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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千里相许-第2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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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重,却好像没了一点分量:
“你介意吗——我是你师父?”
她呆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九个字入脑,好像只是混沌的一声响,炸得她一懵,然后脸就红透了。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九个字的意思,脸就已经红透了。
瓦当上滴滴答答不断滑落隔夜的雨水,落进檐下的小水坑里,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庭中一片湿润,草木被洗得碧绿,抽芽的小花娇怯怯地探出头来。她的瓜子脸上一双湛湛的眼,正无知地忽闪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是真的傻了。
“师父……”嗫嚅了半天,却只说了一个开头。
他仍是静默地看着她,那目光明明温和,却无端带了压迫,她想躲,却无处可躲。
他终是寥寥一笑,松开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什么,好好休息。”
***
小王爷自打从九坊回来以后,脾气就变得极其地恶劣。
他本来是个顽劣的性情,府中的下人早已习惯了;然而此刻比往常都不一样,他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不时传出砸摔东西的震响,一群下人窝在帘后门口听得胆战心惊,可他谁也不曾传唤。
要打要骂也给个痛快啊,不带这样折磨人的……
厨房已备好了膳,可是谁也不敢去叫王爷用饭。
直到有个面生的小厮站了出来,“我去吧。”
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小厮一身短打还算干净,头发包着帻头,露出一副还算清秀的眉目。总管没见过他,想应该是新来的,才会胆子这样大。
于是总管抬了抬下巴,“你去吧。”
那小厮应声端走了膳盘,推门而入,又周到地合好了门。
众人立刻又把耳朵贴了上去。
“孤不用。”是璐王的声音,冷厉得像一根绷紧的弦,马上就要断裂了。
那小厮却没有说话,众人只听见他将膳盘放在桌上的一声轻响。总管心里一紧,这果真是个不懂规矩的!
“孤说了不吃你没听见——”
璐王暴戾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里头竟然便没了声息。
“你,”晏澜难受地滚了滚喉咙,“你怎么来了?”
她安静地解开帻头,任长发披落下来,晃了晃脑袋,眉眼都是他熟悉的样子,那样温柔而优雅,“我听闻你在找我,不想你费事。”
他说:“我找不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妇人在耍赖,可她听见之后,却似乎心情变好,嘴角勾了起来。
像一轮残月一样,勾了起来。
“我已经不在九坊了。”她说得很轻巧,“我在白虎街那边找了活做。”
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我爹赶我出来了。”她将手搁在桌上,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膳盘上的金漆纹路。
他笑了,“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后?”
她点了点头,“他知道了我与你一处……就算我打了你一巴掌,他也不能解气。”
他说:“那你当初该多打几下的。”
她细声细气地道:“可我没舍得。”
沉水香袅袅上升,将空气凝成缠绵的云雾,缓缓沁入肌肤。他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是从那草原上来的少年,身躯结实地紧绷着,蕴藏了豹一般矫捷冷定的力量。她过去很贪恋他这怀抱的气味,她已经许久没有闻见了,这样干净的气味,与她过去所熟知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嫮儿,”他侧头轻吻她的发梢,她闭上了眼睛,“我是舍卢人啊。”
“嗯?”她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声调微扬,是不自知的魅惑。
他的唇贴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开合:“你还走不走?”
“我能走到哪儿去?”像是被他的气息烫着了,她哑了声音。
他轻笑,笑得有几分浮荡,像误入春闺的浪子,将铜扇柄磕了磕手背,“也对,你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说:“一着不慎,我除了认输,也没有别的法子。”
***
圣旨传来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春日光景,司天台里花木扶疏,红白茶花开到了极盛,刻香镂彩,宛如善睐的女子流眄多情。未殊难得地没有去考星塔上,而是搬一把圈椅坐在后院天井边看书,蔷薇花还没有开,从高高的院墙上泼下来漫天的紫藤,喧宾夺主地缠满了花架。风吹过,庭中草木相和,间关一二黄鹂啼鸣,婉转催人流连。
他一手执着书,一手搁在椅扶手上撑着头,长发铺在雪白的衣袍上,眉目静默,好像看得很入神,可是书页却始终没有翻动。
与他相隔几步远的石桌石凳处,正有个少女在认真地点检着药材。
她绕着石桌走动,将药草一一归类放在一处,动作已尽量放得轻微。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素缘云间半袖,大约是嫌热,还将里衫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小半截洁白如藕段子的手臂。薄绿百叠裙轻得好似没有重量,随着她的来来去去在草叶间拂动,宛如蝶儿轻颤的翅。她看来看去,又发觉哪处不对劲,跑去房中拿来了一本书,便站在原地翻看。
他终是将书合上,“有什么问题?”
