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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节

雌性的草地_严歌苓-第1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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盯她的男人很快反过来被她盯了。她就这样恬不知耻,谁盯她她便盯谁。她盯着那个已不能称作小伙子的男人走来。他脸黑瘦但清秀。她就这样走入他的视野;走进他索然无味的清白人生。似乎是在长途汽车站,满地是残废的乞丐。
不知谁先开口,反正她和他已谈起来。男人问她叫什么名字,她笑着说:你管呢。又问她家住哪儿,她仍说:你管呢。男人眼看没什么道理再与她纠葛下去,少女却忽然问他:你身上带的有粮票没有?男人心里已出现预感:快离开她,她不是个好东西。但他却领她下了馆子。在黑窟窿似的饭馆里,问她:“你多大了?”
“十六啊。你呢?”少女眨巴着两只不同颜色的美丽的眼睛。“你没有三十岁吧?”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于是她明白他比她恭维的猜测还大、还老。一个小老头子。落满苍蝇的桌上摆满黑糊糊的碟子。少女吃得尽量矜持,尽量不紧不慢,但杂七杂八的东西很快没了踪影。走出饭馆时,她身上那件小花褂更绷得迷人。街灯照着她骤然圆润的脸蛋,他从来没见过哪种补品比这顿肮脏的饭更滋补人。而就在同时,他看出她眼里那种无归宿的迷乱。这是只野雀,谁逮着谁拔毛。他痛苦地想。但他已爱上了这个迷人的少女,不管她多么不明不白地出现,不管她来自怎样暧昧不清的背景。这就注定他要被她榨干。
他早就知道她有时睡汽车站、火车站。他甚至还远坐在那里,整夜守护过她,把她千姿百态的睡相都欣赏个遍。直到这时他还没碰过她,就是说,他心地单纯绝不需她拿出唯一的本钱从他这里换饭吃。有天少女逗他说:“人家别以为我俩谈恋爱哟。”
“我太老了。”他答道。
少女对男人是在这一刹那爱了起来。但她的爱毫无纯真可言,只是突然感到自己有了个可靠的去处。她远不如他来得痴,一无所图。无所图要个男人干什么。她甚至根据他花钱的魄力暗算过他的工资。她指望他养活,指望借他的手斩断她乱糟糟的小半生。她会对他坦白一切真情,但要等他想变卦也来不及的时候。在这时,她还得像处女一样羞答答的,尽力藏起情场老手的锋芒。
男人感到她的抵触。他险些被哄住,相信她从未被人染指。幸亏那些难以察觉的细小征候显露她的老练,眉宇间耽于享乐的信号不断警告了他。他心里越来越清楚:她不仅贫贱而且卑劣。她的魔力也正在于此,就是你越发觉她的瑕疵,便越舍她不下。正是她不清不白的历史,她自作自受的苦难,使她与同龄的纯洁少女相比,反显出了奇异的价值。透过她,再去看那些一汪清水似的女孩,全都寡淡无味。
一个上了点岁数的男性,便不再需要那类浅显的情感课本。对于这个少女,他仿佛偶得一本内容晦涩的书,越是难懂,越是读着吃力,便越能引他入胜。他爱她,将她的伤痕她的糟粕一同拿来,加以保护。他却不忍占有她,因为他认为少女乱七八糟的履历不能再加进自己的罪恶了……
有天男人对少女说:你不能再荡来荡去了。我给你找到一处房子,先住了,再正经谋条生路。少女马上答应,既然他已大致摸清她的底细,还有什么好窘的。男人写下地址给她。
她按约定时间,揣了地址去了。她发现自己在这条陌生的小巷里如老马识途,根本不用拿出那地址核对。小巷盘根错节,犹如迷宫,而她没有拐错一个弯,对此她奇怪极了。她鬼使神差仿佛被某种神秘因素暗中操纵,在一个院门前停下,一看,正是她要找的那个号码。
少女惊疑地半天不敢动一动。尤其那老朽的木门发出板胡般的凄婉音色,她人生的最初意识顿然复苏。男人引她往院里走,屋子陈旧得接近颓塌。它老得早变了形,但也别想逃过她的眼睛。
男人礼貌周到,介绍这房子的老主人已去世,后代们都已搬迁。现在房子漏雨,但他已将满屋子的潮虫都清理出去了。住是将就能住的。少女一双眼枉然大睁,却像听不懂他的话。这时他发现她根本不需要他带路。熟门熟路地穿过院子,绕过早已夷平的花坛旧基,又绕过多年前就没了影的女儿墙,径自进了客堂。
她站在发着霉臭的堂屋里,他试着推推她,少女突然嚎叫:你滚开。然后她跑出屋子,又在那些已不存在的旧物间绕行一遍,跑了。她沿着弯弯曲曲的小巷疯跑。他追上她,问她究竟。
少女说:你就当我死了。
男人说:我是真心诚意爱你。
少女说:一把年纪了,少讲这种臊皮话。
男人说:你就这样翻脸无情?
