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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1节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5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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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都一概放弃。不收赋税,不建封邑,不要丝毫治权。所有这些,他上次来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块“封地”上没有自己的封邑城堡,他就像在任何郡县处置公务一样,直截了当地进了郡守府。


    天色刚刚过午,商於郡守惊喜地擦拭着汗水迎了出来:“商於郡守樗里疾,参见商君!”商鞅笑道:“樗里疾啊,一头汗水,刚巡视回来么?”樗里疾生得又黑又矮,胖乎乎一团,兴冲冲道:“正要禀报商君,在下刚刚从封邑回来,造得很好,想必商君已经去过了。稍时为商君洗尘之后,樗里疾再陪商君去封邑歇息。不远,二三十里,放马就到……”


    商鞅觉得不对味儿,眉头一拧:“停停停,你说的是何封邑?”


    樗里疾惊讶笑道:“商君的封邑啊!商於乃商君封地,岂有别个封邑?”


    商鞅面色陡变:“本君封邑?何人所建?”


    “我,樗里疾,亲自监造。商君,不满意?”樗里疾大是紧张,额头滚下豆大的汗珠。


    商鞅啼笑皆非:“我问你,谁让你建造封邑?你自己主意么?”


    樗里疾顿时明白了过来,长嘘一口气,躬身道:“商君且入座,上茶!樗里疾取一样物事给商君看。”说罢鸭子一般摇摆着跑向后庭院,片刻后双手捧着一个铁匣子出来,恭恭敬敬地放在商鞅案头,又恭恭敬敬地用一支长长的钥匙打开铁匣,取出一支铜管,拧开管帽儿,抽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商鞅面前。


    商鞅看着樗里疾煞有介事的样子,又气又笑,接过布书展开一瞄,不禁愣怔——


    着商於郡守樗里疾立即建造商君封邑。无论商君为官为民,此封邑与商於封地均属商君恒产,无论何人不得剥夺。此君书由商於郡守执存,证于后代君主。秦公嬴渠梁二十四年。


    “这君书,何时颁发于你?”


    “禀报商君,先君巡视函谷关时派特使飞马急送,其时下官正在外县,特使赶到外县,亲自交到樗里疾手中。”


    “县令们知晓么?”


    “事涉封地各县,樗里疾当做密件宣谕县令,严令不得泄露。”


    商鞅沉思有顷断然道:“立即飞马下令,各县令务必于今夜子时前,赶到郡守府。”


    “商君有所不知,”樗里疾皱着眉头,“山路崎岖,不能放马,往日再紧急的公事,县令们都得两日会齐……好,樗里疾遵命。”说罢急急摇摆着鸭步布置去了。


    匆匆用过了“午饭”,已经是太阳偏西。中夜之前县令们肯定到不齐了,左右半日空闲,商鞅教樗里疾领着自己去看封邑城堡。出得城池放马一阵,不消半个时辰便到了丹水河谷最险要的一片山地。这片山地很奇特,山峰虽不是险峻奇绝,也没有陇西那种莽莽苍苍的大峡谷,但却是山山相连,一道道连接山峰的“山梁”构成了比山峰还要惊险的奇观。


    商君封邑就建在最宽的一道山梁上。远远看去,一座四面高墙的府邸孤悬两山之间,山梁两头各有一座小寨防,还真是一个小小的金城汤池。再看四周,左手山峰飞瀑流泉,右手山峰溪流淙淙,山间林木葱茏,谷风习习,白云悠悠。置身其中,当真令人物我两忘。不说山水景色,单从实用处看,取水方便,柴薪不愁,也确实是一处极佳的居处。


    商鞅却大皱眉头道:“这座封邑,花去了多少钱财?”


    “商於府库的一半赋税。商於官民都说建造得太小了。”


    商鞅四面打量:“樗里疾,这座封邑扼守要冲,改成兵营要塞,倒是适得其所。”


    “差矣差矣,”樗里疾连连摇头,黑面团脸做肃然正色,“禀商君,樗里疾不才,亦有耿耿襟怀,岂可将先君护贤之心做了流水?”


    商鞅看着樗里疾的黑脸通红,不禁扑地笑了出来:“先君护贤?你这黑子想得出!”


    “山野庶民都能嗅出味儿来,商君又何须自蔽?”樗里疾不避忌讳。


    商鞅看看樗里疾,知道这个鸭步黑胖子极有才具,生性正直诙谐,是郡守县令中难得的人才。听他话音,他一定觉察到了甚,商於官民可能也有诸多议论。商鞅本想问明,也想斥责樗里疾一番,严令他安定商於。然沉吟之间,开口却变成了沉重的自责:“一个人功劳再大,能有国家安定、庶民康宁要紧?你说,新法废除了旧式封地,我岂能坐拥封邑,率先乱法,失信于天下?”


