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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是你来检阅我的忧伤了吗 作者:张悦然-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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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落下大雾。他终于觉得没有什么比真实更加重要了。他把小火苗状的激情交到她的掌心里。   
那是不能合拢的掌心呵。无力的滑落的激情掉下去,文森特愕然。   
另外的画家。才华横溢。他来到文森特的小房间。他真明亮呀。他明亮得使文森特看到他自己的小房间灼灼生辉,可是他自己却睁不开眼睛了。他被他的明亮牵住了。不能动,不再自由了。   
他想和这个伟大的人一起工作吃饭睡觉。他想沿着他的步伐规范自己。因为他喜欢这个画家的明亮生活。他想留下这个路经他生活的画家。他甚至重新粉刷了他们的房间。黄色,像从前我的样子。可是明亮的人总是在挑衅。明亮的人嘲笑了他的生活吗鄙视了他的艺术吗。   
争执。暴跳。下大雨。两个男人被艺术牵着撕打起来。那个明亮的伟大的人怎么失去了和蔼的嘴角了呢。凶器凶器。指向了谁又伤害了谁呢。明亮的人逃走了。黄色小房间又暗淡下来。血流如注。文森特捧着他身体的那一小部分。它们分隔了。他愤怒,连属于他自己身体的一部分都在离开他。   
他是一个十字路口。很多人在他的身上过去,他自己也分裂向四方,不再交合。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9) 
我来晚了。亲爱的文森特。我来之前发生了这样多的事情。我现在站在你的面前,可是你不能分辨我。你不能把任何东西交到我的手中了。   
我千方百计,终于来到你的面前,追随你。亲爱的,我是不会干涸的风。   
你好起来,我和你离开圣雷米。   
是的,我想带你走。我们两个去山坡你说好吗。我们不要听到任何哭声。我也不会再哭,你说好吗。我们还能见到其他的葵花。我喜欢榛树的,我们把家建在旁边吧。叶子落了吧,厚厚的聚集。聚集是多么好呀。文森特,跟我回家吧。   
我决定悄悄带走这个男人。掀起覆盖的压抑呼吸的云彩。我们离开圣雷米。我想就这个夜晚吧。我带着他走。他很喜欢我,我总是用无比温柔的声音唤他吃药。他会和我一起走的。   
这个下午我心情很舒畅。我早先跟着别的女人学会了织毛衣。我给文森特织了一件红色的毛衣。枫叶红色,很柔软。   
我在这个下午坐在医院的回廊里织着最后的几针。我哼了新学来的曲子,声音婉转,我越来越像一个女人了。我的心情很好。隔一小段时间我就进去看一下文森特。他在画了。精神非常好。也笑着看他弟弟的来信。   
一个小男孩抱着他的故事书经过。他是一个病号。苍白好看的病号。我很喜欢他,常常想我将来也可以养一个小孩吗。我要和他一样的小男孩。漂亮的,可是我不许他生病。   
小男孩经过我。我常常看见他却从来没有叫住过他。今天晚上我就要离开了,也许是再也看不到他了。我于是叫住了他。   
他有长的睫毛,也有雀斑,我仔细看他觉得他更加好看了。   
我说你在做什么。   
他说他出来看故事书。   
什么书呢。我是好奇的。那本靛蓝色封套的书他显然很喜欢,抱得很紧。   
他想了想。把书递给我看。   
我笑了,有一点尴尬的。我说,姐姐不认识任何字。你念给我听好么。   
他说好的。他是个热情的小男孩。和我喜欢的男人的那种封闭不同。   
我们就坐下来了。坐在我织毛衣的座位上,并排着。   
他给我念了一个天鹅的故事。又念了大头皮靴士兵进城的故事。很有意思,我们两个人一直笑。   
后来,后来呢,他说他念一个他最喜欢的故事。然后他就忧伤起来。   
故事开始。居然是那只鱼的故事。那只决然登上陆地争取了双脚却失去了嗓音的鱼。故事和姐姐说得一样。可是我却一直不知道结局。那只脚疼的鱼在陆地上还好吗?   
