,站不稳脚跟,摇摇地要倒下去。恍惚见到几个字眼,似乎是军务之类,脑袋更昏成一团浆,几乎就想弃笔而去。然而最近父亲脾气十分古怪,不给他敷衍几句想必是不能的;我只得做。谁知做了几道,居然十分顺利:这题竟是我所熟习的。我做完之后,又由人捧出去很久,才想起,这是前几日杨修拿来与我对答过的题。还都是。 


我暗叹运气不错,又想找杨修来问一问,然而头愈发疼得狠了。我于是往外走。在门口居然碰到他,忽然想起他应该也被叫去做了一做的,不知道做得怎样。他记性不如我,又没杨修,我原是该让着他的。想着我有些悔,不该做得太好了。但他脸上似乎也并未流露出沮丧的神色。我于是坦然地回去睡觉。 


然而过了不久,约莫半天,昏昏沉沉地竟很快得到消息,说道父亲对我那一张答卷似乎相当满意,还道这张考卷便是用来选承继父亲大业的后人云云。我拿起玉枕垫起半头,并未听得十分分明,也不知可靠与否。然而他很快来了,听说我病,十分惊诧,又走进来探视。我依稀见到他,脱口喊道,哥。他向前走了两步,似乎就要过来了,然而终于没有过来。他说,恭喜了,陈王殿下。他的声音尖酸刻薄。我悲哀地撑起半身想要说话,他却叹了口气,很快转过身去。我盯这他背影,忽然说,是杨修教给我的。他大吃一惊地转过来。我又加一句,那都是。我眼前黑得连他的脸都看不见了。他自语道,杨修?他自语着又转过去。我忽然捶起床来,他却一滞不滞地走了出去。然后侍女进来,细声道,您有事?我不说话,忽然抓住一个侍女按在床上 。 


殿下……她满脸烧红,并没有不愿意。 


我却不愿意了。放开她,睡觉。 


第二天问安时,父亲便道,行了,去罢!他就立在父亲身边,垂着手,必恭必敬。只扫了我一眼,便再也不看。 


他再也不看。…… 



尖细的嗓子和有诡异的颤音,如极锐利的丝拔在耳中。不是安公公。 


昏昏欲睡。 


没来由想起彰,怎么受得了这无端的羞辱,那么跋扈的人。 


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的灵位前形容枯槁,却强颜欢笑,说我的孩子啊,我多么希望看到你们相亲相爱的模样。 


当然她看到的,是第二天彰在城头血肉模糊的死状。 


合情合理。十宗罪。 


那么我? 


“…兄弟为题,七步之内,成诗一首;若不能,斩——!” 


之前细数的我的罪状我并没有听得仔细,最后这一条,我竟然听仔细了。 


七步么? 


他竟还肯给我七步。 


镏金的铜炉蒸起经久的幔顶,长是烟火熏燎。

我提起那根太长的衣带,步步走下去。 


“煮豆燃豆萁……” 



他怕着我的才。他曾说,子建贤弟才高八斗,安能蜗守这小小一个临淄侯啊? 


我气苦得很。我说,的确不能。我连皇帝都不想,况一王哉? 


然后望着他讪讪的脸,冷笑。 


他生怕我抢了他的天下。然而他不知道,我稀罕的,从来不是这个天下。 



“……兹命临淄侯曹植为…九原郡郡守,即日启程,钦此——!” 


九原郡,最北疆处。 


接过黄帛,我叩谢隆恩。 


隆恩浩荡。但愿,永不相见。 



院心一株瘦骨伶仃的树,是去年的去年他送的贺礼。我的大婚贺礼。我叫人把它栽进来,每天施一担肥,到现在居然还一点没胖。我有个门客,叫郭铿的,很为我抱不平,说道四方院里栽一株“木”乃一“困”字,这魏帝的心忒也毒了些,劝我砍了。我笑,一砍就成囚了。他直直地怔了怔,骂了一晚上。这树,怕是长脾气了。 


笑。然后想当日平乐,斗酒十千,居然一点没觉得奢侈。真是,那时要留些下来多好,省得这会儿为些个川资缩手缩脚的,烦。 


再笑。何必当初呢。 


失势的府院总是太清静。我夫人坐在后院怀旧,隐隐有哭声。我夫人家是望族,可惜是魏家的。 


魏家的天下姓曹。单名一个丕字。 


整拾旧物时翻到诗册一卷,一看,杨修的。想起杨修,痛满一心。他吃了父亲的酥,被定了罪。我请他救。他阴着脸说,父亲的怒气很大,恐怕救不得了。 


我说,请您务必设法相救。 


我的怀中藏着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拿出来时我觉得相当好笑。我竟然向他行贿。 


也不知究竟是想不想他收下。 


他也不知究竟是收下没收下。他只问,杨修同你是什么关系?他依然阴着脸。 


我不知道他问什么。我问他,干什么? 


他当然误解了,脸色愈发难看。我却莫名地亢奋。 


然而他只说,你走。我于是走。 


他在后一字字地说,你好自为之些,莫做出甚么事来,为千人所指,令我家室蒙羞。 


他居然在说我跟杨修。我冷笑一声,家去。而杨修终于也没救成。我大哭了一场。 


仔细想想,只一回他劝我莫服药太多,我不听劝,他于是大发了一场脾气,说,我是为你好! 