    “商君之意,不要,这,封邑了?”樗里疾惊讶得结巴起来。


    “非但不要封邑,我还要将先君密令收回去。”


    “差矣差矣,商君万万不可。这,这不是自绝后路么……”


    “不要说了!”商鞅骤然变色,“樗里疾,新君有大义,秦国不会出乱子!”


    樗里疾愣怔着鼓了鼓嘴巴,想说什么又生生憋了回去……


    突闻马蹄如雨,郡将疾驰而来,滚鞍下马,紧张地在樗里疾耳边匆匆低语。樗里疾脸色陡变,将郡将拉到一边低声询问。


    商鞅笑道:“樗里疾,有紧急公务么?”


    樗里疾脸色涨红,骤然间大汗淋漓,拜倒在地:“商君……”


    商鞅觉得樗里疾神色有异,微微一笑:“是否国君召我?”


    樗里疾哽咽了:“商君,国君密令,要缉拿于你……”


    商鞅哈哈大笑:“樗里疾也樗里疾,你也算能臣干员,如何忒般死板?拿。见了国君我自会辩白清楚,莫要担心。”


    樗里疾霍然起身:“不。樗里疾若做此事,莫说自己良心不依,商於百姓若是知晓,非生吃了我不可。商君,走,我有办法!”


    商鞅厉声道:“樗里疾,少安毋躁!”


    正在这时,几名县令飞马赶到,见了商鞅一齐拜倒,神色分外紧张。樗里疾高声问:“你等是否也接到了密令?”县令们纷纷说是。正说话间,商城方向火把连天,老百姓们蜂拥而来!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商於民众愤怒了。山民特有的执著悍勇使他们忘记了一切顾忌,赶来保护他们的“恩公”。在商於百姓心目中,商於属于商君,商君也属于商於,商君在自己的地盘出事,还有天理良心么?山梁川道涌动着火把的河流:“商君不能走!”“打死狗官!”“谁敢动商君,剥了谁的皮!”连绵不断的怒吼声山鸣谷应。


    樗里疾嘿嘿嘿笑了:“商君,你说这样子,我等能拿你么?”


    片刻之间,火把涌到了封邑前的山梁上,顷刻围住了郡守县令们。十几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嘶声喊道:“谁?谁要拿商君?说!”


    樗里疾连忙拱手笑道:“父老兄弟们,我等也是保护商君。商君在这里!”


    人们听说商君在此安然无恙,不禁一阵狂喜欢呼。老人们率先跪倒:“商於子民参见商君!”火把海洋也呼啦啦跪倒,赤膊壮汉们高喊:“国君坏良心!商於人反了!”人海呼应怒吼着:“昏君害恩公!跟商君反了!”“商於人只做商君子民!”


    站在火把海洋中,商鞅眉头紧皱,热泪盈眶。他一个一个地扶起了各乡的老人,向他们深深一躬,对最前边一位老人高声道:“老人家,我给大家说几句话。”


    老人举手高呼:“禁声!听商君训示——”


    呼啸纷乱的火把海洋渐渐平息下来。商鞅走上了一座土丘,向民众拱手环礼一周高声道:“父老兄弟姐妹们,商鞅永生铭感商於民众的相知大恩。日月昭昭,民心如鉴,商鞅此生足矣!但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务必听我一言。商鞅当年入秦变法,为了民众富庶,秦国强盛。秦国变法短短二十余年,温饱足矣,富庶尚远。当此之时,国脉脆弱,经不起动荡生乱。商鞅若留在商於苟安一世,或与父老们反叛,秦国都必然大乱!商鞅一人,死不足惜,然商於十余县的生计出路,都必将毁于一旦!不知多少人要流血,多少家园要毁灭?整个秦国,也会在动荡中被山东六国吞灭!父老兄弟姐妹们,秦国人的血,要流在杀敌战场上,不能流在自相残杀的内乱中!再说,我回到咸阳,一定会辩说明白,成为无罪之身。那时候,商鞅就回到商於来隐居,永远住在这片大山里,死在这块土地上……恳请父老兄弟姐妹们,回家去,商鞅不会有事。我要即刻回咸阳面君,不要为我担心。”


