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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

致命的狂欢-第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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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就随跟了去,她还嘴里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心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们在这屋里点韭买葱,教这淫妇在俺们手里弄鬼也没鬼。 
  大姐姐(按,指大妇吴月娘)也有些不是,想着她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按,指宋惠莲)惯得有些折儿,教我和她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按,指如意儿),又是这般惯她,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们眼里是放得下沙子的人? 
  有那没廉耻的货(按,指西门庆),人(按,指李瓶儿)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她那个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什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按,指如意儿)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正是个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按,指西门)便连忙铺里拿了绸缎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按,瓶儿死后七日)那日,她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按,迎春、绣春、如意)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姐儿,你们若要,这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面去,你们吃了吧。”这等纵容着她,像的什么?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们不等你了。” 
  不想我两步三步扠进去,唬得她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 
  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户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如今别模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 
  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 
  “对话就是人物性格等等的自我介绍”(老舍语)。金莲“本性机变伶俐”,她凡事“不伏弱”(春梅语),“去处掐个尖儿”(西门庆语),她得理不饶人,没理也善辩。一场恶战之后,气犹未消,于是向前来邀她下棋的孟玉楼作了此番淋漓尽致的倾诉,也将她性格的一个侧面作了淋漓尽致的自我介绍。彼时彼境,金莲显然来不及略加思索就说出了这番话。你看她,全无停顿,便疾言利齿,滔滔直下,气势逼人,起承转合,自然天成,毫无“急不择言”的错乱。这哪叫说话,简直是语言的暴风骤雨,语言的瀑布——飞流直下三千尺,令人应接不暇。 
  更妙的是,她一边叙述事件过程,一边即兴创作出一些子虚乌有的“情节”,插入事件过程而丝毫不露痕迹,令人毋庸置疑。如故意加进如意儿“把棒棰劈手夺下”的举动,以便将自己动手抠其腹部的行为置于后发制人的被迫地位。春梅对如意儿的那些泼辣露骨的“泼骂”,差不多都是金莲亲口骂出来的,但她不好意思告诉玉楼,因用转述法仿佛全出丫头之口,不失主子身份。 
  同时,她骂如意儿:“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被逼得狗急跳墙,反唇相讥:“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言下之意,有孩子的李瓶儿是被金莲气死的。这才让她心头火起,“用手抠他腹”。其实金莲灵魂深处既恨如意儿是她情敌李瓶儿房中的旧人,又怕她与西门庆“捅”出个孩子来又填了李瓶儿的空当,更嫌她“备舌”碍了她与陈敬济往来的手脚,因而一动手就下意识地“抠他腹”——仿佛“天下有瓶儿房中鸡犬皆能生子者哉!”金莲在向玉楼倾诉时虽“急不择言”,竟能机智地将这难堪的一幕略而不提。这也叫该露的露,该藏的藏,该添的添,该减的减,这该是何等匠心啊! 
  其后再在充分显示自己不为他人挟制欺负的大义凛然的语气中,诉说这场争纷的前因后果,而将眼前的是非曲直置之不问,只顾披露她的独家新闻,让人彻底了解如意儿是个私姘主子的“行货”,其间的是非曲直不说自明,这又是何等的睿智。 
  接着连带着死了的李瓶儿、宋惠莲,掌家的西门庆、吴月娘等一个不漏地加以评说,而立足点是要治好这个家,省得将“那没廉耻的货”,“惯的恁没张倒置的”——完全一副“立党为公”的架式,即使传到两位掌家的耳中也无可挑剔,真可谓滴水不漏,令人叹为观止!难怪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又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的这等详细。”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4)   
  文学创作中最忌人物的长篇大论,因为那样会令没有耐心的读者望而生厌。然而,金莲这篇长谈,不仅在《金瓶梅》中独一无二,在整个中国古代说部中恐怕也难找到第二例,她的叙事角度与人称随机变换,摇曳多姿,仅对如意儿的詈词就调换了十种,堪称饶舌的精品。即使独立为文,也可圈可点,何况更是能见个性、见性情的佳制。此是作者得意之笔。从这雄谈可见潘金莲是敏捷与机智、天真与泼辣的混合体。 
  三、“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 
