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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短篇小说(第十一辑)-第1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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准备好夜宵。妻早已休息,而我总是对夜宵毫无胃口,疲倦地躺倒在躺椅上。小花
和芸香俩收拾完楼上的客桌,下来各自端了一盆冒着热气的面条,不吃,却欲言又
止地看着躺椅上昏昏醒醒的我。我发觉了她俩,于是疑惑地欠身,笑笑说:“有什
么事吗?你们俩……”

    “……老板,你……你是一个……作家……?”她俩有些忸怩,吞吐半晌,然
后芸香鼓起勇气似的说。

    我禁不住哈笑了起来,很是有点意外。在这个疲倦的午夜,在这个充斥着油烟
味和啤酒味的餐馆里,竟然会有这样一个让我激动的问题。愣了一下我说就算是一
个作家罢,还是一个诗人呢!你们俩怎么知晓的?

    但是我旋即又生怕她们接下又要问出一些无论如何让我都不好回答的问题来。
譬如说,她们可能又要问:那你咋不在市里工作?那你咋要开这家餐馆呢?或者,
她们要问:那你咋不写书呢?——就像她们刚来不久那会儿,有一天突然问我,
“特二级厨师”是怎么一回事,我费了好大的劲才解释清楚,而她们却立即一下睁
大了眼睛:“哇!你已经是你们这儿最高级的大厨师啦!那你咋要自个儿开这餐馆
呢?这有多累,还不若让人家请去供着你呢!那工钱、那工资也有好多的吧?”我
说:“那我一个月的钱至少你们俩一个得要挣上一年多喽!但现在这样我可以赚得
更多啊!”她们羡慕得吐舌头。——但是,但是这下我又怎么解释?要解释一个尴
尬的问题的尴尬,往往会比问题本身的尴尬还要尴尬得多。

    然而她俩这次并未让我如何受窘。她们俩只是提出了一个更让我惊讶的要求。

    这回轮到小花她涨红着脸说:

    “老板,您……能不能听我……我讲一个事,然后,然后……做一篇……这个
事的文章,登在……报纸上?”

    而没有讲完这件事,她俩便哭了,肩胁悲恸地抽搐着。

    “她就是我姐姐啊!姐姐她是冤枉的啊!……”小花抬起涟涟的泪眼。

    “冤枉”?什么“冤枉”的呢?我忽然开始极度关注起多年前发生的这个简单
案件的始末来,而困意全消。当然这不仅只是因为小娟就是小花的姐姐,也是芸香
的表姐。

    “那你姐姐呢?她,你姐姐她最后怎么啦?”

    “她死了……”

    “死了?枪毙的?”

    “不是,不,是判刑,十二年哪……”

    “可是她受不了冤屈,她自杀……在劳改所自杀,已经有三年多了……我表姐
她死得好惨,她把头撞在了监狱的墙上啊!……”

    我感觉有些不知所以起来。也许终究是忙碌了一整天的缘故罢。

    “三四十万。”“十二年?”

    如果定性,这是一起特大盗窃案无疑。可是判这么多年,又好像不可能。但也
有点可能。

    多年前,由于外地打工者的大批入境,治安一直都在火上浇油。盗窃、抢劫、
凶杀,甚至强奸轮奸,频频发生,而这些抓获的罪犯当中,打工者的比例竟是令人
惊诧的——毕竟,他们中不可能绝对全是百分之百真正的打工者,何况再说,这儿
的环境,毕竟也多少更容易诱人作奸犯科。据说当地政府曾经计划采取各种手段限
制这股汹涌的民工潮,有的甚至拟定驱赶出境,但终究缘了各个方面的强烈反响,
最终只得采取诸般法令措施强加管理了事。当然,同时也被动地一再开展严厉打击
镇压,枪打出头鸟,杀一儆百,甚至又据说凡是外地来的作奸犯科者,早已经不必
遣返原籍,在当地,便可以任由处置。

    这么一来,那么,为什么就没有可能是“十二年”?

    我真有点不知所措了。而小花她俩还是巴望着我回答。怎么开口?