    商於的老百姓们哭了,无边无际的大山林海在秋风中呜咽。


    老人们跪倒了,火把海洋跪倒了:“商君大恩大德,商於子民永世不忘……”


    商鞅生平第一次肃然跪地,泪水夺眶而出:“父老们,商鞅纵死,灵魂也会回到商於来的……”


    火把海洋艰难地缓慢地,终于散去了。


    樗里疾和县令们要送商鞅出山,商鞅断然地回绝了。


    三更时分,商鞅和荆南飞马出山,一个时辰便到了峣关外的大道。这里有两条官道,东南沿丹水河谷直达武关,西北沿灞水下行,直达秦川。商鞅在岔道口勒马,挥鞭遥指东南官道:“荆南啊,你不要跟我回咸阳了,到崤山去。”荆南哇哇大叫,拼命摇头,锵然拔剑搁在了脖颈上——誓死不从!商鞅叹息一声:“荆南,你乃忠义之士,我岂不知?要你去崤山,是为我办最要紧的一件大事:告诉白雪她们,千万不要来咸阳,教她们赶快离开崤山,到齐国去,将儿子最好送到墨子大师那里。咸阳事了,我会来找她的……荆南,去吧。”


    “噢”一声,荆南大哭,下马向商鞅深深一拜,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而去。粗重的哭声在风中隐隐传来,商鞅的心不禁猛烈地一抖。


    这里到咸阳不过三百里左右,快马疾驰,五更天可到咸阳。然商鞅大事已了,心中松弛,想到人困马乏地紧赶到咸阳也未必能立即见到新君嬴驷,不若找个客栈,歇息到天亮再上路。思谋定了,感到一阵倦意袭了上来,打了个粗重的哈欠,走马向关城外风灯高挑的客栈而来。到得门前,商鞅下马嘭嘭拍门。


    大门拉开,一个着黑色长衫者走了出来:“客官,投宿?”


    商鞅默默点头。


    “客官,请出具照身帖一观。”黑长衫边说边打着哈欠。


    商鞅笑了:“照身帖?甚物事?”


    黑长衫骤然来神,瞪大眼睛侃侃起来:“嘿嘿嘿,看模样你倒像个官人,如何连照身帖都不晓得?听好了,一方竹板,粘一方皮纸,画着你的头像,写着你的职事,盖着官府方方的大印。明白了?秦国新法,没有照身帖,不能住店!”


    商鞅恍然,他从来没有过私事独行,哪里准备得照身帖?不禁笑道:“忒严苛了,但住一晚,天亮启程,又有何妨?”


    “严苛?”黑长衫冷笑,“你是个山东士子,懂甚来?我大秦国,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凭甚来?奸人坏人没处躲藏!不严苛,国能治好么?亏你还是个士子,先到官府办好照身帖,再出来游学。”


    商鞅倒是钦佩这个店东的认真,着实道:“我是商君。随身没带照身帖。”


    黑长衫骤然一惊,瞪大眼睛绕着这个白长衫转了一圈,上下反复打量,陡然指着他的鼻子道:“看你倒蛮气派,如何是个失心疯?这商君,也假冒得么?有朝一日啊,等你真做了商君,我再想想教你住不让?只怕那时啊,还是不行!啊哈哈……走吧走吧,我看你是有病,走夜路去,好在我大秦国路上没有强盗。”说罢,黑长衫瞥了他一眼,走进门去咣当将大门关了。


    商鞅愣怔半日,苦笑摇头,索性在官道上漫步缓行,边走边想,突然间仰天大笑不能遏止。是也,为何不笑呢?新法如此深入庶民之心,也不枉了二十多年心血。自己制定的法令,自己都要受制,真乃作法自斃也。然则,纵然自斃,他心里踏实——法令能超越权力,意味着这种法令有无上的权威和深厚的根基。要想废除新法,便等于要将秦国的民心根基与民生框架彻底粉碎。谁有此等倒行逆施的胆量?


    猛然,商鞅想起了老师,想起了王屋山里那个白发皓首慈和严厉的老人。老师啊老师,学生遵守了约定,使法家学说立下了一块无比坚实的根基。可是,你老人家的名字,却永远地隐在了学生的身影背后。假若商鞅隐退了,一定来拜望那座简朴的山洞与小小的茅屋,与老师长长的盘桓,一起在永无边际的学问大海里徜徉……


    漫漫长路在纷飞的思绪中出奇地短暂,倏忽之间,天已经亮了。


    秋天的太阳红彤彤地爬上了东方的山塬,葱茏的秦川原野挂着薄薄的晨霜,清新极了。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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