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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王朔-第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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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片警停住脚,疑惑地看着我。

    “我一放这盘带,”我举着那盘印有宝石的录音带,“就能让时光倒流,打破三维空间,再现两年前的情景,不信你听。”我把录音带放进录音机按响,“你瞧,瞧这堵墙,看透那屋了吧?瞧瞧,吴迪又躺回那床上了吧?侧着脸,手腕上的口子翻得跟小孩嘴唇一样。瞧那一地血,粘稠的、般红的血,象龙头里汨汨流出来的水……”
    片警没去看那堵墙,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打断我严厉地问:“你喝酒了?”我嘿嘿乐。他一把揪住我:“你怎么喝得烂醉,不要命了!”
    “没事,就喝了一点。”我举起一只手指头。

    “缸子呢?”片警松开我,转身找水缸子,去厨房接了一缸子水,含了一口。“你嘴鼓得跟猪尿泡似的。”
    “噗”——片警把嘴里的水喷到我脸上。

    “好点了吗?”他问。我点点头,自个儿趴在地铺上。

    “你真胡闹,肝有病,还喝酒。怎么啦?”
    “帮个忙行吗?”我脸色苍白地说:“让我回监狱。习惯了人挨人睡,一个人……睡不着。”
    “这不可能。”他冷淡地说,关了灯走了。

    我知道世界上没有鬼魂,但有噩梦。假若那些身临其境般又极为逼真的梦中场面日一日地再现、强化,便足以使人大白天也产生带有强烈真实感的幻觉,特别是梦中的环境和气氛与现实中的环境和气氛完全一摸一稚。譬如是一间阴暗、昼夜变化不明显的屋子,是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和真实存在过的一些事。那么,久而久之,神经再健全的人也没法不渐渐混淆现在的真实和过去的真实。甚至被那种幻觉深深迷住,滋生出根深蒂固的信念,内心明白又无力摆脱。我正是受到了这种盅惑。几天后,那个年轻的管片民警来到我家,一进门便大吃一惊,我形容枯槁得不象样子,精神也根为萎靡颓唐。“你怎么啦?”“没事。”我竭力克制自己才没说出蠢话,让他看躺在床上的吴迪和一地鲜血。在我看来,他踩了一脚血。

    “我看你不能一个人这么呆下去了。”他关切地对我说,“也许,你该找个女朋友。如果你不惹乱子,我不会找你麻烦。”
    “不,”我疲惫地摇摇头说,“我得这种病就象阉了一样,早绝那份念头。
再说,唾液和精液也是传染途径,不能害人。”
    “你一个人,”他迟疑地说,“能行吗?你需要个人照顾。”
    “无所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
    “你可别骗我。”他说,“最近西瓜上市,事儿开始多了,我也不能老来看你。有什么事你可都跟我说,能帮的我就帮你。”“……”“没事我就走了。”“别走……”
    “到底怎么啦?”他急了,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你他妈便秘啦!”“我害怕。”我一下垮了,“我不能再住这儿了……”
    二
    南方城市夏天,黄昏仍然闷热,街上车接长龙,人如潮泪。我在一家蒸笼般的小吃店吃了两屉包子,出了一身大汗,走到街上,被风一吹倒挺凉快,便裹在便道上的人流中慢腾腾地走着,领略着摩肩接踵的逛街乐趣。

    我到这个人口密集的南方大城市三天了。这之前,我住了一个月医院,出院后便离开了北京,换房、卖旧家具的事都托给那个好心肠的民警去办。我希望这一圈兜回来,一个没有任何旧痕迹,能让我安安静静生活的新环境在等着我。尽管我并非无辜,没什么要人同情的,可我也没有义务总受那种折磨。我喜欢这个庞大、拥挤的城市。那些高耸入云的老式的巨厦,繁多的放射状的商业街区,瘦小精干的男女市民,唧唧哝哝的方言都使我产生莫名的异域感。使我和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的生活即便不是一刀切断,也骤然拉长了距离。我成了一个游客,旁观者游离于千百万人的喜怒哀乐之外。我庆幸听不懂这儿人们的语言,免去交流之苦。别人笑骂奚落,冷言冷语,我一概充耳不闻,怡然自得。夜晚,在黑漆漆的地下室旅馆的一片鼾声中悄悄入睡。

    我混迹失在人群中,走过一家家橱窗琳琅,光线柔和的商店,什么都浏览,什么都不买。一直走到汽笛声声、轮船如梭的江边码头,在沉沉中登上艘灯火通明的华丽客轮。这艘客轮夜里将开往的东海里一座“海天佛国”著称的小岛。

