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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大秦帝国最终修订版(完本)-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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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楚宣王眯着眼睛,打量了江乙好大一会儿没说话。他本来也实在不想相信这两个糟老头儿透露的天机,但却总觉得老大沮丧。江乙这一番话倒真对他的胃口,但又觉得缺点儿物事,想想问道:“如你所言,先祖有非天举动啦?”


    “正是。”江乙显得深思熟虑,“先祖庄王,问鼎中原,向天命发难,反成一代霸业。往前说,武王伐纣,老姜尚踏碎太庙里的占卜龟甲;天做雷电风雨,老姜尚却对武王大喝,吊民伐罪,何须问此等腐朽之物?武王从之,大举发兵,一举灭商。往近说,郑庄公射天,反成春秋第一霸主。臣日前在齐国时听说,稷下学宫有后起名士在论战中大反天道天命之说,已经轰动齐国了。我王何须为区区彗星灭了志气?当谋良策,尽人事,以振兴楚国。”


    “反得好啦!”楚宣王一阵大笑,大为振作,“就是啦,要说变法,也是我大楚早啦。那时候,秦国还在睡大觉啦!”


    “我王所言甚是。先祖悼王用吴起变法,威震中原,无敢犯楚。我王当重振雄风!”


    “好啦!”楚宣王推开两名打扇侍女,肥大的身躯摇晃着站了起来,仿佛在江乙的头顶俯视一般,“江乙,本王册封你为上卿啦。即刻回府准备,办理官印文书。晚上进宫,本王要委你重大国务,振兴大楚啦!”


    江乙振奋了,深深一躬道:“臣纵肝脑涂地,亦当报效楚国!”


    按照传统,楚国的上卿是令尹(丞相)的辅政助理大臣,职爵显赫。楚国目下没有令尹,由执圭景授代理主政。江乙若为上卿,自然必是主政大臣之一。多年来,江乙多在中原出使,熟悉中原战国的变法势头,一直想上书楚王在楚国进行第二次变法,真正地振兴楚国。可惜,江乙一直淹没在为楚王一个又一个奇妙谋划奔波的忙碌中,竟无暇认真地与楚王商讨一次国事。这次借楚王对天象惶惑之际,江乙坦率进言,尚未涉及第二次变法的大计,楚王便晋升他为上卿,岂非大大的好兆头?一旦赴任上卿,江乙决意立即推行第二次变法的主张,使楚国强大,自己也成为变法名臣。一路上江乙都很激奋,想着晚上如何对楚王陈述自己思虑日久的变法大计,心潮起伏不能自已。猛然想到楚王让自己办好官印文书的事,方才急匆匆赶到主政大臣景授府中,宣了王命,领了大印并办理了一应仪仗护卫等事宜,便急匆匆回府。楚国有四大世族,屈、景、昭、项。这景授是景氏家族的族领兼楚国主政大臣,与江乙一般干瘦,却是须发霜雪的一个老人。见江乙精神勃发疾步匆匆的样子,景授大是好笑,悠然揶揄道:“上卿啊,走稳了,楚国山多崎岖,小心闪了腰啦。”江乙记得自己好像笑了笑,回答得也还得体:“不劳执圭挂心,是山是水,江乙都晓得。”谁想那景授竟摇头大笑道:“当真啦?那吴起当年也这样说,后来如何?”


    江乙的心,不禁猛然沉了一下。


    三十多年前,吴起逃出魏国。楚悼王正在苦苦寻觅大才,立即将吴起接到楚国,拜为令尹,总揽军政大权,谋划实行变法。在楚悼王的全力支持下,吴起开始雷厉风行地在楚国推行变法,实行了四道新法令:第一,世袭祖先爵禄封地已经三世者,一律收回封地,罢黜爵位。仅这一道法令的推行,便使楚国直属国府的耕地增加了数百万亩,纳税农户增加了十万。这道法令没有涉及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嫡系家族,更没有涉及王室部族,所以进展得尚算顺利。


    第二,裁汰冗官。楚国世族盘根错节,贵族子弟人皆有爵,官府吏员人浮于事者十有六七。这些“大人”们无所事事,每日除了狩猎、豪饮、聚赌、猎艳,便是聚在一起挑剔国中是非,但有能员实干者,便从这些“大人”们口中生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流言蜚语。过不了多少日子,这个能员也就准定偃旗息鼓,否则便连爵禄也没有了。吴起当政,对这些冗官狠狠裁减,几乎将贵族子弟的绝大部分赶回了他们的庄园,使他们成为“白身贵族”。仅这一项节余的费用,就使全部留任官员的俸禄绰绰有余。更重要的是在很大程度上清除了官场无事生非的恶习,楚国朝野顿时整肃起来。


