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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归溪十二里-第2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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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说罢,低着眼,转身就往前堂里赶。

    二柜忙叫住他:“当家,伙计们都不在。你我二人打理不过来。小辔子昨夜守更,这时候蒙头睡得香呢,也不能当帮手。铜板儿又只是未经事的学徒,算账糊涂——这铺门开不得。”

    蔡申玉似乎始料未及,诧异地回了头,一动不动望着二柜的双眼里还能找到七八分疲倦。他勉强提起精神问了一句:“怎么,他们都去哪了?……明知年关最忙……”

    “这不怪伙计们,”二柜顿了一下,才慢慢将话放出,“是三少爷吩咐今天休息,让大伙歇一日。”

    蔡申玉倏然一怔,麻木地驻足原地,不声不响。

    二柜用肩头挂着的一条抹布搓了两下手掌,看他没动静,便扭开脸,不去瞧他,只继续蹬上砖石去摆弄神龛,可此时却听见蔡申玉沉沉说道:“歇半日也够了——麻烦您把话放下去,让伙计们莫走远了,等吃过午饭,还是照常开门做生意。”

    “可三少爷说……”

    面前的人缓缓抬了眼,露出一丝罕有的冷淡神情,咬字清晰锋利:“这铺子是他当家还是我当家?”

    该怎么办,答案已经水落石出。二柜住了动作,微微叹口气,心中所料虽中了几分,却将神色溢于言表。他草草收拾了手头的活儿,果然穿戴起防雪水的长靴和一件挡风袍子,准备出门,通知寔丰库众位伙计午后开工。才走到门口,看见蔡申玉也挎着一只家常用的竹篮,里头满满塞着一筐子用粗布裹好的物什,居然也是一身出门的行头。

    “当家的,去哪呢?”他唤了一声。

    蔡申玉淡淡地垂了垂眼:“……离晌午还早,我正好去衍嘉山一趟。”

    聿京城出郭十余里,山峦渐密,其一名为“衍嘉”,景色不过平平,尽是些荒僻林木,遒枝败叶,只因当年传教北上的一名得道高僧葬于此山,善男信女争先供养,更有后人捐银兴建“禅觉寺”,香火颇旺,这衍嘉山的名气方才传了出去。

    山下有阜苏江一脉支流环绕。京中香客只须出城行至棠川渡口,乘蚱蜢舟,顺流直下不过三刻钟便可直抵山脚。

    夹岸枯草连天。草梗瘦骨如柴,像是畏了寒,怕了冻,上头披了一层霜白色的被褥,茫茫地缝成一片。所幸河道未封,只在水波间浮了一两点细碎的薄冰,被芦苇的长枝截在潺潺流水之中,开尽芦花的褐色穗子沾了一茬茬的雪渣,偶尔一颤,整一片的芦苇丛便把水荡软了一大块。时已冬末,万物皆衰,便是常绿的松柏也免不了耷拉着头,如犯了痨病的老翁,北风不过卷到树桠间打个滚儿,它们也一阵咳嗽,抖动的肩膀掸去了不少昨夜的积雪。

    蔡申玉在山下的寿石渡口下了船,仍是挎着那竹篮,袖子往那团包裹上稍微罩住,才沿着石阶朝禅觉寺走。

    才上了半山腰,尚未到寺外山门,却望见逶迤的山道上已是密密麻麻挤着一队人,多是京郊各乡的农户,还有京城内做小本生意糊口的庶族。万般面孔自有一万种神色,时而翘首张望,时而抓耳挠腮,时而嗟叹长吁,却都无一不带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或箩筐,或背,或扛,或挑,形色之多足以叫人眼花缭乱。有未经遮盖的,大多可见犁铧、齿耙、铁锹、木斫、窍瓠等入冬后闲置下来的农具。

    这些自然都不是一心来上香的。

    他看在眼里,叹在心头,明知世间众生各有各的难处,于是尽量靠着边走,从人龙一侧穿行而上。走了不到几段石阶,乌压压的行队中便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几个贫农打扮的人离他不到一尺,看他脚步渐近,脸色显然是窘了窘,涨个通红,憋着气不开口,互相使着眼色:“嗳,是‘财神鱼’……”

    忽然,那对眼眸一转,冷不丁正望住那几个说出他绰号的人。

    那几人一时哑然,愈发尴尬不已,余下的人也纷纷朝这边看,难免一番咬舌接耳。蔡申玉住了脚步,似乎在等着下一句话,被他看得极不自在的几位汉子不禁硬着头皮憨笑两声。终于有个性情爽利胆大的妇人抢着开了口:“唷,蔡当家的,这样巧!”

