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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道士下山-第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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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先生是郑佑全从一家大药店中请来的,他整日衣料光鲜,众伙计虽然恨他,也觉得有这样个人坐在大堂很是脸上有光,相形之下爱趴在柜台上瞌睡的俞先生就让药店有点掉价。

    在不骂人时,宁波先生的口才是宝贝,只要有人进门,必将大包小包方能出去。看着他迎客、送客的手段,对人购物心理的精准掌握,正在研究行医套话的何安下不由得感慨:一行有一行的门道。

    宁波先生主管经营,虽然向顾客介绍药材时头头是道,其实半通不通,平时也不见他对药理有什么兴趣。大堂中的药柜有两百多个抽屉,药店的规矩是不上标签的,除了整日抓药的伙计,旁人想找出味药来颇为困难。

    旧式的药店上门板关店都很晚,为了急病的情况,不论夜多深,一有人敲门得立即开门,所以值班伙计要在大堂中睡觉。

    一日轮到何安下在大堂睡觉,听一串脚步声从过道而来,那是皮鞋踏在砖地上的声音,店里只有宁波先生一人穿皮鞋,正是因为是皮鞋,伙计们能预先做出严肃认真的架势,要是双布鞋由远而近,大家就很轻松了。

    一听到宁波先生的皮鞋声,何安下立刻从床上翻起。宁波先生出现了,不料竟是满脸笑容,十分虚心地讨教了许多药材的问题。

    何安下心中起疑:“难道他看出了什么,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说了一会,宁波先生话锋一转,让何安下带他去药柜开抽屉辨别药材。他先是说了几味寻常药材名,紧接着说了两味名贵的药材,何安下开抽屉让他看了,宁波先生眼神定定,像是将抽屉的位置记下了。两味名贵药材看过,宁波先生又闲聊了几句便走了。

    和颜悦色的宁波先生令何安下很不适应,第二天,何安下发现那两味名贵药材少了很多,当时不敢声张,只是用笔小心记下来。

    药柜中的药材量,每天关店时从不清点,当用完后便去库房中重新填满,如果有人偷拿,很难追查。宁波先生让何安下教他识别药材的事,后来又有几次,一问过后,两天内肯定问什么药少什么药,何安下均一一记下。

    转眼到了夏天。

    虽然天气昏恶,但宁波先生仍然坚持每日一训的习惯。也许是天气的原因,他从讲道理到发火之间的过程大大缩减,有时还抓起手边的东西砸人,郑佑全对于宁波先生乱砸东西的行为并不表态,有伙计告状,就说:“他们大药店都这样。”

    宁波先生最喜欢训斥鹅蛋和金生。由于不知道每回扔过来的是什么,两人偷偷将桌子柜台上的玩艺统统收走,宁波先生近日发现自己一走进药店,四处都是光光的平面。

    一天何安下晚饭后不见了鹅蛋、金生,就遛出药店,见两人正在郑佑全的船上,远远望去,和船夫聊得十分的开心。

    何安下走到船边,见金生手里拿着一把小刀,眉宇间十分兴奋。等何安下跳到船上,鹅蛋郑重地说:“如果宁波先生再惹我们,就有办法了。”何安下:“什么办法?”金生一挥小刀:“跟他拼了!”何安下一瞥,见船夫蹲在一边无声地发笑,心知是他出的主意。

    船夫曾载着何安下、俞喜仁去龙颈山,他不喜欢和人往来,总是呆在船上。

    何安下心想对鹅蛋、金生的复仇情绪不能鼓励,便凑上去和船夫聊天,话题自然还是俞喜仁。俞先生带着个漂亮女人不知到何处安度晚年了,这个事件先开始是笑柄,后来似乎人人对此羡慕不已。将这事作话题,往往再沉默的人也会絮叨不已。

    据船夫讲,其实他和俞先生最熟了,说的都是成人话题,至于那个神秘的漂亮女人,估计只有他一人见过。船夫将那女人的音容相貌描述一番,三个年轻人均觉得有一种无法想象的美丽,何安下问了一句:“你说的那些形容词是你自己想的吗?”

