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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节

中国百年华人诗歌选集-第6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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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色小蝴蝶,
火苗一般闪烁,
不象迷路,
也显不出一点儿惊慌;
它们越飞越远,
海岸渐渐地消失。

小小的蝴蝶
你们为什么不回头?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童年时,我家的枣树上,总有几颗枣子红得特别早,
祖母说:“那是虫咬了心的。”果然,它们很快就枯凋。
——题记

人们
老远老远
一眼就望见了我

满树的枣子
一色青青
只有我一颗通红
红得刺眼
红得伤心

一条小虫
钻进我的胸腔
一口一口
噬咬着我的心灵

我很快就要死去
在枯凋之前
一夜之间由青变红
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

不要赞美我……
我憎恨这悲哀的早熟
我是大树母亲绿色的胸前
凝结的一滴
受伤的血

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
很红很红
但我多么羡慕绿色的青春




巨大的根块


村庄背后
起伏的山丘上
每年,每年
长满密密的灌木丛

一到深秋时节
孩子们挥着柴刀
咔嚓,咔嚓
斫光了它们
只留下短秃秃的树桩

灌木丛
年年长,年年被斫
挣扎了几十年
没有长成一棵大树

灌木丛每年有半年的时光
只靠短秃秃的树桩呼吸
它们虽然感到憋闷和痛苦
但却不甘心被闷死
灌木丛顽强的生命
在深深的地底下
凝聚成一个个巨大的根块
比大树的根
还要巨大
还要坚硬

江南阴冷的冬夜
人们把珍贵的根块
架在火塘上面
一天一夜烧不完
报块是最耐久的燃料
因为它凝聚了几十年的热力
几十年的光焰




蚯蚓的血



我原以为
蚯蚓的血
是泥土的颜色

不对
蚯蚓的血
鲜红鲜红
跟人类的血一样

一条蚯蚓的生命里
只有一滴两滴血
然而为了种子发芽
为了阳光下面的大地丰收
蚯蚓默默地
在地下耕耘一生

我的身高近两米
浑身的血
何止几万滴
但是,我多么希望
在我的粗大的脉管里
注进一些蚯蚓的血
哪怕只是一滴







小时候
妈妈抱着我,
问我:
给你娶一个媳妇,
你要咱村哪个好姑娘?

我说:
我要妈妈这个模样的。
妈妈摇着我
幸福地笑了……

我长大之后
村里的人说:
妈妈是个贫穷的女人

一个寒冷的冬夜,
她怀里揣一把菜刀,
没有向家人告别,
(那年我只有五岁,
弟弟还没有断奶)
她坐着拉炭的马车,
悄悄到了四十里外的河边村。

村里的人说:
妈妈闯进一座花园,
想要谋杀那个罪大恶极的省长,
被卫兵抓住,吊在树上,三天三夜
当作白痴和疯子……

从此,远村近邻
都说妈妈是个可怕的女人,
但是,我爱她,
比小时候还要爱她。




选自《中国诗坛》和《鱼化石或悬崖边的树》
灵石扫描制作
 

 欧阳江河诗选
欧阳江河(1956… ),原名江河,出版的诗集有《透过词语的玻璃》(1997)、《谁去谁留》(1997)。

最后的幻象(组诗) 寂静 墨水瓶 火 为蟑螂而写的一首诗 秋天:听已故女大提琴家DU PRE演奏 拒绝 男高音的春天 风筝火鸟 去雅典的鞋子 



最后的幻象(组诗)



草莓


如果草莓在燃烧,她将是白雪的妹妹。
她触到了嘴唇但另有所爱。
没人告诉我草莓被给予前是否荡然无存。
我漫长一生中的散步是从草莓开始的。
一群孩子在鲜红迎风的意念里狂奔,
当他们累了,无意中回头
——这是多么美丽而茫然的一个瞬间!

那时我年轻,满嘴都是草莓。
我久已忘怀的青青草地,
我将落未落的小小泪水,
一个双亲缠身的男孩曾在天空下痛哭。
我返身走进乌云,免得让他看见。
两个人的孤独只是孤独的一半。
初恋能从一颗草莓递过来吗?

童年的一次头晕持续到现在。
情人在月亮盈怀时变成了紫色。
这并非一个抒情的时代,
草莓只是从牙齿到肉体的一种速度,
哦,永不复归的旧梦,
谁将听到我无限怜悯的哀歌?