    “嗯,是巧。各位都是上寺库去的么?”他温和地还礼,问得相当平静。

    那农妇见他说破了众人来意,悻悻然咧开嘴,也跟着笑,颇有点赔不是的姿态:“……您看看这人多的呀……里头不少是你的老客。大伙儿今日往这寺里来,也……也不是不照顾您生意。一来呢,眼瞅着就要过年了,家里短粮,粟麦这些谷物到底还是来寺里取便利些。二来呢,年末了,赶着时候上炷香,拜拜佛,多讨点福也是好的。唉,并不是不给您面子——”

    “啊,这有什么要紧,”他几句玩笑话解了一伙人的尴尬,“寺里年末出贷谷物,古来有之。大伙顺路祈福求平安,更是天经地义。我那生意小得可怜,何况是以质钱为主,你们要粮,我还拿不出呢。就连我铺里头的伙计也吆喝着上这儿讨点麦米,不然都要饿死了。”

    众人听得一阵哄笑,心里有了底,又拉着他寒暄了几句,才各回原位。

    蔡申玉别了那些老客,一路攀上寺前山门,只有两扇侧门大敞,由经事的中年僧人各守一门,但凡讨了货物出寺的人都要由他们将券契查看一遍,点清数目,才准放行。另有领路僧人数个,由山门一直排到佛塔下的长生殿,引领前来质粮的民众往里走。其间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只隐约看见殿前摆开几张长桌,僧侣们一面收点抵押下去的当物,一面从殿中来回搬运粮谷,一面又要书写票券。竟是忙得不可开交。

    蔡申玉不做声,只走到一个领路僧人身旁,温文有礼地问道:“请问这位师父,念善师父可在?”

    那人猛地回头见了他,愣住片刻,认清来人后绷着嘴角抽了抽,似有不悦。僧人不甚耐烦地拨了拨手,提着嗓子打发他走:“后边地里找。”

    他也不恼,道了声谢,便径自往寺院后园去了。

    后园位处山坳之中。禅觉寺将此地用细篱圈了,用作园圃菜地,每年二三月播籽时节,便开锄耕种寺中诸僧好食的蔬菜,葵,菘,芹,蓼,无一不全,甜瓜、茄子等各色瓜菜亦不少见。又辟良田半亩,栽入紫枣、桃李等核果,皆充寺中采食或供奉之用。

    园圃边上孤伶伶立着一间茅屋,屋舍简陋,板材隐有霉迹。墙下屯了好几捆八九月便刈下的青茭以作饲料,只因大雪未化,牲口还收在房舍之内,不见踪影。

    他来到屋前,叩了几下门。无人应答。

    人尚在盯着门发怔,忽闻“吱呀”一声,原来是蓄着牛羊的屋舍下木栅徐徐开了,慢悠悠走出个人影。那人肩上挑着两担扫成堆的牲畜粪便,一摇一晃,蹒跚地迈出槛木,往菜田的方向走,想是要把松土入肥,便于开春时播种。

    却是个年过半百的老和尚。穿着过时的僧袍,用粗布扎住袖口和裤腿,面相看不出半分佛家人的慧光,反倒是灰头土脸,双目萎靡,在雪中走几步路已是战战兢兢。

    “念善师父。”他轻声唤了那老和尚的法号。

    那和尚猛地看见了他,肩头的担木几乎一歪,两担子臭熏熏的粪肥差点儿掉出些到地上去。他呆了一会,终于慢慢放下扁担,讪讪然用腰旁的布料使劲擦着手。

    ***

    屋内比外头暖和不到哪去。

    念善拿着一支木棍拨开盆内几块勉强有一点火红的黑炭,俯下头,颤巍巍吹了几口气。火苗从炭块的缝隙中窜出头,摇摆不定的光抽动了他下颌几绺灰色的胡须,邋遢不堪,甚是失态。他大概察觉了自己的狼狈,伸手把脸整个抹了一遍。蔡申玉放了篮子,挨着火盆在一张破旧榻席上坐了,静静看着他。

    “吃点什么……”

    “竹笋齑。”

    每一回来,都是这一问一答起的头。

    念善便不再说话。他有些驼背,在屋内走动也显得被什么重物压着脊骨,颇为吃力,但仍是不声不响走到墙角处,开了地上一个木头盖,将一个密封的黑陶缸子抱了出来。缸里是立秋后挖出的冬笋,切成细片,用盐和酱料细心腌制,放入缸中贮藏过冬,俗称笋齑。他取来碗筷,开缸挖了一大勺子弄进碗里,端到蔡申玉面前,递过去。

    蔡申玉双手接过,低声道谢,闷头扒碗吃了起来。老和尚与他隔了一个火盆,面对面盘膝坐下,枯槁的手从怀中摸出一串持珠,却不诵念,只是紧紧攥在手心里,眼睛直勾勾盯着埋头苦吃的他。