所以我听他说的时候越来越心惊肉跳。越来越发抖。我在心里默默祝福那只鱼。   
可是男孩子用很伤感的声音说,后来,美人鱼伤心呀,她的爱人忘记她了。她不能和他在一起了。她回到水边。这个时候是清晨。她看到清晨的第一缕熹光。她纵身跳了下去。化做一个气泡。折射了很多的太阳光,在深海里慢慢地下沉。   
在那么久之后,我终于知道了那只鱼的命运。   
我不说话。男孩子抬起头问我,姐姐,故事而已呀,你为什么哭呢。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10) 
这样一个傍晚,圣雷米的疗养院有稀稀落落的病人走来走去。不时地仍有人争执和打架。有亲人和爱人来探望患者。有人哭了有人唏嘘长叹。   
我和男孩子坐在回廊的一个有夕阳余晖和茶花香味的长椅上,他完完整整地念了这个故事给我。我想到了我答应巫女的誓言。我想到那只鱼的堕海。我应该满足我终于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尾。我知道了,就像我看见了一样。我看见她纵身跳进了海洋。她又可以歌唱了。   
我知道了,所以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完满。爱曾是勒在那只鱼喉咙上的铁钩,那只鱼失语了。她被爱放开的时候,已经挣扎得非常疲惫了。她不再需要诉说了。   
爱也是把我连根拔起的飓风。我没有了根,不再需要归属。现在爱也要放掉我了。   
男孩子安慰我不要哭。他去吃晚饭了。他说他的爸爸晚上会送他喜欢吃的桂鱼来。他说晚上也带给我吃。我的爸爸,他仍旧在山坡上,秋风来了他一定在瑟瑟发抖。   
男孩子走了。正如我所骤然感觉到的一样。女巫来了。她站在我的面前。她没有任何变化。灯丝的眼睛炯炯。   
她说她的爱人最近要死去了。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我们是有默契的。她相信我记得诺言。   
我要跟她回去了。像那只鱼重回了海洋。   
我说,请允许我和我的爱人道别。   
她跟着我进了文森特的房间。   
文森特歪歪地靠在躺椅上睡着了。画布上有新画的女人。谁知道是谁呢。凯,妓女或者我。   
谁知道呢反正我们都是故人了。   
我把我织好的毛衣给他盖在身上。红色的,温暖些了吧,我的爱人。   
女巫一直注视着这个男人。她很仔细地看着他。   
是因为她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奇怪吗。没错,他失掉半只耳朵,脸上表情紊乱,即使是在安详的梦里。   
女巫带着眼泪离开。   
再见了,文森特。 
第二篇 葵花走失在1890 葵花走失在1890(11) 
女巫和我并排走在圣雷米的山坡上。我看见疗养院渐渐远了。爱人和杂音都不再了。   
我和女巫这两个女人,终于有机会一起并排走路说话。   
我问,你的爱人死了吗。   
她说,我预计到他要死去了。   
我问,你不能挽救吗。   
她说,我的挽救就是我会去参加他的葬礼。   
是的,有的时候,我们需要的是死时的挽留但并不是真正留下。   
我再次回到我的山坡。秋季。荒芜和这一年里凋零的花朵涨满了我的视野。   
我的家园还在吗我的亲人还能迎风歌唱吗?   
我没有勇气再走近他们了。   
我绕着山坡在周围游走。我看见一只原来和姐姐做过朋友的蝴蝶。他围绕着别的花朵旋转和唱歌。   
我的姐姐,她还好么。   
第二天,女巫把脸干干净净洗过,换了另外一条黑色裙子。她说就是今天了。她爱的男人死了。葬礼在今天。她说,你要去了。我说,好的。我们去。我会拼命大声唱葬歌。   
女巫让我闭上眼睛。   
她的魔法是最和气的台风。转眼我又是一株葵花了。她把我攥在手心里,她说,我仍旧是一朵好看的葵花。   
我迅速感到身内水分的流失。可是并没有如我想象的那样疼痛。我笑了,说谢谢。   
她的掌心是温暖的。我用身体拼命撑住沉重的头颅,和她一起去那场葬礼。   
葬礼和我想象的不同。只有寥落的人。哭泣是小声的。   
女巫径直走向棺木。她和任何人都不认识。然而她看起来像是一位主人。两边的人给她让开一条路。她是一个肃穆的女人。她紧紧握着一株饱满的葵花。我是一株肃穆的葵花。   
棺木很简陋。我看见有蛀虫在钻洞,牙齿切割的声音让要离开的人不能安睡。   