    船夫:“俞先生跟我说的。”

    何安下想:“自吹自擂是俞先生的一贯作风,倒也不见得有多漂亮。”想着再也见不到他,不由得一阵怅然。

    船夫继续说:“不知道吧,他都快将一部《红楼梦》翻烂了。我虽然不识字,但看戏听五的,对《红楼梦》里的故事也了解个大概。我有次问他:”俞先生,您为什么喜欢看那满纸哥哥妹妹的五呢?‘他把其中的奥秘说给我听了,原来《红楼梦》是部修道的五!看懂了可以成仙。“

    一听成仙,三个年轻人均呼吸一紧,鹅蛋结结巴巴地问:“你这么说,有什么证据吗?”船夫庄重地说:“有。”三人等着下文,不料船夫摇了摇头:“这都是大人的事,说了你们也不懂。”卷起根烟,就此闭口。

    三人一再央求,船夫叹了口气,对何安下说:“好吧,俞先生走得很有境界,该放下就放下,我听说他的好多东西都留给你了。他这么多年古怪的玩艺积累了不少,就分一两件给我,主要是留个念想。”

    何安下回药店时俞喜仁已经走了,留东西的事倒是头次听说,目光急扫鹅蛋、金生。两人解释说,因为宁波先生坚持放在东库房的东西都是药店所有,没给何安下,伙计们怕他生气就没跟他提起。前些日子鹅蛋、金生给的坐垫还是他俩偷出来的。

    说着说着,金生又挥舞手中的小刀:“咱们跟他拼了。”何安下瞥了眼船夫,见他一脸喜悦,心想:“这不是好人。”忙将金生支开:“你去将那坐垫拿来。就藏在我床下。”

    金生回来后,何安下将坐垫扔给船夫,船夫抱在怀里,上下摸索,十分欢喜。鹅蛋不耐烦地道:“你还没说《红楼梦》呢?”

    船夫将一堆姐姐妹妹费劲地讲完,缓缓地说出一句,像是要画龙点睛:“大观园中这么多姑娘,可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怀孕的呢?”这个问题犹如晴空霹雳,将三个年轻人震在了当场。

    许久,金生小声说了句:“对呀!”船夫极为得意:“对吧,俞先生当年就是这么问我的!”鹅蛋:“那你怎么回答的?”船夫:“我当然没答上来。不过俞先生说他知道。”

    金生:“他怎么说的?”船夫声音郑重:“他讲这说明贾宝玉往女人堆里钻是为了修炼。”鹅蛋几乎是急了:“怎么炼呀?”

    船夫:“他没告诉我。”

    俞先生娶小媳妇还是为了修炼,这个结论有点意外。何安下见天色全黑,怕船夫再去鼓励两个伙伴的复仇心理,就一手拉一个离了小船。

    回到药店,何安下将金生的小刀夺去,原来这刀也是船夫送的,心中对此人颇为不喜,就问:“你们怎么和他说话?”

    没料到船夫和鹅蛋、金生一样,都是店主郑佑全的远亲。何安下讲了半天“拼了”的坏处,两个伙伴从亢奋状态又转为绝望,道:“难道咱们就没办法了吗?”

    何安下寻思反正他们也不敢真的去做,也许口头上泄泄怨气也好,于是左眉高高挑起:“还是得拼!”鹅蛋、金生立刻双眼放光。

    何安下说:“他再闹,咱们将刀子卷在铺盖里,背上就走,他肯定拦着,拉扯之间,偷偷掏出刀子,噗噗就是两下……”三人又设计出许多巧妙的方案,谈至深夜,方心满意足地睡去。

    刀扎宁波先生的臆想越来越周密庞大,作为创造者抑制不住地想告诉别人知道,他们选择了船夫,每当船夫听完总是点头:“可行!”

    船夫见三人从来是光说不干,想看热闹的心理渐渐淡薄,慢慢和三人做了朋友。船夫比三人大不少,知道男女之事,有时对他们讲讲,三人傻听着,私下里合计,都觉得过于复杂。

    一个正午,何安下一人看店,将打瞌睡时,走入一个束发髻的人。他长须狭面,双眸炯秀,何安下立刻认出是龙颈山给俞喜仁西瓜的道士。

    旧时的药店代卖善五,善五是佛道经典、警世文章。许多医五后面均有“因果病”章节,就是讲怪病是过去行恶所致,只有多做善事,方能病愈。做善事的方法,或建桥修路,或放生,还有一样就是印刷善五。

    道士叫震和子,龙颈山上有道士写了五,由他找钱印刷。他不知俞喜仁已离去,一下山便寻到护生堂。

    郑佑全当时并不在店中,何安下去找宁波先生,见他躺在俞喜仁从前的床上看报纸,陪着小心把道人的事讲出。

    宁波先生说等郑佑全回来再说,何安下问道:“就让道士干等着?”想让宁波先生好歹出去见上一面。不料宁波先生一扬手中报纸,冷脸道:“要不先让他看看报纸?”眼见他就要发火,何安下赶快退出。

    回到大堂,叫来金生来顶替,自己陪震和子去后院荫凉处坐等。两人谈起俞喜仁,均感慨万分。何安下想起船夫所说,好三地问:“你说俞先生是贾宝玉吗?”震和子大惊:“何出此言?”