花瓶,月亮


花瓶从手上拿掉时,并没有妨碍夏日。
它以为能从我的缺少进入更多的身体,
但除了月亮,哪儿我也没去过。
在月光下相爱就是不幸。
我们曾有过如此相爱的昨天吗?
月亮是对亡灵的优雅重获。
它闪耀时,好像有许多花儿踮起了足尖。
我看见了这些花朵,这些近乎亡灵的
束腰者,但叫不出它们的名字。
花瓶表达了直觉,
它让错视中的月亮开在水底。
那儿,花朵像一场大火横扫过来。

体内的花瓶倾倒,白骨化为音乐。
一曲未终,黑夜已经来临。
这只是许多个盈缺之夜的一夜,
灵魂的不安在肩头飘动。
当我老了,沉溺于对伤心咖啡馆的怀想
泪水和有玻璃的风景混在一起,
在听不见的声音里碎了又碎。
我们曾经居住的月亮无一幸存,
我们双手触摸的花瓶全都掉落。
告诉我,还有什么是完好如初的?



落 日


落日自咽喉涌出,
如一枚糖果含在口中。
这甜蜜、销魂、唾液周围的迹象,
万物的同心之圆、沉没之圆、吻之圆
一滴墨水就足以将它涂掉。
有如漆黑之手遮我双目。

哦疲倦的火、未遂的火、隐身的火,
这一切几乎是假的。
我看见毁容之美的最后闪耀。

落日重重指涉我早年的印象。
它所反映的恐惧起伏在动词中,
像抬级而上的大风刮过屋顶,
以微弱的姿态披散于众树。
我从词根直接走进落日,
他曾站在我的身体里,
为一束偶尔的光晕眩了一生。

落日是两腿间虚设的容颜,
是对沉沦之躯的无边挽留。
但除了末日,没有什么能够留住。
除了那些热血,没有什么正在变黑
除了那些白骨,没有谁曾经是美人
一个吻使我浑身冰凉。
世界在下坠,落日高不可问。



黑 鸦


幸福是阴郁的,为幻象所困扰。
风,周围肉体的杰作。
这么多面孔没落,而秋天如此深情,
像一闪而过,额头上的夕阳,
先是一片疼痛,然后是冷却、消亡,
是比冷却和消亡更黑的终极之爱。

然而我们一生中从未有过真正的黑夜
在白昼,太阳倾泻乌鸦,
幸福是阴郁的,当月亮落到刀锋上,
当我们的四肢像泪水洒在昨天
反复冻结。火和空气在屋子里燃烧,
客厅从肩膀上滑落下来,
往来的客人坐进乌鸦的怀抱。
每一只乌鸦带给我们两种温柔。
这至爱的言词:如果爱还来得及说出。

我们从未看见比一只乌鸦更多的美丽。
一个赤露的女人从午夜焚烧到天明。


蝴 蝶


蝴蝶,与我们无关的自怜之火。
庞大的空虚来自如此娇小的身段,
无助的哀告,一点力气都没有。
你梦想从蝴蝶脱身出来,
但蝴蝶本身也是梦,比你的梦更深。

幽独是从一枚胸针的丢失开始的。
它曾别在胸前,以便怀华灯初上时
能听到温暖的话语,重读一些旧信。
你不记得写信人的模样了。他们当中

是否有人以写作的速度在死去,
以外的速度在进入?你读信的夜里
胸针已经丢失。一只蝴蝶
先是飞离然后返回预兆,
带着身体里那些难以解释的物质。
想从蝴蝶摆脱物质是徒劳的。
物质即绝对,没有遗忘的表面

蝴蝶是一天那么长的爱情,
如果加上黑夜,它将减少到一吻。
你无从获知两者之中谁更短促:
一生,还是一昼夜的蝴蝶?
蝴蝶太美了,反而显得残忍。



玫 瑰


第一次凋谢后,不会再有玫瑰。
最美丽的往往也是最后的。
尖锐的火焰刺破前额,
我无法避升这来自冥界的热病
玫瑰与从前的风暴连成一片。
我知道她向往鲜艳的肉体,
但比人们所想象的更加阴郁。

往日的玫瑰泣不成声
她溢出耳朵前已经枯萎了。
正在盛开的,还能盛开多久?
玫瑰之恋痛饮过那么多情人,
如今他们衰老得像高处的杯子,
失手时感到从未有过的平静。

所有的玫瑰中被拿掉了一朵.
为了她,我将错过晚年的幽邃之火
如果我在写作,她是最痛的语言。
我写了那么多书,但什么也不能挽回
仅一个词就可以结束我的一生,
正像最初的玫瑰,使我一病多年。



雏 菊


雏菊的昨夜在阳光中颤抖。
一扇突然关闭的窗户闯进身体,
我听见婴孩开成花朵的声音。
裙子如流水,没有遮住什么,
正像怀里的雏菊一无所求,
四周莫名地闪着几颗牙齿。
一个四岁的女孩想吃黄金。