    “我可以给您看一封信……是我姐姐的,是我姐姐临死之前寄给家里的,我俩
一直放着。……老板,您能不能做一篇?……”

    “信?好吧,那我……让我先看看……”我暂且含混的回答,小花、芸香她们
俩连忙一起感激地使劲点头。

    翌日,我就看到了这封折得四四方方的信。这信笺是一叠很低劣的纸,纸上笔
迹甚是潦乱,但看得出,小娟竟似是上过好些年的学校,虽然信中时有白字和错误
不当之处,可语意尚还畅顺。还有,她的笔迹,隐隐透出几分男性味。

    小花还给我看两张照片。一张是她姐在事发前照了寄给家里的,模样有点令人
惊异地清秀,还粲然笑着,露出一口编贝般好看的白牙,极像平日里的小花,甚至
可以称得上姣好。这样天生丽质的打工妹是不多见的。而另一张,则是惨死现场的
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但惨状还是不忍目睹地怕人。这就是那个劳改所里阴森的囚
墙?

    捧起这封信,我的手便开始一下一下地哆嗦——爹娘双亲:

    这是女儿最后一次给你们写信了,当你们收到这封信的时候,女儿早已经不在
人世了。请别怪罪女儿不孝,请原谅女儿走这条不光彩的死路,女儿实在没有办法,
女儿再也不能这样度日如年下去了,还是趁着早结束自己的生命了。

    爹娘,在女儿临死前,女儿还是想说,女儿是冤枉的啊!虽然这话已经再没有
人会相信女儿,即使相信了又有什么用,但女儿知道,爹娘是相信女儿的,女儿在
你们膝前,是从不说谎的呀!

    那天,那天上午,那天上午我好恨好恨啊!我恨自己,我更恨主家!他们为什
么这样吊(刁)难我?他们为什么这样扣我的工钱,为什么这样刻薄啊!我好想家
啊!那天上午,主家他们都出去了,他们经常都这样整天不在家,那狗娃子哭闹了
一阵子也睡下了,我突然又好想家!我越想就越是气,他们凭什么就扣我的一百一
十块?他们这样强逼我在他们家再过一个礼拜,可是到头来他们就会给我整个月的
工钱,就会给我两百二十块吗?要是他们这个礼拜找不到别的保姆,会不会又扣我
的工钱,又让我等一个礼拜呢?

    所以女儿决定还是立即就回家。可是临走的时候,真不甘心这一百多块的工钱
哪!所以女儿就想拿他们家的一样东西。但爹娘,我死也不知道这只皮箱子里有这
么多的钱啊!我死也不知道这只皮箱子里有这么多我们别说一生一世就是八辈子也
没见过的钱啊!我为什么要拿这么多钱呢?如果我真的知道,我肯定会吓得昏过去
了。我原来只知道这里面是许多衣服,起码能值两个月的工钱,但也不多啊!我为
什么就每个月挣这两百二十块,就不能再多一点吗?我没有罪过的啊!

    就在前一天的夜里,那狗娃子死闹得凶,我把他抱进他们的房间,我亲眼看见
的,当时他娘正把她的几套衣服,折叠好放进这个箱子,里面有一套就是那套最漂
亮的白底子、兰色细碎花儿的连衣裙子呢!这套漂亮的连衣裙子是她去年夏天买的,
很贵,一百多块,她穿上可漂亮了,走过来走过去,连我也觉得她真迷人呢!有一
天他们出去了,我偷偷把这套裙子也照她的样子穿上,照一照镜子看,也很漂亮呢!
我真舍不得再脱下来了。当时,她男人也在的,但是这箱子里没有钱啊!我只看见
几套衣服,箱子里还是空的呢!这些钱是怎么放进去的啊!

    那天上午,他们又要出去了,到了楼下,我才记起没有奶粉了,他娘说奶粉放
在他们的房间里,叫我拿锁头(匙)去开了,去拿,又叫我把门要锁上。我答应了
几声,可是我拿出奶粉后故意没有把门拉死,我骗他们说把门锁上了,把锁头(匙)
还给了他们,因为他们房间里有大彩电啊!按一下小小的遥控器,就能放映了。他
们出去了,我就可以看个高兴了。

    爹娘,你们说女儿冤不冤枉啊!真的啊!我就是想要那几件衣服,特别是想要
那件漂漂亮亮的白底子、细碎兰花儿的连衣裙啊!我也只想拿这些衣服当我的工钱
啊!我没有贫(贪)心,要不是我为什么拿这只笨箱子而不拿录像机什么的呢?爹
娘,我说这些,他们为什么就不相信啊!他们就是不相信女儿啊!还有那个狗娃子,
我清清楚楚地把他抱到了我的床上,把他盖了被子睡死去了的,这狗娃子怎么就掉
到了楼梯下,跌成这样?爹娘,是他们污(诬)告女儿啊!这狗娃子,他肯定不是
那天掉下去的,说不定,是后来他们不小心掉下去落得个死残废的啊!