我知道他为我好。他对题‘答教都是为了我好。可我又何必对自己这么好? 


终于没人再来劝。拿来五石散,一壶一壶服下去。 


五石散是个好东西。服一壶提神怡情,服两壶舒心达肺,服三壶飘飘若仙。我服了四壶了。 


正在飘飘天地间羽化而登仙,一只手过来抢了我的壶。 


我好生不爽,扑过去要抢回。扑过去才知道全身一点力气也无,简直可以称之为跌过去。正好跌在一个人怀里。 


我念念不忘我的壶。我伸手去拿。我说,杨修,还我。 


头顶响起冷冷的声音。我不是杨修。你看清楚。 


我勉力去看,竟然是他。我咧嘴一笑,说陛下您来啦?酒呢? 


他说,你想喝酒?依然冷冷。 


我笑,说咦,陛下没有带鸩酒来给我么?好遗憾哪好遗憾……又去抢壶。 


他变了脸色。他铁青着脸说,想死,我成全你。 


说着他竟将我打横抱了起来,扔在榻上。 


我家榻很硬,因为睡太好脊柱会软下来。我的脊柱同骨头一样,软不得。所以被这么一摔,全身骨节都断了。我龇牙咧嘴地说,陛下能否换个痛快些的死法。 


陛下似乎没听见我说话。他欺身下来,藉着月光看,他眼里有一种东西似乎也许好象可能是不是:情欲? 


我忽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往后退,咚一声正撞上墙壁。 


他重重地哼了一声,霸道地把我拉过来。我惊乱间想起一堆四书五经来,急道,陛…… 


全数被他堵在喉间,以唇。 


一筹莫展。 


满脑子昏乱。直到他的手滑到腰间挑开我衣服上的结带,最后的意识是他在耳边低声说,痛快,可以。死,不行。 



起来时尽管小心,还是惊动了他。哪去?他问。 


九原郡啊,您昨儿吩咐的。我边结衣带边道。 


他呆了呆,忽然抱住我。别去。他喃喃道。子建,别去。 


那你想怎么样?我由他抱着,说话没了音调。收回成命?还是把我养起来? 


他没了话。我推开他的手,继续把衣带结上去。 


夏末的晨居然有些干冷,他呆坐着忘记了赤裸的半身,结结实实打了个喷嚏。 


我笑。我简直不知道我怎么笑得出来。结起最后一寸在腰间。君无戏言,陛下。我拾起地下他的衣物。还有,是早朝的时候了。 


一开窗冷气袭人,匆匆关上。夫人她不知道在那里?昨儿大概是她在京城最后一夜,我却不陪着她些。 


我忽然掉头。我夫人…… 


她很好。他正在衣物间寻找甚么,头也不抬地答了。我于是缄口。 


他的东西终于找到,对我招手道,子建,过来。 


我走过去。他说,你坐下。我于是坐下。他掌心托了一块形状和色泽都极其美丽的玉。 


我不是送你。他竖起一只手指划开我衣领,声音难得地带了笑意。是物归原主。 


我记起我贿赂他的玉。那玉竟可以雕琢成翡翠混绞血丝这美丽的模样。 


翡翠和血丝塞进领口,他不肯放手地按着我肩头,慢慢捻拢我张开的衣领。这我由他。可他垂头吻我后颈时我由不得他了。我推开他,冷笑。陛下这时,却不怕为千人所指,为我家室蒙羞了? 


他呆望我。我默默地又说一遍:够了吧。 


他坐着,不动,仿佛已经坐了一千年,并且还要坐上一千年的样子。几千年物换星移,他终于缓缓开口。他艰难地说,子——建,我从来——只怕我——情难自禁—— 



碎琉璃的瓦铺陈了千角的檐牙,是绵延经年的十里长亭了。 


长亭是别离,十里却是难别离。我华服高冠地立在酒水淋漓的亭口,冷笑。送君千里都难免一别,何况十里? 


风起,动摇了一地瑟瑟的秋草。竟是深秋了。 


他因为听说北疆夏末口蹄疫猖獗,又怕留我不下,居然兴兵去伐蜀。 


因为伐得太没有道理,天下颇多指责。层层口诛笔伐过来时,他却在我房里。 


我说,你这又是何苦。他把脸埋进枕头不说话。 


我凑过去往他颈下吹气,一下两下三下。他忍不住痒,转身劈头盖脸把我抱在怀里。哼,我愿意。 


再望他华盖下一张脸沉如秋水俨然一代君王,不复当时模样。 


天地间充斥了刺眼的血红。朝日竟也能矫情成这般颜色。 


极目都是黄沙。 


散了一地。 


总怕我抢了你那天下,你不该的。告诉你我抢你不过。 


我是不如你啊。他吻着我的肩背。也不是不想要这位子。只是,……我不愿在你面前抬不起头,如此而已。 


然而,你可知道,我,亦是不愿。 


那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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