    第三,明法审令,整顿民治。当时楚国的治理极为混乱,国府直辖的县很少,大部分国土都是贵族的世袭封地,许多庶民隶农都依附在贵族的封地,成为私家农户。还有很大一部分山地盆地,属于更为蛮荒的山地部族“自领”。楚国的法令政令,对封地与“自领”地几乎没有任何效力。楚国实际上是一个“诸侯”同盟邦国,看起来很大,实际上所能积聚的力量却很小。面对如此乱象,吴起的重大行动是:对保留的贵族嫡系的封地,实行治权赋税分离的法令,民治权与少部分赋税归于官府,大部分赋税归贵族领主。此所谓明法,官府治民,贵族受税。对于自领自治的山地部族,则与其分权。全部军权与赋税的一半归王室官府,治权与赋税一半归部族,部族治权的法令必须经过王室官府的勘审准许方得通行。此所谓审令。另外一个重要法令是,限定贵族必须将荒无人烟的土地开垦出来,而且必须吸引移民进去耕耘。此所谓“令贵人实空虚之地”。上述法令一经强力推行,楚国王室权力大增,赋税大增,直辖民户大增。楚国在那六年多的时间里,确实是生机勃勃。


    第四,整顿军制,训练新军。当时,楚国的军制与秦国的军制相差无几,都停留在春秋时期的老兵车传统上,战力极弱,对经常骚扰楚国的岭南百越部族都无能为力。吴起本是战无不胜的卓越统帅,对整军经武大是行家里手。他将收回封地的赋税与裁减冗员的节余,全部用于新军经费,大量招募“战斗之士”,一年内便训练出了一支八万人的精锐新军。


    第三年,新军练成,国力大增,吴起开始了对外作战。像在魏国一样,吴起采取了“先内后外”的谋略。第一步,吴起亲率精悍的轻装步兵三万,开进岭南与百越部族展开了山地战,一年内大小十战,全部大胜,平定了百越部族,消除了长期危害楚国的心腹大患。第二步,吴起亲率步骑混编的精锐四万,对苍梧大山(今湖南广西一带)尚未臣服的苗蛮部族发动进攻,半年之内,全部收服苗蛮部族。第三步,吴起统帅全部精锐八万新军,北渡淮水,一战吞并了蔡国,再战吞并了陈国,使楚国势力骤然扩张到淮水以北,直与韩国魏国遥遥相望。在此之前,楚国的领土势力一直在淮水以南涨涨缩缩,富庶文明的淮水以北一直是传统的中原势力范围。吴起一举消灭陈蔡两国,使楚国触角骤然伸进中原腹心,最感威胁的就是三晋魏赵韩三国。于是,三晋联兵,与吴起大军在淮北展开激战,两场大战,吴起全面击溃三晋联军,楚国大胜。从此,楚国才在淮北站稳了脚跟。


    可是,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做了二十一年国君的楚悼王死了。


    江乙记得很清楚,当时吴起正在淮北安抚地方民治,尚未回到郢都。他对郢都贵族势力的密谋一无所知。及至吴起接到噩耗,匆匆只身赶回郢都奔丧,阴谋已经天罗地网般罩住了吴起。那时候江乙还只是个被夺爵禄的少年士子,只能在王宫外祭奠。当他看到急匆匆赶来的一支又一支贵族家兵时,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竟忽发奇想,悄悄挤进了贵族的祭奠行列……进得大殿,他发现沉沉帷幕后面竟站满了一排一排的弓箭手,身穿麻衣重孝的贵族大臣们也都暗藏着弯弯的吴钩短剑。楚悼王的尸体摆在大殿中央的长大木台上,祭奠完毕就要入殓归棺了。按照楚国丧葬礼仪,太子芈臧已经在父王逝世当日解国守灵,不再预闻国事。此刻,太子是麻衣重孝,跪在遗体台前哀哀哭号,两位年青的王室子弟站在太子身后护持,眼睛却不断地瞟来瞟去。


    丧葬哀乐呜呜咽咽地奏了起来,王室嫡系宗亲的元老大臣们先行一一祭奠完毕,又都整齐地跪在太子身后丈余处守灵了。按照爵位次序,下来就是令尹大将军吴起祭奠,再下来就是屈、景、昭、项四大世族的元老大臣祭奠。就在吴起沉重缓慢地走向楚悼王遗体时,江乙听到了贵族群中一声苍老尖锐的哭号突然响起:“大王何去兮!”随着尖锐哭号,太子身后的两位贵族卫士猛然扶起太子,回身钻进了帷幕之后。就在这刹那之间,帷幕刷啦啦拉开,弓箭手的长箭急雨般向吴起飞来。