  潘金莲生命机体中的天真气息,往往被她的泼辣所毒化,也相应地被研究者们所误读,因而我愿在此多说两句。如就钱财而言,西门庆身边的女人几乎没有哪个不是以钱财为轴心在旋转着,在舞蹈着。且不谈婚外的宋惠莲、王六儿、如意儿,更不谈红灯区的李桂姐、郑爱月,仅其大院内的妻妾也在钱财上各有计较,以致家里家外都变成了最粗鄙的卖淫。诚如恩格斯所言:“妻子和普通的娼妓不同之处,只在于她不是像雇佣女工计件出卖劳动那样出租自己的肉体,而是一次永远出卖为奴隶。”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第62—6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66年6月版。惟独潘金莲虽穷得叮当响,却不计较什么钱财。诚如她在《绵搭絮》中说:“奴家又不曾爱你钱财,只爱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轻性儿乖。”进入西门府后,金莲固然也不止一次找西门庆要过衣服之类的东西,但她要东西,往往是为了面子、要强,不肯落在他人之后、被人耻笑,与王六儿等倚色谋财有本质之异。 
  潘金莲曾当家管理银钱,她却从未以权谋私。第七十八回写金莲过生日,潘姥姥来看她,付不起六分银子的轿钱。吴月娘指她一条道:“你与姥姥一钱银子,写账就是了。”意思是从公账上出。潘金莲却断然拒绝,说:“我是不惹他(按,指西门庆),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钱。”坐了一会儿,大眼看小眼,外边抬轿的催着要去。还是玉楼见不是事,向袖中拿出一钱银子来,打发抬轿的去了。事后,金莲又尽力数落了她娘一顿:“今后你看有轿子钱便来他家来,没轿子钱别要来。料他家也没少你这个穷亲戚,休要做打嘴的献世包!”几句说得潘姥姥呜呜咽咽哭起来了,然后到李瓶儿旧屋里与如意、迎春诉起了苦。 
  看了这个情节,读者大多同情潘姥姥孤苦无依,同时谴责金莲的刻薄寡情。这个情节与《红楼梦》第五十五回探春斥责赵姨娘的无理要求有些相似。只是探春受嫡庶观念的影响,既不认娘,也不认舅;赵姨娘为弟弟赵国基多争丧葬费是无理的,而潘姥姥的轿钱似乎不算大事,不值得金莲小题大作,但她毕竟未发展到不认亲娘的分上。潘姥姥未必比赵姨娘可爱,潘姥姥喜欢贪小便宜,只从谁待她好出发来衡量一切,似乎完全不体谅自己女儿的处境和心情。尤其是她曾时常往李瓶儿那里捞点油水,李瓶儿在吴月娘生日时给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钱,她就高兴得“屁滚尿流”。(第三十三回)李瓶儿死后还夸李“有仁义”,两相比较骂金莲“没人心”,更叫金莲恼火。早在第五十八回金莲就对孟玉楼谈过她娘:“单管黄猫黑尾,外合里差,只替人(按,指李瓶儿)说话。吃人家碗半,被人家使唤。得人家一个甜来儿,千也说好,万也说好。”但舆论往往责备赵姨娘,同情潘姥姥,责备潘金莲,而同情贾探春。如孙述宇说潘金莲“从不受一些慈爱温柔之情的影响”;她“带着无限的怨毒之力,正宜表达那种天地开辟以来万古常新的人心之嗔恶”。孙述宇《金瓶梅的艺术·嗔恶:潘金莲》,石昌渝等编《台港〈金瓶梅〉研究论文选》第85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1月版。似有些失当。其实两者秉公理财是一致的。还是与金莲“一条腿儿”的春梅深知金莲,她主动带几样酒菜来李瓶儿房里安慰潘姥姥,然后正色为金莲辩护: 
  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得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有,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正公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第七十八回) 
  可见作者正是通过这个故事,极写金莲既不贪钱财又争强爱面子的矛盾,并以此写她天真可爱的一面。金莲之前李娇儿与孟玉楼都管过钱,李娇儿似乎因丫头夏花儿偷金而卸任;玉楼把账簿交给金莲是赌气怕受累,看来唯金莲廉洁而不怕受累才担此重任。 
  其实金莲对母亲并非完全寡情,只是她接济母亲的手段有时过于另类。如她碰见了书童与玉箫的“好事”,就对“齐跪在地上哀告”的两人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第六十四回)这种穷点子,真叫人哭笑不得。第八十二回,潘母去世,金莲因西门庆刚死,热孝在身不能出门,只得拜托陈敬济前往安葬。陈归来禀报时,金莲听了凄然泪下。第五十八回曾写一磨镜老叟向潘金莲、孟玉楼诉说家中儿子不成器,老妻病在炕上,“心中想块腊肉儿吃”。玉楼随即与他一块腊肉与两个饼锭。潘金莲则问老叟:“那老头子,问你家妈妈儿吃小米粥不吃?”听了肯定回答立即吩咐小厮来安儿:“你对春梅说,把昨日你姥姥捎来的新小米儿量二升,就拿两根酱瓜儿出来,与他妈妈儿吃。”东西虽少,亦不值钱,但恻隐之心,昭然可见。张竹坡有眉批云:“作者固借金莲以讽天下人,见逆如金莲,何尝良心灭绝,是知凡天下为人子者皆有此心,奈之何独独我不能尽孝哉!”回末诗云:“不独纤微解济物,无缘滴水也难消。”词话本还将之标入回目:“乞腊肉磨镜叟诉冤”,可见作者何等重视对金莲同情心的展现。   
  另类的智慧与野性的天真(5)   
  四、“我是不卜他”《金瓶梅》第二十九回“吴神仙水鉴定终身”与第四十六回“妻妾戏笑卜龟儿”,和《红楼梦》中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金陵十二钗判词、听到《红楼梦曲》一样,提示着书中人物的性格特征,预示着书中人物的命运与结局,而书中人物对看相、卜卦的态度本身也是其性格的反映。 
  吴神仙(按,即无神仙也)受荐来给西门庆一家子相命,诸人皆崇敬如命,庄重虔诚。唯金莲不当作一回事,“玉楼相毕,叫潘金莲过来。那潘金莲只顾嬉笑,不肯过来。月娘催促再三,方才出见。神仙抬头观看这个妇人,沉吟半日,方才说道:‘此位娘子,发浓鬓重,光斜视以多淫;脸媚眉弯,身不摇而自颤。面上黑痣,必主刑夫;唇中短促,终须寿夭。举止轻浮惟好淫,眼如点漆坏人伦。月下星前长不足,虽居大厦少安心。”按理说这命相不好,换个人会求个“解法”,金莲则置若罔闻。 
  妻妾戏笑卜龟儿“神仙相毕,众妇女皆咬指以为神相”。金莲则不愿混迹于这“众妇女”之中。没过几日,吴月娘又请一位婆子给众妇女卜龟儿卦,惟独金莲宣称: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按,即吴神仙)打看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第四十六回)有人说,这一番话,可以当作潘金莲的人生宣言来读。我则认为既不可说它就是无神论的张扬,也未必是“破罐子破摔”的悲凉,因为她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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