雏菊的片面从事端闪回肉体。
雨水与记忆掺和到暗处,
这含混的,入骨而行的极限之痛,
我从中归来的时候已经周身冰雪。
那时满地的雏菊红得像疾病,
我嗅到了其中的火,却道天气转凉。
一个十二岁的女孩穿上衣服。

花园一闪就不见了。
稀疏的秋天从头上飘落,
太阳像某种缺陷,有了几分雪意。
对于迟来者,雏菊是白天的夜曲,
经过弹了就忘的手直达月亮。
人体的内部自花蕊溢出,
像空谷来风不理会风中之哭。
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远嫁何方?



彗 星


太短促的光芒可以任意照耀。
有时光芒所带来的黑暗比黑暗更多。
屋里的灯衰弱不均地亮到天明,
而彗星的一生只亮了一瞬,
它的光芒关闭在石头和天空之中。
一颗彗星死了,但与预想无关。

人要走到多高的地方才能坠落?
如空气的目击者俯身向下,
寻找自身曾经消逝的古老痕迹。
我不知道正在消逝的是老人还是孩子
死亡太高深了,让我不敢去死。
一个我们称之为天才的人能活多久?

彗星被与它相似的名称夺走。
时间比突破四周的下颌高出一些,
它迫使人们向上,向高处的某种显露,
向崖顶阴影的漂移之手。
彗星突然亮了,正当我走到屋外。
我没想到眼睛最后会闪现出来,
光芒来得太快,几乎使我瞎掉。


秋 天



让我倒乡离我而去的亲人的怀抱吧!
倒想我每日散步的插图里的空地,
那谜一样开满空地的少年的邂逅,
他晒够了太阳,掉头走进树荫。
再让我歌唱夏日为时已晚,
那么让我忘掉初恋,面对世界痛哭。
哦秋天,不要这样迷惘!
不要让一些往事像雪一样从头顶落下,
让另一些往事像推迟发育的肩膀
在渐渐稀少的阳光中发抖。
我担心我会从岔开的小路错过归途。
是否一个少年走来,要靠近我时
倒下了?是否一天的太阳分两天照耀?

当花园从对面倾斜的屋顶反射过来。
所有的花园起初都仅仅是个梦。
我要揉碎这些迷梦,便两手在空中
突然停住。我为自己难过
一想到这是秋天我就宽恕了自己,
我宽恕自己也就宽恕了这个世界。
哦心儿,不要这样高傲!


初 雪


下雪之前是阳光明媚的顾盼。
我回头看见家园在一枚果子里飘零,
大地的粮食燃到了身上。
玉碎宫倾的美人被深藏,暗恋。

移步到另一个夏天。移步之前
我已僵直不动,面目停滞。
然后雪先于天空落下。
植物光秃秃的气味潜行于白昼,
带着我每天的空想,苍白之火,火之书。
看雪落下的样子是多么奇妙!
谁在那边踏雪,终生不曾归来?

踏雪之前,我被另外的名字倾听。
风暴卷着羊群吹过我的面颊,
但我全然不知。
我生命中的一天永远在下雪,
永远有一种忘却没法告诉世界,
那里,阳光感到与生俱来的寒冷。
哦初雪,忘却,相似茫无所知的美。
何以初雪迟迟不肯落下?
下雪之前,没有什么是洁白的。


老 人


他向晚而立的样子让人伤感。
一阵来风就可以将他吹走,
但还是让他留在我的身后。
老年和青春,两种真实都天真无邪。

风景在无人关闭的窗前冷落下来。
遥远的窗户,无言以对的四周。
一条走廊穿过许多早晨。
两端的花园低音持续。
应该将哭泣和珍珠串在一起,
围绕那些雪白的刺眼的
那些依稀夏日的一再回头。

我回头看见了什么呢?
老人还在身后,没有被风吹走。
有风的地方就有临风而开的下午,
但老人已从下午回到室内。
风中的男孩引颈向晚
怀抱着落日下沉。
在黑暗中,盲目的一切,
如果我所看见的是哀悼光芒的老人。


书 卷


白昼,眼睛的陷落,
言词和光线隐入肉体。
伸长的手,使知觉萦绕或下垂。
如此肯定地闭上眼睛,
为了那些已经或将要读到的书卷。

当光线在灰烬暗淡的头颅聚集,
怀里的书高得下雪,视野多雾。
那样的智慧显然有些昏厥。
白昼没有外形,但将隐入肉体。
如果眼睛不曾闭上,
谁洋溢得像一个词但并不说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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