她头也不抬,“你帮不着。”
他好脾气地没有搭理。她螓首微垂,咬着唇,盯着书的样子像在跟什么较劲似的。阳光被重重藤萝筛得稀薄了洒落下来,她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美好。
这时候,无妄在月门边探出脑袋,朝他招了招手。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圣旨。”无妄悄声说,“古公公在前头候着了!”
他眉心一冷,望了一眼庭中的少女,便往正堂走去。
古公公本已坐下,见到他来,又站起来,笑逐颜开:“老奴要恭喜仙人,贺喜仙人!”
未殊面色不动,只掸了掸衣襟跪下来,“请公公宣旨吧。”
古公公在他这里软钉子吃得尽够,这会子也只是一僵,便抖开明黄帛书念道:“黎民苦旱久矣,日前普降甘霖,皇天共沐,天命所赖,社稷之福,着司天台监正入宫听赏,钦此!”
未殊领旨谢恩,便欲叫无妄来送客,愣是叫古公公给喊住了:“仙人,那场大雨,当真是您给求来的?您本事可太大了!”
未殊淡淡道:“在下并没那么大本事。”
古公公皮笑肉不笑:“我这里恭喜仙人,实在也不是这桩事。”
未殊眼帘微抬,“公公说的是?”
“圣上还有一份口谕。”古公公脸上的肉都笑在了一处,“命仙人入宫听赏时,将那个女娃娃也带上。”
未殊没有随他笑,也没有接旨。他只是站在地心盯着古公公,目光幽深得看不见底。
古公公没来由地感到心悸,小心翼翼地说:“仙人……接旨?”
未殊将袍襟一揽,再度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从井底转上来的水,因为从未见过天日,所以冰寒刺骨。
“臣领旨。”

  ☆、第38章 飘瓦

送走古公公后,未殊迟迟没有回后院去。
无妄端一碗浓茶凑上前来,“公子,用茶么?”
未殊扫他一眼。
无妄笑得很可亲:“此去一场恶战,小的特抓了两大把瓜片。”
未殊不言语,接过茶碗便喝,浓酽的苦茶滋味呛得他猛一咳嗽,险些摔了茶碗。无妄连忙拿下来,急急道:“烫着了没?”
未殊还是沉默。
无妄一跺脚,“我看上回阿苦在皇宫也没受多少苦,圣上不见得会对她怎么样。”
“他当然不会让她受苦。”未殊终于说话了,话里还泛着浓茶的苦味。
无妄道:“公子您也太良善了,人有时候就该浑一点儿,您看阿苦那丫头多浑,压根不把您放在心上……”
未殊又扫了他一眼,他乖觉地住口了。
未殊这才慢慢地道:“你说……方才古公公,为什么要恭喜我?”
无妄将手放在嘴唇上,表示“我的嘴被缝住了”。
未殊道:“问你话,你说不说?”
惯常的清淡声音,语调却已失了平缓,略有些急促了,空气里好像充满了被方才的茶烫出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冒腾着。无妄于是将嘴边线头一扯,道:“因为圣上也喜欢阿苦啊。公子您想想,您的徒儿若进宫封了妃,您的辈分可就比圣上都高,嗬,您可得是小王爷的爷爷辈儿了!”
他后面的信口雌黄未殊统统没听见,“你怎么知道圣上喜欢阿苦?”
无妄翻了个白眼,“行行行,我不知道。”
未殊自己想了想,却又道:“圣上是喜欢阿苦。”
无妄一拍手:“可不是么,所以古公公上赶着来巴结您,眼看着阿苦要成他主子了……”
听见“主子”一词,未殊的瞳仁倏地一缩。“那也不见得。”未殊说,“阿苦不喜欢宫里。”
无妄又翻了个白眼,“是是是,阿苦不喜欢宫里。”
未殊起身往自己房间去,“你让阿苦收拾收拾,我们马上入宫。”
后院天井里,阿苦听了无妄的转述后,眨了眨眼睛,“给圣上求雨的是我师父,关我什么事儿呀?”
无妄却凑上来,鼻子嗅了嗅,“我说阿苦丫头啊,你跟我家公子,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阿苦往后一缩,发愣,“什么怎么回事儿?”
