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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节

安娜.卡列宁娜(中)〔俄〕列夫.托尔斯泰-第3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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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接着说。“我的义务是清楚规定了的:我应该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这样。 如果她要见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现在我想您还是走开的好。”

    他站起身来,呜咽打断了他的话。弗龙斯基也站起身来,弯着身子、没有把腰挺直,皱着眉头仰望着他。 他不了解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感情,但是他察觉到这是一种更崇高的、像拥有他这种人生观的人所无法理解的情感。

    十八

    和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谈话之后,弗龙斯基就走上卡列宁家门口的台阶,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应该步行还是坐车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耻、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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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辱、有罪,而且被剥夺了洗刷净他的屈辱的可能。 他感到仿佛从他一直那么自负和轻快地走过来的轨道上被抛出来了。他一切的生活习惯和规则,以往看来是那么肯定的,突然显得虚妄和不适用了。 受了骗的丈夫,以前一直显得很可怜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个偶然的而且有几分可笑的障碍物,突然被她亲自召来,抬到了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显得并不奸刃,并不虚伪,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伟大的。 弗龙斯基不由得不这样感觉。 他们扮演的角色突然间彼此调换了。弗龙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 他感觉到那丈夫在痛苦中也是宽宏大量的,而他在自己弄的欺骗中却显得卑劣和渺小。 但是他在这个受到他无理地蔑视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过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 他目前感到悲痛难言的是,近来他觉得渐渐冷下去了的他对安娜的热情,在他知道他永远失去了她的现在,竟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认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觉得仿佛他以前从来不曾爱过她似的。 现在,当他开始理解她,真正爱了他,他却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远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耻的记忆。 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把他的手从他的惭愧的脸上拉开的时候他那可笑而又可耻的态度。他站在卡列宁家的门口台阶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需要叫一辆马车吗,老爷?”看门人问。“是的,马车。”

    过了三个不眠之夜之后回到家里,弗龙斯基没有脱衣服就伏到沙发上,合拢两手,把头枕在手上。 他的头很重。 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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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像、记忆和奇奇怪怪的念头异常迅速和明晰地一个随着一个浮上心头:时而是他给病人倒的、流出汤匙的药水,时而是接生妇的一双白的手,时而是跪在床边地上的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奇怪的姿势。“睡吧!忘却吧!”他那么平静而自信地对自己说,就像一个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立刻就可以睡着似的。 确实,在一瞬间,他的头感到恍恍忽忽,而他就开始沉入忘却的深渊了。无意识境界的波浪开始淹没他的脑海,而突然间,一阵强烈的电击通过了他的全身。 他颤抖得这样厉害,以致他整个身子从沙发的弹簧上弹跳起来,撑住两手,惊恐地跪起来。 他的眼睛大睁着,仿佛他彻底没有睡似的。 他刚才感到的头脑沉重和四肢无力的感觉突然消失了。“您可以把我踏在污泥里,”他好像听到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话,看到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见安娜的涨红了的脸和那含着爱怜和柔情不望着他却望着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闪烁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见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拉开他蒙在脸上的手的时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式。 他又伸直两腿,照原来的姿势猛然扑到沙发上,闭上眼睛。“睡吧!睡吧!”他向自己重复说。 但是他的眼睛虽然闭上了,他却更鲜明地看见了如他在赛马以前那个难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脸。“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会有了,她要将这从她的记忆里抹去了。但是我没有它就活不下去。我们怎么才能够和好呢?”他大声地说,无意识地继续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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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话。 这种重复阻止了拥塞在他脑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记忆出现。 但是这些一再重复的话却并没有长久地阻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动。 他的最幸福的时刻,随后是他现在的屈辱,又一幕接着一幕地,飞快地在他心头闪过去。“拿开他的手,”安娜的声音说。 他移开了手,感到自己脸上的羞愧和愚蠢的神情。他仍旧躺着,竭力想睡着,虽然他感到毫无睡着的希望,而且尽在低低地重复说着由于思绪纷乱偶然说出的言语,竭力想以此来阻止新的形象的涌现。 他静听着,听到异样的疯狂的低声重复着说:“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我没有珍惜它,没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发疯了吗?”他自言自语。“也许是。 人们究竟是为什么发疯?

    人们是为什么自杀的呢?“他自问自答了,于是张开眼睛,他惊异地看到放在他头旁边的他的嫂嫂瓦里娅手制的绣花靠垫。 他摸了摸靠垫的缨络,极力去想瓦里娅,去想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情景。 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必须睡!“他把靠垫移上来,把头紧偎着它,但是要让眼睛闭上是得花费点气力的。他跳起来,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语。”我该想想怎样办好。我还有什么呢?“

    他的思想急速地回顾了一遍与他对安娜的爱情无关的生活。“功名心?谢尔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宫廷?”什么问题他都无法认真思索。 这一切在以往是有意义的,可是如今没有什么了,他从沙发上站立起来,脱下上衣,解开皮带,为的是呼吸得舒畅些,露出了他的长满汗毛的胸脯,在房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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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回踱着。“人们就是这么发疯的,”他重复说,“人们就是这样自杀的……为了不遭屈辱,”他慢吞吞地补充说。他走到门口,关上门,随后眼光凝然不动,咬紧牙关,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枪,检查了一下,上了子弹,就陷入深思了。有两分钟光景,他垂着头,脸上带着冥思苦想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枪,一动也不动地站着,他在沉思。“当然,”他对自己说,仿佛一种合乎逻辑的、连续的、明确的推理使他得出了明确的结论,其实这个他所确信的“当然”

