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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节

千里相许-第3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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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苦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终是起身去取签筒。
她和那人,容貌极相似,性情却完全不像。那人忧悒静默如一潭死水,这小丫头却是个泼天泼地的瀑布。
阿苦与几个善男信女们一同跪在法严寺后殿的观音菩萨座前,闭上眼,双手将签筒摇得哗哗作响,口中念念有词:“菩萨保佑,师父是我的,师父是我一个人的,师父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啪。
一根长签掉落出来。
阿苦连忙去拾它,另一只养尊处优的纤纤玉手却也在同时按住了那根签。
阿苦一怔抬头,便看见沐阳公主晏泠微微眯起的眼,眼中有盛气凌人的光。
“你怎么来了?”晏泠冷冷道。
阿苦咬了咬唇,道:“这是我的签儿。”
晏泠道:“你放不放手?”
“不放。”阿苦转头,“不苦大师,你方才看见没有,这是不是我的签儿?”
不苦的目光在两个少女之间逡巡少许,慢慢道:“是殿下的签。女施主,你的姻缘还未摇出来呢。”
阿苦突然将签筒往地上猛地一倒扣,竹签子全部撒落出来。她一手仍然按着地上那一根长签不放,扬头朝晏泠狠狠地道:“那咱们就来数一数,敢不敢?”
晏泠却慢慢站了起来,傲然道:“我为何要数?该是我的,便是我的,你耍什么手段都抢不走。”
阿苦睨了她一眼,竟也笑了,“殿下,菩萨面前,可不能撒谎。”
晏泠道:“原来你还不知道?将将要秋狩了,圣上打算趁着娘娘怀胎的喜气儿,公布本宫与仙人的喜事呢。”
阿苦突然便没了声息。
晏泠很是得意,那样一个傲气十足的女孩子,被她这一句话就治住了。她笑起来,全身金灿灿的,像秋天里抖索的黄叶,“这支签子本宫还真就不那么在意,你既喜欢,便拿去吧。”
***
“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那样竭尽全力去争抢来的东西,原来也不过是这样晦气的一首诗。
没有什么生僻复杂的字句,阿苦攥着这支中签,直到竹签子的坚硬边沿将她的手心都硌疼了。她也无需去请教不苦老和尚来解签了,抬腿便往门外去。
身后的小吝却突然拽住了她的衣角。
她不耐烦了,回头便要吼他,他的双眼却直愣愣地盯着地面,口中急急地道:“是娘娘!快,快跪下!”
果然,是胡皇后。
这一出戏真是越来越精彩了。
胡皇后迈入来,身后是一众命妇。按理所有人都当垂眉退避再行礼,可是阿苦竟然忘了这回事,就那样直勾勾地盯着胡皇后。
精致的脸,深不可测的眼睛,微含哂笑的唇。
倒与沐阳公主是颇相似的。
或许宫里的女人,归根结底就是这样的吧。
虽然生硬,可是漂亮;虽然冷淡,可是漂亮;虽然死气沉沉,可是漂亮。
而师父那样漂亮的男人,终归就是要娶这样的漂亮女人回家的吧?
而不是她,妓院里长大的野丫头,九坊十三院里上蹿下跳的小泼皮,汉人,下等的汉人,身世不堪的汉人,她可以摆出很吓人的表情,但她自己都知道自己只不过是虚张声势。
如果没有师父给她的那根鸡毛,她哪来的意气去发号施令。
胡皇后看了她半晌,忽而温和地笑了,声音轻细,令人愉悦:“这不是太医署的钱姑娘么?”
阿苦愣愣地抬起头来,“娘娘……娘娘千岁!”
娘娘没有提及她们在琳琅殿那一次尴尬的会面,娘娘大约是个有善心的人……
胡皇后身后有人道:“明知道娘娘在寺里,怎么还让外人入寺?不苦大师?”
不苦忙道:“这位钱施主……倒也不算外人……”
胡皇后突然盯住了他。
不苦静了,转过脸去,只道:“这是容成仙人交代的。”
半晌,胡皇后笑了,“原来钱姑娘面子这样大,太医署的杜医正也正与本宫说姑娘研习刻苦足可出师,不若过些日子入宫来做女医吧。”
阿苦一惊,想推拒时,却又听见晏泠轻轻哼了一声:“母后,这丫头来路不正,您可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多谢娘娘恩典!”
阿苦再也不多想半刻,当即叩下了头去。
——沐阳公主不是说秋狩么?
如果做了皇后娘娘的贴身女医,她便可以一道跟去秋狩了吧?
