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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2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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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栎阳令子岸却直冲冲回答:“长史为文章谋划,咋光问别个?你如何说法?”他当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实执行了,但见左庶长不说,他也就不愿说。春秋战国几百年血的教训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权力场最动荡的时候,君主越年轻,这种动荡就越大。这时候,谁都会倍加小心。这位赳赳勇武的栎阳令,虽然在昨夜的动荡危机中被年青君主严厉斥责为“迟钝”,但对这种权力场的基本路数却绝没有迟钝。


    白面细须的公孙贾显然很精细,沉吟有顷平静作答:“我亦尚无定见。”


    此中大约只有景监对秦国面临的严重危机最清楚,他对这些元老重臣们云山雾罩的回答摸不着头脑。只有一个上大夫甘龙态度明确,但景监却又极不赞同。然则不管他有何种想法与主张,他都不能抢在前面讲话。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比他年长资深,也比他位高权重。上大夫甘龙原是山东甘国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国的三世元老,秦献公连年征战在外时,从来都是甘龙主持国政,学生门客遍及秦国,景监连给他当学生的资格都没有。左庶长嬴虔是公室贵族、国君的庶兄,更不必说他是统率三军的实权重臣了。长史公孙贾职掌公室机密,常在国君左右,虽然没有兵权,可也是屈指可数的几个枢要大臣之一。栎阳令子岸是秦穆公时名臣由余的后裔,执掌都城军政大权,虽不是国府枢要大臣职位,但其实际权力却是足以颠倒乾坤的,否则他如何敢对长史公孙贾直言相撞?就连那个高声大气职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挚,景监也不能与之相比。且不说杜挚是甘龙的学生,仅以职权论,景监虽然也是职同下大夫的前军副将,职位比杜挚只低了一等,但实际上却是军中朝中都没有任何实际职掌范围的一种职务——副将。杜挚却不同,他这个中大夫有一串后缀,叫做“辅上大夫视事兼领大田太仓”。辅上大夫视事,是确定他是上大夫的处政副手;兼领大田太仓,是说秦国的农耕、粮食与仓储都由他兼管。那时候,这可是两个最要紧的命脉权力。周王室将这一职务的大臣叫做“司土”,后来称为司徒,是与司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并列的重臣。这样的中大夫,景监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亲点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参加今日廷议,他是不可能有机会和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景监是无所顾忌的。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担了重大使命,就要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势和想法,真实地告诉国君和大臣们,使他们尽最大所能拯救秦国,否则愧对国君重托。至于说出来后是否被采纳,那不是景监此刻所想的。


    公孙贾的笑容还没有完全收敛,景监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监以为,六国商人密探不能杀,杀则对秦国有害。”


    “啪”的一声,中大夫杜挚拍案呵斥:“尔是何人?竟敢驳上大夫主张!”


    “在下乃赴魏国探秘的金令箭使者景监。秦国面临灭顶之灾,决不能再给六国亡我之心火上浇油!”


    “哈哈哈,同类相怜。”一阵大笑,景监的话又被杜挚的尖刻嘲讽打断。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终于没有说话,他还是要看一看。这时,左庶长嬴虔却开了口:“杜挚无理。危难当头,群策群力,听景监说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带兵大将,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极少讲话,他一开口便全场肃静。


    杜挚出语刻薄,景监本想还以颜色,但他生性宽厚且见左庶长斥责杜挚,也就不再计较此事。他再度向厅中君臣拱手作礼,亢声道:“秦国弱小,六国强大,这是不争之事实。六国会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国。当此危机之际,若秦国诛杀六国商人密探,只会更加刺激六国,使他们以拯救六国商贾为口实,迅速举兵进逼。以秦国目下实力,我能抵挡几时?”


    公孙贾淡淡问道:“以你之见,不杀密探,六国就不举兵么?”