    ,只不过是反复兜他在最后一个钟头内已转了几十个来回的想像和回忆的圈子的结果。 无非是在回忆永远失去了的幸福,无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无意义,无非是感觉到自己身受的屈辱。 就连这些想像和感情的顺序也都是相同的。“当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让人迷惑的回忆和思想的轨道上的时候,这样重复说,于是把手枪对着他的胸膛的左侧,用力紧握住它,好像将手攥紧似的,他扳了枪机。 他没有听到枪声,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击把他打倒了。 他想要抓住桌子边,扔掉手枪,他摇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惊地对周围打量。 他从地板上仰望着桌子的弯腿、字纸篓和虎皮毯子,认不出自己的房间来了。 他的仆人走过客厅的迅速的脚步声让他清醒过来。他努力思索,这才觉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明白他开枪自杀了。“笨蛋!没有打中!”他一面说,一面摸索手枪。 手枪就在他身边,但是他却往远处摸索。 还在摸索着,他的身体向相反的方向探过去,没有足够的气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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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常向相识的人们抱怨自己神经很脆弱的、优雅的、留着颊髭的文静仆人,看见主人躺在地板上是这样地惊惶失措,竟让主人留在血泊中,就跑去求救去了。 一点钟之后,他的嫂嫂瓦里娅来了,靠着她从各方面请来的、而且同时到达的三个医生的帮助,她将受伤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儿看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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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在这事上所犯的错误——当他预备会见妻子的时候,他没料到她的悔悟也许是真挚的,他也许会饶恕她而她也许不会死的那种可能性——这个错误在他从莫斯科回来过了两个月,就完完全全地朝他显示出来了。但是这个错误是他所造成的,不只是由于他忽视了可能发生的情况,同时也是因为直到他和濒死的妻子会见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 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边,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屈从于一种怜悯之情,这种怜悯之情经常是由于别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往他一直羞于承认有这种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点。 对于她的怜悯,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紧的是饶恕的快乐,不但马上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减轻了,而且感到他以往从来不曾体验过的一种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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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的平静。 他突然感到成为他的苦恼的源泉的东西,同时也变成他的精神上的快乐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难、责备和憎恨的时候看来是难于解决的事情,在他宽恕和爱的时候,一切都变得简单明了了。他宽恕了他的妻子,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怜悯她。 他饶恕了弗龙斯基,并且很可怜他,特别是在他听到他的绝望行动的传闻之后。 他也比以前更加怜爱他的儿子了,他现在责备自己太不关心他。 但是对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仅是怜爱,而且还怀着一种十分特别的慈爱感情。 开始只是因为同情心,他对于这个柔弱的新生儿,这个不是他的孩子的婴儿发生了兴趣,这婴儿在她母亲生病的时候被丢弃不顾,如果不是他关心她的话一定会死掉;他自己也没有觉察出他是多么疼爱她。 他每天到育儿室去好几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让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妈和保姆现在在他面前都十分习惯了。 有时他会在那儿连续坐半个钟头,默默地凝视着这睡着的婴孩的橙红色的、长着绒毛的、带有皱纹的小脸,看着她那皱起的额头的动作,那捏着拳头,揉擦着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 在这种时刻,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特别怀着一种内心非常平静和谐的感觉,看不出自己的处境有什么奇怪,有什么需要改变的地方。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逐渐清楚地看出来无论这种处境在他看来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许他长此下去。 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灵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之外,还有左右着他生活的另外一种同样强有力的甚或更粗暴的野蛮力量,而这种力量不给予他所盼望的那种谦卑的平静。 他感到大家都带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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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问的惊异神情看着他,不理解他,而且人们对他还期待着什么。 特别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关系是不牢固和不自然的。当由于死亡临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之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起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够正视他。她好像很想对他说什么话,但又犹豫不决;而且仿佛预感到他们现在的关系不能继续下去,她对他期待着什么。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儿,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 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早晨到了育儿室,吩咐去请医生之后,就到部里去了。 把事情办完后,他三点多钟回到家。 走到门厅,他看见一个穿着镶金边的制服,戴着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着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什么人来过了?”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问。“伊丽莎白。 费奥多罗夫娜。 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来了,”男仆回答道,而对于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他仿佛笑了。在这整个困难的期间,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识的人,尤其是女人们,表现得特别关心他和他的妻子。 他看见所有这些相识的人都煞费苦心地掩饰着他们所感到的幸灾乐祸的喜悦,这便是他在律师的眼里和刚才在这个男仆的眼里所觉察出的那种喜悦。 大家都仿佛喜气洋洋,就像他们刚刚举行过婚礼一样。 当他们碰到他的时候,他们带着隐藏不住的快乐探问他妻子的健康。特维尔斯基公爵夫人的到来,因为和她有联系的一些回忆,同时也因为不欢喜她,对阿列克谢。 亚历山德罗维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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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是不愉快的,于是径直向育儿室走里去了。 在第一间育儿室,谢廖沙趴在桌上,两腿搁在椅子上,正在快乐地闲扯着,绘形绘色地讲着什么。 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国女教师的英国女教师坐在这孩子旁边,正在织一条披肩。她急忙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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