    爹娘,女儿说了多少遍啊!为什么政府的人也就不信女儿的,女儿真是冤枉的
啊!女儿真是被他们污(诬)告的啊!爹娘,听说政府的人去咱们家调查了,他们
怎么说呢?你们怎么不说女儿是冤枉的呢?他们肯定也是偏着他们的呢!

    爹娘,女儿说什么也多没有用了,女儿要走了。爹娘,你们说真的有来世吗?
象(像)女儿有这样冤曲(屈)的人,还会含冤九泉吗?还会下地狱吗?爹娘,女
儿想,女儿不会的,说不定哪,女儿来世会投一个大富大贵人家呢!爹娘,你们要
记着多给女儿烧纸钱啊!

    爹娘,女儿不孝,女儿要这样不光不彩地冤死了,女儿死不眠(瞑)目啊!临
走的时候,女儿想说,爹娘,你们千万要多保重身体啊!还有阿富和小花,你们千
万要叫他们别再去打工了,打什么工呀!挣什么血汗钱呀!有钱还不是那样!没钱
还不是照样这样过!你们千万要叫阿富和小花别再去了,爹娘,你们要答应啊!弟
弟这么早就没了,现在我也走了,就剩下小花,你们千万要把她留在身边使唤啊!
阿富家肯定早就盖了新房子了,他打工打了这么多年挣的血汗钱。爹娘,他的新房
是不是有两层,是不是楼房,是不是很模样,啊?可惜女儿没有福份,女儿不能做
他的媳妇了。爹娘,你们千万要叫阿富娶一个比女儿更好的。爹娘,你们身边只有
小花了,你们去叫阿富做你们的干儿子,阿富他肯定会答应的,你们去说啊!

    爹娘,这封信我已经写了几天了,今天写完了,我把它寄给你们了,我就可以
放心走了,我知道,你们不识一个字,小花也不识多少,但你们肯定会去找咱村里
那个张老师的,他肯定会仔仔细细念给你们听的。爹娘,我要当众撞死在牢墙下,
我要死得好惨好惨,叫他们心惊肉跳!爹娘,我死不眠(瞑)目啊!爹娘!来世再
见了,爹娘,阿富,小花!爹娘,这时女儿多想你们叫我一声女儿叫我一声好闺女、
乖闺女啊!爹娘!爹娘!爹娘!爹娘!

    不孝女儿小娟

    农历十二月初二遗书

    逐字逐句读着这信,我一下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思维漩涡中。我两眼昏花,对着
最后几个斑斑的血印,觉得有一些泪,忍不住正要夺眶而出。最后我只看着这张模
糊不清的惨死现场的照片,和这一张粲然而笑的陌生又熟悉的模糊不清的笑靥……

    小花、芸香她们俩一直用同样的神情默默地看着我。当我觉察到时,我才恍惚
记起自己已经答应过她俩的事。我忽然果断地决定,我必须要写这篇小说,而且,
我决定把这篇小说的题目叫作《女窃犯》。

    那么小说呢?我将怎样开始这篇小说的写作,并且将怎样努力支撑开这篇小说?

    这是一个现代的尴尬,一个令人无法不沮丧的现代的尴尬:当下这个时代,似
乎什么都在失去着血肉,小说也不例外,它正在失落着许多感性的材料,失落着许
多生动入微的细节,乃至,正在失落着一批一批这样那样的情感的语言。而更危险
的是,作为当下这个时代的写作者,我们也正在失落着写作的充沛的激情与写作中
的丰富的想象——就譬如我原先试图复制得有血有肉的那个上午,它仍旧是这么的
苍白干瘪!我发觉现在我拿到手紧攥着的仿佛只是一柄只有着骨架的伞,即便用力
撑开它,它将依旧是一柄骨架。

    还有另外一个现代的尴尬,就是:小说已然愈来愈成为是一种危险的文体,它
已然经常被扣上捏造事实的罪名又背上侵犯名誉的罪名,以至于写作者作茧自缚斯
文扫地的被扯上公堂、赔一笔赔不起的款,甚而锒铛入狱——我忽然考虑到一个对
策——是否可以按照已有的做法,在这篇小说的结尾,另外标上一行“本文纯属虚
构”之类的申明?但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没了。我觉得倘若这样,这将纯粹
是对小说的侮辱而且更是对写作者自身的侮辱。而且问题并不仅止于此,还在于,
你这样滑稽地郑重其事申明,你就可以避免捏造事实、侵犯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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