    景监正色道:“不杀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国罢兵。然则,至少可使六国急切间找不到口实大举进兵,我秦国也可在此期间谋求对策。”


    杜挚哈哈笑道:“啊,景监将军大有谋略嘛,谋划个办法出来。”


    景监没有理会杜挚的嘲讽,自顾将一路的思索一口气说了出来:“如今天下虽连绵征战,然但凡举兵,都必找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则,师出无名,士气民心必然低落,联兵作战也会很是困难。我秦国对密探若拘而不杀,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国愿意同六国和解。若拘而尽杀之,那就是公然和山东六国立时结下血仇。六国朝野都会对秦国恨之入骨,纵然我尽力斡旋,怕也难逃兵灾。正因如此,六国密探非但不能杀,还要保护其财货,善待其人身,照常让他们在秦国经商,去留自便。此中轻重,请君上与列位大人权衡。”侃侃道来,有理有据,显然是一路苦思的结果。


    小人物一席话,大厅中无人反驳,良久静场。秦孝公大感欣慰。他没有想到,这个少年时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谋而合。作为老秦人,刚烈忠直恨则恨死爱则爱死的汉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个既坚刚又柔韧懂得忍耐与等待的汉子,却比铸剑还难。要老秦人誓死抗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那是一呼百应。但要老秦人迂回曲折韬光养晦,那可是阳春之曲和者甚寡。连那些山东儒家名士如甘龙者,久居秦国,也都变成了固执倔强宁折不弯的牛脾气。作为国君,年青的嬴渠梁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深厚和宽广,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这种坚刚性格是弥足珍贵的,否则,秦国四百年间何以立足天下称霸西戎?然则,秦国上层的庙堂人物们假若也都是这种人,秦国何以能成就大业?即如面临的这场灭国危难,逞血气之勇不难,难的是冷静忍耐顾全大局而后化险为夷。老秦人谁不恨六国密探?杀掉他们定然是举国拥护。在这时候能够想到不杀自己最痛恶的敌人,反而要善待他们,这需要多么宽广的视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性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说景监还是个沙场征战的年青将领了。当秦孝公昨夜想到这些时,他觉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独的。可是当景监慷慨冷静地讲出这些时,他是激动的欣慰的,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独了。


    刹那之间,年青的国君对年青的将军产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这时候,左庶长嬴虔粗重的声音响起:“景监将军言之有理。以秦国目下实力,一个魏国已经难以抵挡,岂能和六国同时为敌?”


    栎阳令子岸也跟了上来:“子岸赞同左庶长所言,不杀密探。”他内心很清楚,国君本来就命令不杀不掠,左庶长一讲话便等于此事敲定。因为甘龙平日里多主内政,对这种外事并没有多少决定权,涉及邦交的大权在左庶长。


    公孙贾在每个人说话时都不断点头,此时平静地笑道:“大局已经清楚。究竟如何?还是君上抉择。”


    甘龙面无表情,一言不发。杜挚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说话。


    秦孝公这时轻轻一拍书案:“六国密探,暂且不杀,财货不动,人身不伤。若六国动静有变,再杀之亦不为晚。彼在我手,何惧之有?然栎阳令须得对六国密探严加监视,不许任何人在半年内离开秦国,更不许逃走一个。否则,斩首无赦。”年青国君在政事堂第一次显示权力,却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栎阳令子岸肃然站起,高声领命。


    “诸位,”秦孝公环视大厅神色肃然道,“今日廷议,实则已经开始。山东六国会盟,提出六国定天下,企图吞并小诸侯,划定势力范围。然则更为要紧的是,山东六国要瓜分秦国,将天下七大国变成六大国。六国将在何时用何种手段实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秦国已经面临百年以来最为深重的灭国危机。赳赳老秦,共赴国难。这是秦国妇孺皆知的一句老誓。当此存亡之际,我等君臣应同心谋国,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谋划出稳妥的对策与方略。”说完悠悠巡视一圈,“诸位不要有任何顾忌,哪位先说都行。”


    场中又一阵沉默。在此之前,这些大臣也都风闻了六国会盟的种种消息,其中不乏六国密探有意透漏给他们的各色流言。今日国君郑重提出且要征询存亡大计,大臣们顿时感到了强大压力,打打不过,逃逃不脱,投降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个能够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对策,方能消解这场危机。可是,危机迫在眉睫,仓促间如何思谋得周全?一时间竟是谁也没有话讲。