    我执的是三等舱票,是间二人舱室。我放下手提袋,就到甲板凭栏吸烟时,天色已暗,岸上的高楼大厦或尖顶高耸或庞然矗立,在宝蓝色的天幕下形成凸凹厚垂的黑色剪影。楼厦下街巷莹白,人似蚊集,稠稠蠕动。板上热闹起来,舷旁挤满了客。客轮离了码头,在江心掉了头,在黑魃魃的江里缓缓行驶,两岸景致流动。大型龙门吊犹如一具具恐龙骨架蹲踞夜空;堆着整整齐齐集装箱的货船吃水线压得低低;一条接一条靠着码头卸装的散货轮:无声无息交错驶过的长串驳船;远处昏暗的楼群突兀明亮地拔出一幢高厦。客轮开进长江口,城市微缩一团闪烁的光斑。信号台;灯标。辽阔漆黑的江面上,海洋吹来的风阵阵掠过。最后一个码头是海军舰队驻泊地,一艘艘并排靠着的军舰,低低亮着一溜舷窗,舰面建筑呈金字塔形,再往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滔滔江水,一变冷月我转身下了舱。客轮舱内十分宽敞明亮,豪华的餐厅内,很多旅客在吃着丰盛的晚饭。商品齐全的小卖部出售啤酒和白酒。透过宽大的玻璃门可以看到候机室一样舒适的五等舱里,人们坐在一圈圈软排椅上聊天,打扑克。客轮行驶得很平稳。我沿长廊走回舱室,两个女孩子在舱里等我。

    “你住在这舱吗?”我点点头。“换一下好吗?我们俩想住在一起。”
    我这才发现这样的双人舱室,陌生的青年男女住在一起实在不方便。“你的舱在哪儿?”我提起扔在床下的手提袋。

    “旁边一间。谢谢你。”
    我走进旁边一间舱室,一个女孩子在铺床。我退出来,挨闪舱室找有无一男一女的。很多一男一女住在一起,但他们都不肯跟我换,都是新婚夫妇。我只好走回那间舱室。那个女孩子正在水池旁对着镜子擦脸。我拉下墙壁上的弹折椅坐住,感到十分局促。那个女孩子擦完脸、手,又擦脚丫,最后,用水洗净手巾,方方正正晾上。找出盒护扶亮,挖在手心上,涂在脸和脖子上。她双手抚摩着光润的面颊,遇到我的视线,嫣然一笑,我咧咧嘴,低下头。

    “你还没领卧具吧?”我抬头怔一下,“噢”了一声,跑出去。女孩子笑吟吟地望着我。我挨了久候的服务员一通训,抱着枕头、毛巾被回来。女孩子正在小鸡啄米似的吃瓜子,看双膝上摊开的一本书。见我进来,笑眯眯地问:“吃吗?”
    我摇摇头,不由一笑。

    “吃吧吃吧。”她抓起一把瓜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太会磕瓜子,磕得皮瓤唾液一塌糊涂。“瞧我。”女孩示范性地磕了一个瓜子,洁白的贝齿一闪,我下意识地闭紧自己被烟熏得黑黄的牙齿。

    “会了吗?”她睁圆眼睛问。

    “没有,我还是抽烟吧。”
    我点燃一支烟,站在舷窗旁吸,烟袅袅飘向舷窗口,一出去就立刻刮飞了。
海在月色下,金灿灿的波涛起伏,客轮轻快地行驶。女孩把书翻得唰唰响,看得飞快。

    “你看这么快?”“看不懂呗,就看得快。”
    她一笑。我从未乘过海轮,这是第一次我也从末见过这个女孩,第一次,可我似乎在波涛上航行了一辈子的头有点疼了。那个女孩子合上书,那是本深奥的文艺理论著作。

    “船开始晃了。”我说。

    “我看看。女孩灵巧地从弹椅上跳起来,过来扒住舷窗往海面上看。大海横流,犹如一个巨大的、三面六十度转动的年历盘。墨蓝的天空上,暗象牙色的云追逐着月亮,奔涌着,堆积着,变幻莫测,千奇百怪,令人惊心动魄。

