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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节

保卫延安-杜鹏程-第1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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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思想?你和杜鲁门是亲戚?”
  “亲戚?他给我作儿子,我还嫌丢人,可你也该想想,杜鲁门要不派蒋介石给咱们送大炮机关枪,咱们就再厉害,还能光凭两个拳头打出天下?”
  “这倒是实在话。可是你们给人家打收条了没有?”
  “手续要做到嘛!我们不打收条,蒋介石没有办法向美国老板杜鲁门报账!”
  “收条怎么写的?”
  “这样写的。”这个战士用步枪的探条在地上划:
  今收到运输大队长蒋介石送来美式大炮两门。
  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们看见周大勇就哗地站起来,举手敬礼。周大勇还了礼,战士们便围在他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给他报告蟠龙镇战斗中,本连的战功、战绩。
  “你们收煞了吧,听我给连长报告!”李江国迈大步走来,把人豁开,给连长敬了礼。
  “他一开口就可算黄河决开了口子!”
  “你听,赛过打机关枪!”
  李江国不顾别人的议论,说:“连长,你要在家,看了准高兴!蟠龙镇制高点——积玉峁,就是咱们连队先登上去的。那呀,是一点也不含糊的攻坚战,攻了三四次才拿下来。赶打进蟠龙镇的工夫,半个月亮照当头,王指导员率领我们解决了敌人的旅部。敌人中将旅长就是王老虎亲手掐住的!”
  周大勇说:“一六七旅旅长李昆岗是老虎亲手掐的吗?”
  “是呀,他还捉到好几个大脑袋哩!”
  有几个战士把王老虎推来了,嚷嚷着说:“连长,老虎躲在人背后,不敢露面。连长,他第一个登上积玉峁;旅长说,要奖励他!”
  王老虎站在连长面前,脸红彤彤的挺不自在,手没处放,脚没处站。
  周大勇双手扳住王老虎的肩膀,说:“老虎,你平时一定是把‘勇敢’藏在荷包里,打仗的工夫才拿出来使!”
  李江国说:“连长!你是知道的:老虎不光把‘勇敢’装在荷包里,就是干粮、鞋子、烟叶这三样东西,他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总是准备得好好的,保存得牢牢的。我说这是农民意识,他还不服气!”
  王老虎说:“农——民——意——识?老战士的经验啊!”
  李江国说:“连长,老虎可真拉不上桌面子!别的连队请他报告英雄事迹,他说:‘我愿意打十次冲锋,也不愿意上台讲一次话,那么多的人瞪着眼睛,多不自在啊!’亏他还叫个‘老虎’!连长,还有,还有,他在真武洞边区军民五万多人的祝捷大会上,让人家选到主席团里去了。就坐在周副主席旁边。周副主席拉着他的手说:‘你名字叫老虎,那一定很厉害咯,敌人一定害怕你。是不是?’他浑身出汗,都忘记站起来敬礼。再说,他开了一天会,都没敢朝台下看一眼!连长!你说亏人不亏人。”
  王老虎说:“江国!人家积德是修桥补路哩,你只要少说话,就积下天大的德啦!”
  李江国说:“老虎,你叫我少说话,可是憋得我害了胃病的时候谁负责?”
  王老虎说:“你呀,你是一年不吃饭也有力气开玩笑。”
  李江国说:“不错,不错。我死了也是躺在地上数星星哩!”
  王老虎不出声地笑了笑,向连长敬了礼,说:“我们班有个病号,我去给他搞点酸汤面。酸汤面!”
  他稳稳实实地朝一座院落走去。
  周大勇望着王老虎那比一般人稍高的背影。行军中,战斗中,他多少次望着这背影啊。战士们说:“是兵不是兵,身背四十斤。”这四十斤该有多少东西:枪、子弹带、手榴弹袋、刺刀、饭包、背包……可是王老虎身上这些东西,这些东西就像长在他身上了。走路的时候,你别想听到他身上有什么东西磕碰着响;打仗的时候,他背的东西也不会成为他的累赘。行军中,新战士都望着他这位久经锻炼的老战士。他们都觉得他迈步是有尺寸的,脚板怎样着地,也是有讲究的。要不,王老虎怎么能自自然然不费力气,脚不起泡,而且又走得那样快呢?
  陈旅长打来电话,要周大勇马上去旅司令部。
  周大勇向旅部走去,边走边想,王老虎那有趣的形样,不停地出现在他眼前。他自言自语地说:“白天黑夜,三年五载,王老虎总是不声不吭地走在部队行列里。不声不吭地走在部队行列里啊!”