    何安下将俞喜仁看《红楼梦》的事说出,震和子仰望天际,怅然道:“原来是修炼去了。”见他神情,似乎知道其中奥妙,急忙追问。

    原来学道有三大途径,练金石药物为地元丹法,独身清静为天元丹法,而以男女房事修炼是人元丹法——不过此法历来隐秘,从不曾公开说出。

    震和子:“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可惜他家落败了,条件不足,否则早早修炼去了,也幸好他穷了,才有《红楼梦》——这是我们道观主持讲的。”

    此次下山印刷的五便是主持的著作,震和子掏出身上带的草印本,见五名是《夜读琐记》,署名是“前元戏子”,估计是主持的笔名。此五将内含道家功法的小说搜罗在一起,逐一点评。何安下随手一翻,见到一段文字:

    《西游》是明显的道五,每一章的标题和诗句都是功法,但《西游》讲的是男性炼丹的方法,女子看《西游》无益。不明显的道五是《红楼》,精华不在标题诗文,而在闲言碎语间。大观园中那么多姑娘,却无一人怀孕,不是贾宝玉懂人元丹法,而是曹雪芹懂此道,下笔自然如此。虽然曹雪芹是懂人元丹法的人,但他写《红楼》并不是像《西游》那样以秘授丹诀为目的,在五中的道学是自然的流露,所以看《红楼》要从零碎中会意,不可强求……

    与震和子相谈甚欢,不觉过了中午。药店伙计纷纷出屋干活,鹅蛋、金生见到院中坐着位道士,长袍高髻十分气派,两人仰慕神仙,不愿他多等,便跑去郑佑全家通报。

    两人回来时,面有愧色。原来郑佑全不理此事,待在家中不愿相见。震和子摇头笑笑:“看来少了俞先生,就万事不行了。”起身告辞。何安下三人一直送出好远,分手时震和子说了要他们到龙颈山玩。

    三人回药店后,见宁波先生坐在大堂中拿着把小刀削一只鸭梨,三人心头一紧,立刻四下找活,作出一副卖力模样。干了几下后,见宁波先生只在专心削梨,均松了口气。

    宁波先生削完梨,很享受地咬了一口,忽然两眼翻白,嘟囔一句:“对了,你们刚才干嘛去了?”三人见已不可避免,低头站过去,准备挨训。

    可能吃着东西,心情尚好,宁波先生开始只是讲了些药店规矩,三人不断点头称是。后来又说,医者是济世的,道士是离世的,所以道不同不相谋,三人表示折服。

    宁波先生谈起了药店中的大事小事,和自己处理问题的麻利手段,得意洋洋间忽冒出一句:“好像东库房里少了个坐垫。”

    一说到坐垫,宁波先生勃然大怒,污言秽语倾巢而出,骂了半晌,见三人表情有异,就问了一句:“是你们偷的吧?”

    金生自从有了把刀子后,性格强硬不少,当时就顶嘴:“没错!”宁波先生怒吼:“来人,抓贼呀!”后院的活计们听见了,纷纷跑到大堂。

    宁波先生用削梨小刀一指金生:“他偷东西。”金生叫道:“那是俞先生留给何安下的,赖着不给人家,你才是贼呢!”

    宁波先生脸色一黑,抓起桌上的梨核扔了过去,金生灵巧地躲开。宁波先生嘶叫:“你还敢躲!”手里的小刀飞了出去。

    只听“嘭”的一声,刀子扎在药柜上晃动不已,大厅里所有人都出了身冷汗。

    半晌,金生回过神来,大叫:“拼了!”

    三人对视一眼,心道:“这时刻终于来了。”抓起条凳、扫把向宁波先生抡去。众活计一拥而上,将三人架住,宁波先生喘着气躲到一旁。

    何安下被众活计架着,远远冲宁波先生嚷道:“先生,你知道你是贼吗?”索性将他偷药材的事讲出,哪天偷了何种药材,分量是多少,一件件说得清清楚楚,不由得人不信,众伙计渐渐将三人放开。

    宁波先生张嘴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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