    “那块云象马克思,那块象海盗,象吗?你说象吗?”
    舱里的灯突然灭了,全船的灯都灭了。

    “你是学文科的学生?”我问。

    “你怎么知道?”黑暗中传来快活好奇的声音。

    “很简单,丑姑娘才去学理工。”
    “诬蔑!”一个女孩子的吃吃笑声:“我是学英语的。你也是学生?”灯亮了,全船又是一片通明,我面前站着个陌生女孩。

    “你看我象学生吗,我是劳改释放犯人……”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呢,你是什么我都无所谓。”
    尽管夜航有不准关灯的规定,我们为了睡得好一些,还是把灯关了。门上的方窗透进走廊的灯光,舱里什么物依稀可辨。躺在铺上能感觉到船下面浪的走向,但很轻微,不致引起晕眩。女孩子刚躺下还叽叽呱呱说话,得不到我的响应,也无声息了。夜里,我被冻醒,感到有点不对头,迷迷糊糊一睁眼,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床前背光站着个女人,长头发被舷窗灌进来的强烈海风吹得拂舞,扰乱了脸部的线条,一双近在咫尺的眼睛闪着晶体的莹光。她慢慢地,动作夸张地抬起手捏了捏我的鼻子。“醒了吗?”我醒了,也想起身在何时何地,就是一时还说不出话。

    “醒了就起来,再晚看不见日出了。”
    “你先去吧。”我的嘴唇动了动,大概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真懒,不管你了。”女孩说了一声,开门出去了,又伸头进来,找着电灯开关,“啪”地按亮,倾泄而下的灯光中一张娇好、美丽的脸庞一闪而逝。

    我从上铺跳下,被海风吹了半夜的肢体都僵硬了,我拉开手提袋,找了件套头衫穿上。

    我走出舱室,来到上甲板,脸上、身上立刻感受到了强劲的风,这是轮船疾驶带来的风。晦暗的海面上浪并不大,无数小浪头在跳跃着,弧长的天际线很清晰。我在伏满人的舷旁找到了同室那个女孩,在她旁边挤了个地方。天边的云已经红了很大很长一抹,海水天空的颜色都在晨曦中变比,海水变得葱绿,天空变得蛋青色,不知不觉,一切都亮了,可太阳仍未出来。又过了会儿,嫣红的云透明了,飞絮般一片片飘开,霞光送射出来,无数道又粗又大的七彩光柱通贯青天,幻现出一个硕大无朋、斑斓无比的扇形。这景象持续了很长时间,接着太阳出来了。海天之际乱云飞渡,太阳是从云间出来的,一出来便是耀眼的一轮,迅速上升。

    “好看吗,你说?”屏息凝望半天的女孩惘然问。

    “都说好看。”我懒懒地说,“我不知被人拖起看过多少次日出。”女孩看我:“你一点不激动。”
    “激动。”“激动什么啦?你说,每天升起的都是同一个太阳吗?”
    “这已经被科学证实了。”
    “不对,有365个太阳,每天轮流值日。”
    “胡扯。”我一笑。我们向后甲板走去,女孩轻盈地走在前面,喜洋洋,美滋滋的,摇晃着头发,流眸顾盼,使每个注意到她的人都不由精神一振。餐厅在后甲板摆了些桌椅,供旅客沐着晨风进早餐。女孩掏钱做奋勇状,我笑着拉住她,叫她去占位子,自己转身去餐厅柜台买早餐。餐厅只供应一种雪菜丝面,我端着两碗面条放到女孩面前时,觉得真委屈她。她却很高兴,马上用筷子卷着面条吃起来。甲板后面推进器犁开一条白浪翻卷的宽阔航迹,犹如绿色的海洋上一条连接大的白色大道。蓝白两色的海鸥排密集的翼形,紧紧跟随着破浪疾进的客轮。青天白日,海水明澈,一切都是那么洁静、纤尘不染。我们坐在这干干净净的画面里,同周围衣着鲜艳,容貌俊秀的青年男女一道谈笑风生,就象画中人。

    轮船驶进群岛间的狭长海峡,两边出现连绵不断的海岸线,可以看到岛上黛色的山峰,缭绕山腰的白雾;影影绰绰的房屋;桅杆林立的渔港。这些岛都有雄壮的大陆感。再往前,就出现了翡翠般星罗棋布的小岛,浸浮在茫茫海洋中,在阳光下闪着玉的光泽。轮船鸣笛驶近一个郁郁葱葱中隐现着宝刹古寺、楼台亭阁的小岛。

    回舱室收拾行李时,我捡起扔在床上的那本厚壳书,翻看扉页。女孩上来夺:“不看。”我闪开她,念了扉页上的字:“‘赠给胡亦’,胡亦?”
    女孩笑着拿过书,塞进包里。

    三
    由于水浅码头小,客轮在港湾里下了锚,旅客分批乘汽艇登陆。码头上有石砾铺的停车场,几辆旅行车往各处风景点运客人。迎面一座不高的山,山上长满低矮的松林。山间一条石板路,一些游客在林间穿行。我看了看导游图,这条路通向岛上香火最盛的普渡寺。

    “你怎么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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