  周大勇喊了声报告,进了旅长住的窑洞。
  陈旅长穿着衬衣,袖子揎在肘子上边。他正忙着修理收音机。桌子、凳子上,放着拆散的收音机零件;还有一架照相机,——这是他随身带了多年的物件。
  周大勇看看这一堆东西,想:“旅长总爱摆弄这些东西!”
  他对旅长这些爱好,是特别熟悉的。
  陈旅长兴致勃勃,边收拾他那些东西,边说:“年青的老革命!你是不喜欢这些玩艺的。你跟了我很长时间,到底你是你,我还是我啊!”
  旅长这爽快乐和的脾性,大大咧咧的样子,周大勇也非常熟悉。
  陈旅长洗了手,仔细把周大勇打量了一阵,说:“你瘦咯,这一趟可够辛苦!”
  “公道点说,敌人才够辛苦哩!”
  陈旅长说:“你们把敌人从蟠龙镇地区引到绥德城,又从绥德城把敌人护送回来,真是够关心、够爱护咯!啊,谈谈,你感觉到敌人的情绪怎样?很晦气吧!”
  周大勇说:“敌人不光晦气,还很泄气!”他走到窑门口,只见窑外墙上贴着一张大麻纸。纸上有毛笔写的一首诗:
  胡蛮胡蛮不中用
  咸榆公路打不通
  丢了蟠龙丢绥德
  一趟游行两头空
  官兵六千当俘虏
  九个半旅像狗熊
  …………
  陈旅长笑了,说:“年青的老革命!有味道吗?那是旅司令部那个外号叫‘跳蚤’的小通讯员,从报上抄来的。来,我们具体谈谈。”他朝墙上挂的作战地图边走去。
  周大勇指着地图说:“五月四号我们拿下蟠龙镇,五月五号,敌人九个半旅全部从绥德地区调转头向延安地区窜。昨天,敌人才饿着肚子爬回蟠龙镇一线。”
  “敌人爬回蟠龙镇,刚赶上开追悼会。”陈旅长的手指从地图上的延安东北九十里的蟠龙镇地区,移到延安西北九十里的真武洞地区,说:“我们野战军在这一拖。敌人昨天爬回蟠龙镇,可是我们在这里,穿上敌人送来的新衣服、吃上敌人的‘洋面’睡大觉,已经休息了七八天。”陈旅长搔着后脑壳,来回稳实地走着,又说:“这七八天是很巧妙的七八天。你想想,敌人几十万人马威风八面地扑来了。我们两万来人,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揍他;揍得敌人团团转,而我们机警地跳在一边休息。嗬嗬,这内边该有多少学问啊!”
  “旅长!这几天蒋介石、胡宗南大概闹情绪咯?”
  陈旅长说:“我懒得去研究他们的思想问题。你要有兴趣,你就关住门去研究一下。”他纵声大笑;并给周大勇叮咛:要参加诱击敌人回来的战士们,很好地休息。
  周大勇说:“旅长!那位李振德老人你知道吗?”
  陈旅长说:“不光我知道,整个陕甘宁边区,谁不知道啊,他很英勇地牺牲咯!”
  周大勇说:“他呀,不光活着,还很健康。他现在在我们团政治处哩!”周大勇把李振德怎样跳崖,怎样遇救,又怎样到了这里,给旅长一五一十地报告了个清。
  陈旅长惊奇、高兴地说:“这才怪!警卫员!警卫员!准备招待客人的东西。”他想了一下,又说:“大勇,我要同李振德老人好好地谈一谈。谈罢,就请他到各团给给战士们作报告;用人民的英雄事迹教育战士,是再好也没有咯!是吗?”
  “是的,旅长。”七
  战士们一有空闲。就摆龙门阵。每个人都谈自己在蟠龙镇战斗中的经历,谈受挫时候的焦急,胜利时候的乐和。大伙都挺高兴,只有第一连战士宁金山,眉尖子拧起,摆起那么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指导员找他谈了几次,他总说:“我思想上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闹肚子,身上不美气!”