我终于到达了棺木旁边。我看清了死去的人的脸。   
那是,那是我最熟悉的脸。   
我无法再描述这个男人眼中的火了。他永远地合上了眼睛。雀斑,红色头发,烂耳朵。这是我的文森特。   
女巫悄悄在我的耳边说,这个男人,就是我所深爱的。   
我惊喜和错愕。   
我又见到了我的文森特。他没有穿新衣服,没有穿我给他织的新毛衣。他一定很冷。   
不过我很开心啊。我和你要一起离开了。我是你钟爱的花朵。我曾经变做一个女人跑到圣雷米去看望你。我给你织了一件枫叶红的毛衣。这些你都可以不知道。没有关系,我是一株你喜欢的葵花,从此我和你在一起了。我们一同在这个糟糕的木头盒子里,我们一同被沉到地下去。多么好。   
我们永远在我们家乡的山坡上。   
我们的棺木要被沉下去了。   
我努力抬起头来再看看太阳。我还看到了很多人。   
很多人来看你,亲爱的文森特。我看见凯带着她的孩子。我看到了那个伤害过你的妓女。她们都在为你掉眼泪。还有那个明亮的画家。他来同你和好。   
当然还有这个女巫,她站在远远的地方和我对视。我和她都对着彼此微笑。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对我说:这是你想要的追随不是吗。   
我微笑,我说,是的。谢谢。   
她也对我说,是的。谢谢。 
第三篇 毁 毁(1) 
她   
我的中学对面是一座著名的教堂。青青的灰。苍苍的白。暮色里总有各种人抬起头看它。它的锋利的尖顶呵,穿透了尘世。尖尖的顶子和黄昏时氤氲的雾蔼相纠缠,泛出墨红的光朵。是那枚锐利的针刺透了探身俯看的天使的皮肤,天使在流血。那个时候我就明白,这是一个昼日的终结曲。夜的到来,肮脏的故事一字排开,同时异地地上演。天使是哀伤的看客,他在每个黄昏里流血。当天彻底地黑透后,每个罪恶的人身上沾染的尘垢就会纷纷落下来,凝结淤积成黑色的痂,那是人的影子。   
我一直喜欢这个臆想中的故事,天使是个悲情无奈的救赎者,他俯下高贵的身子,俯向一个凡人。   
可怜的人,荣幸的人啊,被猝然的巨大的爱轰炸。他们一起毁。天使在我的心中以一个我爱着的男孩的形象存在。天使应当和他有相仿的模样。冷白面色,长长睫毛。这是全部。这样一个他突兀地来到我的面前,我也可以做到不盘问他失去的翅膀的下落。倘若他不会微笑,我也甘愿在他的忧伤里居住。是的,那个男孩,我爱着。将他嵌进骨头里,甚至为每一个疼出的纹裂而骄傲。   
围墙,蔷薇花的围墙。圈起寂寞的教堂。蔷薇永远开不出使人惊异的花朵,可是她们粉色白色花瓣像天使残碎的翅羽。轻得无法承接一枚露珠。蔷薇花粉在韧猛的风里无可依皈。她们落下。她们落在一个长久伫立的男孩的睫毛上。他打了一个喷嚏。她们喜欢这个男孩,他纯澈如天使。 
第三篇 毁 毁(2) 
男孩被我叫做“毁”。   
“毁”是一个像拼图一样曲折好看的字。“毁”是一个在巫女掌心指尖闪光的字符。   
我对男孩说,你的出现,于我就是一场毁。我的生活已像残失的拼图一般无法完复。然而他又是俯身向我这个大灾难的天使,我亦在毁他。   
“毁”就像我的一个伤口,那样贴近我,了解我的疼痛。伤口上面涌动的,是血液,还是熠熠生辉的激情?   
他像一株在水中不由自主哽咽的水草。那样的阴柔。   
他在落日下画各个角度的教堂。他总是从画架后面探出苍白的脸,用敬畏的目光注视着教堂,为他爱的我祈福。他动起来时,胸前圣重的十字架会跟随摆动,像忠实的古旧摆钟节奏诉说一种信仰。   
男孩的脚步很轻,睫毛上的花粉们温柔地睡。   
毁,我爱你,我是多么不想承认呵。 
第三篇 毁 毁(3) 
我讲过的,毁是我的一个伤口,他不可见人。   
或者说他可以见人,可是有着这样一个伤口的我无法见人。   
毁是一个爱男孩的男孩。他爱他的同性,高大的男生,长腿的奔跑,短碎的头发,汗味道的笑。   
他是严重的精神抑郁症患者。时常会幻听。每天吃药。他会软弱地哭泣,他在夜晚感到寒冷。他是一个病态的画家,他曾是同性恋者。我们不认识。我们遥远。而且毫无要认识的征兆。他在一所大学学艺术。很多黄昏在我的中学对面画教堂。我们常常见到,彼此认识但未曾讲话。   
我有过很多男友。我们爱,然后分开。爱时的潮湿在爱后的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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