“你倒是想清楚啊,”无妄摇头晃脑地道,“你想清楚了,也就省得我给你俩瞎操心,是吧?今儿个进宫,圣上要说了什么,你可得拿捏着回答,别忘了你和我家公子可在一条船上。”
阿苦看他半晌,直将他看得发毛了,她才转过脸去,道:“我怎么就和你家公子在一条船上了?”
“唉,”未殊老成地叹了口气,“你说你别不别扭……我跟着公子也有*年了,他那人是有点毛病,你要跟他计较这些,这日子就没法儿过了……”
“怎么还不更衣?”
无妄脸色刷地一变,转身,便见未殊已换好了衣衫出来,正站在月门边,并没看向他们。
阿苦望过去,师父将长发束了起来,玉冠桐簪,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白皙的颈项,素常的清俊之外,更多了一分凛凛然不可向迩的清冽,真如山巅上飘然走下的神君一般。有一颗水珠自他下颌滑到了喉骨上,又一颠,掉进了衣领之中。
阿苦便盯着那一滴未擦干净的茶水珠子出了神。
她自然并不想进宫,只是圣旨如此,终究不可违逆。然而师父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的淡定也令她有些不舒服,她的行事一向是谁让她不舒服她就让谁更加不舒服,所以她穿出了一件绿罗生色绰子,罩着薄得透出肌肤的碧纱衫,下系一条晕裙,柔媚得直能漾出水来。
他看见她这身打扮,眉头发皱,转过身去。她大大方方地走到宫里来接人的马车边,然后发现——
两乘马车。
两乘不一样的马车。
她的心沉了一沉,便钻进了那乘稍小一些的。车内一片珠光宝气,还铺了长绒地毯,隔着绣罗鞋挠得她脚心发痒。隐约听得马鞭凌空的响,马儿缓缓起行了。
她不是傻子,她是在妓院长大的,男女之间那档子事她不是不懂,她是太懂了。她知道皇帝看她的眼神,那就跟妓院里的嫖客看花娘的眼神一模一样。她讨厌皇宫,不仅因为皇宫像一座巨大的妓院,更因为皇帝是一个所有人都不能违抗的嫖客。
便扶香阁的花娘,若不想接客也可以装病发癫的;可哪个女子若不想搭理皇帝,恐怕便只有亡族灭家。
是因为这样,所以师父才并不顾及她自己的感受么?
两乘华辇稳稳行至北凤阙,验过名籍,宫门慢慢朝里打开。门上的千万颗冷红钉子映着春阳,无情地发着光。再行过福圣门,绕西阙楼,两乘车便各自驶往了不同的方向。
琳琅殿。
阿苦是第二次来到这座阴沉沉的宫殿了。四面都是竹帘,一条条削得整齐的紫竹签子挽着金丝络,柔顺地垂落下来,筛了光,筛了风,筛了凉气和人影。阿苦抱着自己的双臂在这空荡荡的小阁子里走了几遭,上回她被人伺候着沐浴更衣,都没有好好打量过这地方。
她的目光最后停在了墙上。
那是一堵面北的墙,光线晦暗,前面罩了灰色的帘帷,看起来还积了不少尘埃。皇宫之中,怎么会有这样冷清的所在?连洒扫的人都不来动它么?她的好奇心被勾起来,左右张望,阁外的宦官宫女都跟死人也似一点声息都无,于是悄悄伸手,哗一下拉开了那帘帷。
她顿时被呛了满口的灰。墙顶上的灰尘扑扑簌簌地下来,好像在刷洗着什么一般。她咳了几声,转脸再看,那墙上竟现出了一轴画。
她渐渐睁大了眼睛。
那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的是一个女子斜倚着一张软榻,手中捧着一只熏炉,正对着一屋子的珍玩陈设发呆。
画的背景极其繁复华丽。齐人高的博古架,上有宝玩古鼎、玉芝如意,屏风是嵌翡翠云母的十二折,画满了孝子忠臣节妇烈女的故事。女子身后、银钩卷起的垂帘之外,更隐约可见层楼叠栋、画阁雕梁,和几笔冷漠勾勒的河山。
阿苦不是没见过画轴,扶香阁里什么风雅的东西没有?可是这幅画的构架庞大、设色精巧,却都是她身居市井所远远不能想象的。她甚至能清晰看见女子身下那铺了紫貂皮的软榻之下,画师为那铜制矮足描上的金粉。
她不由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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