钱阿苦承认自己谢恩的时候语气是有些急躁,但过后一想,她觉得自己谢恩谢得非常及时、非常理智、非常有道理。
她跟了娘娘,圣上也不会再来找她的麻烦,真是两全其美。
她现在只想将那一枚晦气的签子扔掉。
未殊下朝归来时天色已很晚了,夜空里悬起了几颗微淡的星。他走入后院,便看见阿苦在天井边打着转,无头苍蝇也似,不知在发什么急。
“你在……找东西?”他发问。
阿苦似被吓了一跳,见到是他,忙将手中东西背到背后,“我在扔东西,没找着好地儿。”
未殊走上前,将她微乱的鬓发理了理,道:“今日去法严寺了?”
“嗯。”提到这个阿苦便有些闷闷不乐。
夜风拂过,秋色微凉,他低头看着她,“有空了去买几件衣裳,入秋了会冷。”
她抬起头,眼睛里湿漉漉的,“你陪我去买吗?”
“……”看到她的眼神,他顿了顿,“我陪你去。”
她笑得双眼微微眯起,“真好,真好。”
可这四个字却好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心不在焉地。他感觉到她的异样,长臂微舒,仿佛是要抱她,却轻轻巧巧便将那竹签自她手中夺了去,就着月色凝眉一看,便笑了。
她欲抢抢不回,哭丧了一张脸道:“还笑?这可是中签!”
“你去法严寺,就是为了求签?”他却笑得愈加温柔,星辰的光芒散落在他无边无际的黑眸中,令她怔了一怔,“你有什么疑难,都不问我,先要问过法严寺的菩萨?”
“我,我……”她急了,“我当然有疑难,女人的疑难,你不懂!”
女人的疑难?他仿佛信以为真,往她身上着意瞥了一瞥,羞得她转身就逃。他却一把自身后抱住了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呼吸濡湿她颈项,他轻声道:“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
明明是一首凄凉的诗,怎么却被他念出了……香艳的味道。
她被他全力地拥着,连呼吸都不敢粗了声气,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你今日上朝,圣上找你说什么没有?”
他的目光闪动了一下,“没有。”
“哦。”她努力轻描淡写,“我今日遇见了皇后娘娘,她说让我进宫照顾她。”
他手臂一僵,没有说话。
“听闻圣上要秋狩了?”她又说,“你会不会去?”
他忽然将她的身子扳了过来,正面相对,他的眼神里微露焦灼:“皇后说了你何时入宫?”
“还没说。”阿苦撇撇嘴,“大约就这几日,要跟去秋狩吧。”
男人沉默了。
入秋的风自高墙上吹落,藤萝簌簌轻摇,花架上的蔷薇又落了一地。他思索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你冷不冷?我们回去说。”
回去,可是他的手还揽着她的腰。一路上颇遇见几个当值的下人,都是瑟缩着行礼没有望过来一眼。未殊过去没有发觉,这时才感到这些人的礼貌谦恭之中全是一种奇特的恐惧,抬头望向高墙之外,他知道外边还有三十个金衣侍卫日夜不休地看守着。
他知道自己一直都是这个王朝的敌人。
若在过去,他一个人,身当万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是因为他英勇也不是因为他坦荡,而不过是因为他不在乎。人世并没有很多的意趣,他活着或死掉,他自己都不在乎。
可是现时不同了。
此时此刻,月光半露,星云如雾,他的怀中搂着那一个娇娇小小的人儿,她给他吃过年的消夜果子,她治好他的病,她会撒娇、会吃醋、会闹脾气,她那么活色生香,常常让他怀疑自己寡淡的人生根本负担不起……
而他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他前所未有地清楚感受到,他不能失去她。
皇后娘娘,真是个一点亏也不吃的强硬女人呵……
不过,他已经不再是那个混沌的容成仙人了。
他握着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他不能失去她。

  ☆、第59章 逐鹿

“师父?”她轻声抱怨,“你弄疼我了。”
他忽然清醒,此时却已在他的东厢房中,光线都是暗的,只得外间的月光透窗而入,映得一室虚冥。他道:“怎么在这里?”
她古怪地望着他:“你带我过来的。”
他揉了揉太阳穴,“你回去休息吧。”
“好嘛,又要赶我走。”她喋喋不休,往外走去。他推门走入内室,许久之前那三支蜡烛仍在袅袅燃烧,他的心头突然烦闷到不堪。
日前皇帝的话又袭上心头。
“泠儿来与朕说了几次,朕想着不妨就趁皇后生子,喜上加喜……”
他没有想到公主还是不死心。即令他根本不爱她,她也一定要嫁给他么?