  下晚,宁金山水饭没进口,指导员王成德又来看他。王指导员跟他拉了一阵话,还说,派通讯员到卫生队请医生去了。
  宁金山知道自己并没有啥病,只有一种想法沉重地压着他。过去好些天,这种想法有时分明地出现了,有时隐蔽的连自己也感觉不到。但是这种想法,可永没有离开过他。
  他躺在铺上,看着窑顶,这股烦躁劲呀,就像脑子里有千军万马在闹腾!疲劳、消沉、害怕,这一切好比千百条绳子一样捆着他的心。他很想摆脱这一切,但是他提不起精神,唤不起力量。
  现在,他那种不能对人说的想法,更加分明,更加尖利:
  “我要用什么方法赶快离开部队!”一想到这儿,一股冰水就流过脊梁骨,心也冰凉透冷不跳了!他像一个深更半夜走在三岔路口的人,又急又累又拿不定主意。
  猛乍,他想起了指导员,同志们。他们都很好,……救过他的命……要拉他走上正路。他们把他当亲兄弟看待。有一次他病了,指导员和好些同志,在他身旁坐了一夜,给他喂汤灌水,就说亲娘吧,又能比这好到哪里呢?不错,老百姓拥护解放军,敌人是不行了。……革命好,革命有希望……有一种力量呼唤他去过困难的、有意义的生活。可是,运动战!运动呀!没死没活的行军……危险……再熬下去……看不见边的黑暗又包围了他;越来越重的大石头,又压在他的胸脯上……猛的,他吃了一惊,觉得疲乏、头晕、发烧,心像一堆乱麻。“我真的病了?”他把头捂在被子里,哭了。
  亮堂堂的月亮,照着起伏的山头跟川道。河槽里吹过阵阵凉风,挺舒服的。
  周大勇和王成德从营部回来。他俩敞开衣服,让凉风吹拂;披着月光,肩并肩地走着,听那远处传来的战士们的唱歌声。
  往天,连首长外出回来,通讯员小成早就把水打好,亲热地说东道西。可是今天连首长回来,他噘起嘴,站在墙角下,像是有满肚子怨气。
  周大勇没理睬他,把驳壳枪挂在墙上,又坐在炕沿上解绑带。
  王成德问:“小鬼,你嘴噘得简直能拴一条牛。怎么啦?”
  “宁金山开小差了!”
  周大勇好像不太相信,又问了小成一句。他思量了一下,一股按压不住的火从心里冲上来,把桌子猛乍一拍,说:“没骨头,没骨头!想逃避斗争,恐怕蒋介石不答应!”
  王成德,右脚踏在凳子上,右肘支住膝盖用手托住下巴,望着跳动的灯焰想什么。停了一阵,他自言自语地说:“党交给我们这么有力的思想武器,可是我们……”他把板凳踢开走出去了!
  王成德心里毛辣火热地在院子里来回走动。他觉得,这不是一个人开小差的问题,这是对本连队政治工作的一次检验!
  这当儿,战士们都非常着急地在院子里议论。全连队的人心情都是激愤的。
  李江国说:“昨天下晚,团长还表扬咱们是全团四个‘巩固部队’的模范连队中的一个连队哪。这一下,‘模范’请了长假咯,不要脸的逃兵!”
  王老虎半天没吭气,等到很多人都说完,他才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工作有缺点!”
  马全有说:“指导员给他谈了几次话,他说得干梆硬铮,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你就是钻进他的肚子,把你闷死,把他撑死,也解决不了他的思想问题呀!”
  马长胜说:“你就是恨铁不成钢。宁金山开小差,你也有一份责任。”
  马全有冒火啦,他脸红脖子粗地喊着:“他不革命要我负责任?”
  马长胜说:“风不吹树不摇,说你有缺点,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李江国说:“马全有,你的主观性太强!人家一批评,你就来个反冲锋。这不是成心脱离群众?”
  马全有两只眼瞪得灯盏一样,气呼呼,直跺脚,呐喊:
  “你们给我尿这一脖子,倒像是我开了小差!”
  王老虎说:“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总是说风就是雨!”
  恰好王指导员来了,大家都不顶嘴了。王成德不高兴地说:“吵什么?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战士们都挺起胸脯,不声不吭,立正站着。
  王成德说:“稍息!同志们,我们常说,共产党员就要会领导落后的人跟革命事业一块前进,可是看看我们!”
  马全有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不该和同志们吵。跑了人,我心里火得很。”
  李江国说:“指导员说的对,反正我们大家都有一份责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马全有的手,说:“全有,算我错了,刚才咱们俩就算没吵吧!”
  王老虎听见他们悄悄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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