    上大夫甘龙博学多识且长期主持国政,为在座资深老臣,眼见众皆默然,沉吟思忖了一番,谨慎开口:“老臣以为,六国会盟,吞灭诸侯,瓜分秦国,此举不合于礼,亦不合于道。我秦国本是平王东迁的开国诸侯,对王室居功至伟。秦国有难,天子不会坐视不理。老臣以为当上书洛阳周王,以天子名义下书,驳斥六国会盟谬误,真相自会大白于天下。与此同时,我秦国以王室名义联结若干中小诸侯,组成一支数十万之大军抗衡六国兵马。若能如此,则危难可解,国家幸甚。”甘龙字斟句酌,一番话很是持重谨慎,绝不是明确决断据理力争,而只是以“老臣以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气说话。然则这恰恰是他的身份、权力与资望形成的一种矜持,绝不意味着暧昧含糊。


    景监对国中权臣的习惯、风格与错综微妙的关系一概不清楚,认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说完便不负国君所托,谁的脸色也不看。此刻他听完甘龙的对策,不禁“噗”地笑了出来,却又使劲儿憋住。见无人说话,他咳嗽一声正容发问:“上大夫对策,太过迂腐。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难保,六国谁会认这个天子?且不说周王不敢发,即或发了,一片王书有甚用处?至于以王室名义联结中小诸侯,更是无法行通……”


    “景监大胆!”杜挚面色涨红,打断话题高声道,“上大夫所言极是。名正则言顺,六国会盟,周天子与秦国并天下诸侯同受欺侮。我秦国唯借天子名义声讨其荒谬,方可号召天下诸侯,组成多国盟军!得道多助,如何能说迂腐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谋,言无顾忌,你急个甚来?”


    杜挚顿时语塞:“好好好,教……教他说。”


    公孙贾破例插了一句:“行则可行,然也确实无大用。君上明断。”


    景监老老实实:“在下不赞同上大夫主张,但也还没有想好的对策。”


    杜挚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监一眼,张张口欲言又止。


    左庶长嬴虔不断轻叩书案皱眉沉思,这时抬头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书一则,可行而无用。联兵抗衡一则,有用但难行。且不说仓促拼凑的盟军根本没有战力,仅仅建立多国盟军这一则,就极难做到。六国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个中小诸侯国,军马总计约在三十万左右,的确是一个很大数目。但他们却被六国分割在各个零碎夹缝中,兵马根本无法越过大国而集结。即或越过,也无法进入函谷关。还有,六大国本来就虎视眈眈地要吞灭中小诸侯,这些小国又岂敢激怒大国自送虎口?捉了秦国的使者去大国邀功,倒是实实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为,还得再谋良策为是。”


    甘龙有些尴尬,但还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当受教。”


    栎阳令子岸冷笑道:“这些小不砬子诸侯,哼,教他们跟在六国大军后面分秦块肉倒是可能。要和秦国联兵,嘿嘿嘿,他们躲都躲不及。”


    “那足下倒是有甚高明主张?拿出来也。”杜挚面红耳赤,仿佛自己的主张被驳了一般。


    “要我说,就和六国拼个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手中短剑呛啷拔出,噌地插进地上方砖,咬牙骂道:“鸟!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战场流的。当年老秦族还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围中杀出了一块地盘?既没退路,又没办法,说来说去还不是个打?还不是死战到底一条路?请君上下令,做二十万孝服,血战六国!子岸请命做先锋大将,不斩首十万首级,誓不生还!”这个名臣后代慷慨激昂,声泪俱下,显然对这种庙堂廷议的絮叨极为不耐,竟忘记了这里是政事堂。然则他这一番激昂怒骂与慷慨请战的确是老秦人的本色,吓得从来没有打过血仗的杜挚和公孙贾瞠目结舌。


    左庶长嬴虔变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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