女人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公主与他联姻,或许能保住璎妃,或许更是将璎妃往火坑里推了。皇后那边也不会善罢甘休——也许公主的目的,就在于让他成为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吧。
他望着观星阁中那三炬粗壮的蜡烛,蜡油如泪,在鎏金铜烛台里积了盈盈的一汪。月光照映之下,观星阁中的二十八星宿仿佛在漫天移动,循着只有他才知道的轨迹,迈向只有他才知道的终结。
***
草原上来的舍卢人本是居无定所,一年四季都在不同的地方围猎。而今入主中原,这习惯也未曾改,深青浓紫的牙帐在龙首山以北的广袤山岭间绵延铺展开来,一路驻跸警卫凛然有节未尝扰民,一应朝野事务也都挪到了北都的静华宫中议决。
秋高气爽的八月好天,鹿苑一片青葱入眼,山林茂密,间或有飞禽走兽经过,正是猎鹿的好时节。皇帝诏命围起百里方圆,网开一面,自己一身玄衣劲装,乘了一匹好马,臂上挎着百石强弓,往空中一挥袖,众人猛地吆喝一声,便各个飞驰了出去。
阿苦乖乖地侍立在胡皇后身后,听着一众贵人命妇嚼着瓜子儿扯闲篇。
“那个,我没看错吧?”一个贵妇人摇着扇子一脸惊吓,“那个白衣衫的少年郎是谁?身手如此了得,莫要把今年的头筹拔了去!”
阿苦望过去,树影葱茏之间,那人一袭紧束的箭袖白衣,长发都梳拢在冠中,正挽弓而起。她看不见他的猎物,只看见他绷紧的侧脸,片刻之后羽箭刷刷射出,那边厢的男人们响起一阵欢呼。隔得太远,唯见草木摩挲,她想,师父就是师父,师父不论做什么都能做到最好。
“那便是容成了。”胡皇后眯着眼睛微微笑,转过头,容颜慈和,“本宫与你说过,那是陛下和本宫看着长大的孩子。”
璎妃的表情僵了一僵。原想将话题引到赐婚上来,却反被胡皇后将了一军。
旁边见机的女人忙插了句嘴:“容成仙人原来不仅模样周正,占算灵验,便连这武人的事情也会,可真像个舍卢人一般呢!”
胡皇后笑了,“他怎么会像舍卢人,他从头到脚都是汉人。”
这话说得古怪,众人都不敢接话。忽有一个声音不管不顾地响起来:“他做了我的驸马,自然便是舍卢人了。”
阿苦端住了手中的药碗,望过去,果然是沐阳公主晏泠,她今日打扮得像一只孔雀。
女人们的眼中都闪出激动的光,那是感觉到好戏将近的光。
胡皇后眼神微动,“这话倒也没错,圣上也与本宫提过。不如待他们猎鹿回来,本宫给问问。”顿了顿,“不过女人啊,不要太心急,心急只会让男人跑了。”
***
淙淙的溪流上跳跃着太阳的光,有一只梅花鹿在这溪旁饮水。
未殊伏在马背上,躲藏在树后的暗影里。他已经独自等待了很久。
那梅花鹿意态悠闲,饮完了水还去食草,待得吃饱喝足了,高昂起了头颅,晃了晃脑袋。
未殊缓缓地抬起了弓,双眼微眯,弓弦被拉到最大,绷紧。
“嘶——”身下的骏马却突然受了惊吓,长长嘶鸣了一声。
未殊微微一惊,然而更惊的自然是那梅花鹿,撒开蹄子便越过了溪流往那边丛林里跑去。他眸光一凝,双腿狠夹马腹,也随之蹚水追了过去!
耳畔疾风刮过,竟有另一个人也跨马追来,与他并肩策马飞驰!
未殊的唇角不由得勾了起来,苍白的脸容上愈加不见深浅。
身边的男人很沉得住气,奔驰之中,不急不喘,“你惊了朕的鹿。”
“陛下言重了。”未殊缓缓停住了马,任那梅花鹿去得远了,才道,“微臣怎敢与陛下共逐鹿。”
“驭”地一声尖哨,皇帝胯下的高头大马猝然前蹄立起长嘶一声,皇帝自马上回头,目光冷锐:“未殊。”
未殊心神一凛,当即下马跪地。
皇帝已经很久没有唤过他本名。
他给予他的,本名。
很久,久到他几乎都要忘了,眼前这个孔武有力的男人曾经带着他厮杀于疆场,教他挽弓射箭,教他权谋杀伐,最后,却用一颗药丸,终结了他的利用价值。
他低下了头,眼神沉静地凝视着秋草上初初凝上的霜。风中是飞藿的冷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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