    吴起正在悲痛之中,眼睛只向前看着楚悼王遗体,怎能料到如此巨变?突闻异动回过身来,已经是连中三箭。那时候,江乙清楚地看见吴起高声呼喊着:“楚王——变法休矣!”踉踉跄跄地冲到楚悼王遗体前,紧紧抱着楚悼王的遗体放声大哭……对吴起恐惧已极的贵族们此刻已经完全疯狂,一片声高喊:“射杀吴起!射杀吴起!”贵族家兵们本来就不是战场厮杀的军队,箭术平平,又在慌乱之中,一阵狂乱猛射,竟将吴起与楚悼王的遗体射成了刺猬一般,长箭纠葛,根本无法分开。


    大乱之后,楚悼王的葬礼迟迟无法进行。太医们愁眉苦脸地折腾了三天,竟还是无法分开楚悼王与吴起的尸体,若要分开,便得零刀碎割。太子芈臧痛彻心脾,觉得这是楚国的奇耻大辱。愤怒之下,芈臧下令追封吴起为安国君,将父王与吴起合葬了事。三月之后,太子即位称王,这便是楚肃王。一即位楚肃王便秘密筹划,将吴起训练的八万精锐新军调回郢都,一举捕获参与叛乱的七十三家贵族大臣的家族两千余口,以“毁灭王尸,叛逆作乱”的罪名,将两千余口贵族一次全部斩首。


    那是楚国历史上最大规模的一次屠杀,江乙记得自己从刑场回来,呕吐得三天都没能吃饭。他对吴起佩服景仰极了。一个人能在那么紧急的时候想出那么高妙的主意,竟在死后使仇敌全数覆没,这种智慧当真是难以企及。是啊,吴起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生具应对仓促巨变的天赋。仓促之间便立即清楚,自己手无寸铁,纵逃出箭雨,也逃不出殿外伏兵追杀,当是必死无疑,能做的也只有将阴谋家卷进来,使他们与自己同归于尽,自己也得以复仇。


    吴起的复仇愿望实现了,楚国的变法夭折了。从那以后,谁也没觉得有什么疾风暴雨,楚国就渐渐地不知不觉地回到老路上去了。江乙始终没有想明白,楚国究竟是如何退回去的?性格阴沉的楚肃王,郁郁寡欢地做了十一年国王,又死了,连儿子都没有。贵族们力保他的小弟弟芈良夫做了国王,便是目下的这个楚王。这位楚王倒是心思聪敏,即位快二十年了,肥硕的头脑里奇思妙想不断,可就是国势一无进展,也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就说三个月前,突然要江乙不惜重金,寻觅甘德石申两位星象高士。好容易找来了,说好的要册封人家为“天大夫”辅政,可一观星象不合胃口,竟然又不理睬两位高士了。江乙好生斡旋,才保住了楚国的体面。


    今日,楚王又突现振作,册封自己为上卿辅政,而且要自己晚上进宫议事。江乙总觉得楚王要做这件大事,该当是让自己主政变法。可是,以往的曲曲折折反反复复又使他心里很不蹋实,很怕楚王又想出一个什么“奇计妙策”,教他去做徒劳的奔波驰驱。


    忐忑不安地忙到暮色降临,江乙匆匆安排了几件事,匆匆地进宫了。


    楚宣王正在皱着眉头眯着眼睛,挺着肥大的身躯躺卧在特制的一张落地大木榻上,看几个舞女在扭着混混沌沌不知名的舞曲。听得江乙参见的报号,竟霍然坐起,将两个打扇侍女吓得尖叫一声丢了大扇。楚宣王生气地呵斥道:“蠢啦!下去!”两个侍女一叩头连忙碎步疾行去了。楚宣王破例地向江乙招手,呵呵笑着拍拍木榻道:“上卿,过来,这里坐啦。”江乙走过去坐在了楚宣王旁边。纵是这木榻长大,江乙离楚宣王还有两三尺距离,也立即感到了一股热烘烘的汗味儿弥漫扑来,若非心中兴奋紧张,还真难以忍受。


    “哎呀上卿,再过来啦,这是大计密谈。哎,是啦是啦,听我说……”楚宣王的声音突然低了。听着听着,江乙的心越来越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胸口一阵憋闷,软软地倒在了楚宣王肥大的脚上……


    三日之后,一队甲士簇拥着一辆青铜轺车驶出郢都,六尺车盖下的玉冠使者正是江乙。这次特使他实在不想做,却又不能不做。


    楚宣王芈良夫又有了一个天赐奇策。


第十一章天算六国(2) 

    二、魏惠王君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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