    “……大僧侣们,最近越来越不满。”念善将咽不下喉咙的话慢慢吐了出来。然后,他粗重地咳嗽两声,听对面端坐的青年毫无回应,才往下接,“小心才是。”

    刚才在山门时的待遇,已经让他了然于心。箸尖仍旧漫不经心夹着笋片:“这味道好。”

    念善沉默半晌,究竟还是眼中一闪,慢吞吞地说:“你的‘寔丰库’名声越来越响,私家质库能做到这份上,实属不易……这虽是好事,可毕竟……质贷典当的买卖,大部分还是归佛寺掌管。树大招风,他们见不得你生意做大,迟早要找你麻烦。”

    “这个真是不错,”蔡申玉捧起碗,置若罔闻似地赞起他的手艺来,“下次多腌几缸,我好带一些回去分给伙计们吃。”

    “蔡施主!”忍不住动了几分劲道。

    蔡申玉轻轻抬起眼,屋外透入的光像在他脸上凝固了一般,纹丝不动,鼻头颧骨之处轮廓硬实,使一双眼睛极有坚固感。他口吻平淡:“我这哪算什么大生意。京中的私人质库哪一个派头不比我大,本钱不比我足?我铺里来往的多是贫苦人家,典押的不过是些家常旧物,比不得禅觉寺每年在达官贵人那儿收的金罂玉罂。”

    “唉,倚赖捐赠之物,毕竟还是受人牵制。可寺里的质贷生意却是由僧侣们自行做主。大富大贵的人用不着上门典当东西,质钱生意本来就是冲着穷人做的。”念善面色严肃,手中挂珠链子发出轻微的绞动声,“你虽然总说你的铺子最穷最没资本,可人脉极广,除了大量供粮这一点比不上佛寺,然而平日里的换些急用钱的小本买卖,穷人都愿跟你做,而不来寺院。你利钱低,口碑好,而寺中赎物皆以双倍起价。久而久之,你倒是招了贫苦人家去,寺中客源少了,僧侣们怎能不记恨你?”

    他没回答,搁开碗,动手去提自己带上山的那只竹篮。窸窸窣窣拆完了裹布,他一个一个将篮子里的东西摆了出来,微微笑道:“本想捎些熏好的腊肉过来……可是佛门戒荤,太可惜了。”

    老和尚紧闭双目,枯瘦的手指慢慢拨开第一颗念珠。他脸庞上的皱纹比真实年龄多了一分沧桑,窗角的寒风有一缕漏网,劈面扫来,把它们吹得更皱了。

    他自言自语一般叨念:“……这禅觉寺背后有不少朝廷命官撑腰。惹恼了诸位僧侣,你怕是躲不过去啊。”

    “铺里存有前年酿的桑落酒,用的都是黍米和笨曲,不带荤腥,喝了冬天好暖身子。”蔡申玉浑然不闻他一番殷殷之辞,只管面带微笑,一心一意收拾着手边物什,“后来路过酤梦小馆,还添了几只素斋丸,馆子里最有名的肖师傅亲自操刀,那味道自然不消说,虽是素食,入口却滑美似肉,真假难辨——是京邑之内顶好的。”

    念善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放弃了继续,任凭那人一直自说自话,闭目打起坐来,手中的挂珠开始一颗一颗在指间后退,嘴唇翕动,似乎在默默背诵经文。蔡申玉将篮中之物清点整齐,没有打断他,也没有因为被冷落而气恼,习以为常似地起身把东西逐一入了木橱,惟独留下那坛桑落酒,揭了封,就着刚才的碗倒了小半盏。

    老和尚阖眼静坐,石头一般定根不动,数他的珠,诵他的经。

    两人相对而坐,再无言语。山坳的冻气从夹缝里匍匐而入,凉凉地浸着屋中的人。炭火奄奄一息。他坐了约有两刻钟,念善的经像是一卷没有止尽的书轴,越滚越长,听不到头。他终于自己拿起碗,一饮而干。

    “时候不早,我回城去了。”他拍了拍膝头,徐徐而起。

    老和尚手中的念珠单调地被拇指一个紧接一个扳下去。全没有送行之意。

    他低下眼睛,转过身走向那扇每一次打开都会磕上槛木的门,把它推开时费了一点劲。不过膨胀的光线很快就迫不及待朝他涌来。从昏暗的屋中看过去,他的肩膀就像塌了似的,一块很大的白色随着光往下沉陷。他狭长的影子在地上一个四方的纯白色块中拖得很远,仿佛一根刺,笔直地指着席上念佛的老僧。

    佛珠麻木不仁回转,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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