少女说:老子翻晚了。
男人说:我看错了你。
少女说:没看错。你早就看出我是个狐狸精!
男人说:不管你是什么,我都爱你。
少女说:爱你妈去吧。
男人说:我们再好生谈谈。
少女说:我不会跟你睡觉。
男人说:我本来也不想那样。
少女说:那你想跟我干什么?你趁早回你那个沓沓①(四川方言,“沓沓”即地方,角落之意。),跟你老婆白头偕老去。就当我死了,这么大个社会,死个把烂货当什么紧。趁早吧,趁你这外地佬还不晓得我名声多大多臭。趁你还不晓得我的真名字,我告诉你的名字是胡诌的。
少女口若悬河的一番话使男人对她倍加珍视。一个人能将自己批判得如此体无完肤,别人反倒感到无以复加。彻底的批判使她无懈可击。她的坦诚像她的谎言一样使他吃惊,甚至钦佩。当少女跑上大街时,他仍是追。
少女脱口便喊:“挡住他!流氓追我……”
等她回头时,他已被一群人擒住。她亲眼看着许多无冤无仇的老拳擂鼓一样在他身上捶得咚咚响。经过文斗武斗,人们揍人都揍得十分得法。
少女叫来两名荷枪实弹的兵,城市处于军管,到处都有兵走动。他们把七窍流血的他从地上抬起来,弄走了。
五天后,少女等到了他。他提前解除拘留,在弯曲的巷子里遇见她。她涎着脸对他说:我要伺候你养伤。他说:你就为了伺候我才打伤我?少女跟着他往院里进,他回身推住门:你还想吃馆子?你等我这些天,想再榨我的油?少女腿一软,跪在门槛上。
男人拔了门闩,报仇一样将她拖进门来。许久许久,等他复仇之后,少女抱住自己赤裸的身体心想:这下它彻底成了破烂。她问他:以后我俩什么关系。他说:什么关系都一笔勾销。她冷笑了:只怕勾销不掉。
男人狐疑地看着她,不知她又在设什么圈套。这些天她让他领教了人世间的一切花招。
少女说:你是我的亲姑父啊。我就是在这屋里出生的。
沈红霞见新来的姑娘手拿一枝多头葵花。她对她说:“你走了七天七夜,指导员恐怕把整块草地都找遍了。”这时,沈红霞见帐篷里插了一大蓬花。她微笑着说:“唔,咱们有花哩。”于是人们立刻明白,她反感插花这做法。她想,一瞬间发生的变化太多了,已有人不安心呆在这里:毛娅到场部宣传队去演李铁梅,结果想演的人太多,排长队,她本来很有希望,跑去上了趟厕所回来就错过了机会。
去察看马情时,沈红霞在马群里一声不响地走,小点儿在她身后一声不响地跟着。许多母马腹下都有了马驹,她对马驹如此高的成活率感到满意。这是个不错的兽医,她想对这位新来的姑娘表示一下感激,回转身,现在她俩很近地面对面站着了。沈红霞大吃一惊:她真的很面熟啊。
你想搞清沈红霞在脱离集体的七天七夜究竟干了些什么?是的,你记性好,她去寻马。
我前面已经讲过那七天七夜在她意识中仅是一瞬,就不妨依了她,算它是一瞬。红马驮着她和她沉重的责任心沿河岸一直向上游去。她听见越来越荒凉的草地上有人在唱歌。歌声细细沙沙,宛若虫鸣。再听,这古老的曲调她是熟悉的:
三月里来三月三,
红军探子到江边……
同时,前方略呈弧度的地平线上走着一个人。沈红霞下马,将信将疑地朝她走去。对方也认出她,站下了,褴褛的衣衫在风里横飘。女红军用手撩撩头发,这个从前时代的女性也有爱美的本能。她刚在一个生绿苔的马蹄坑里吮了水。沈红霞每次见她,她总是在饮水。三十多年没止住的血使她无时无刻不焦渴。
女红军有时是一个人,有时身边还有个女伴。在一个下雪的早晨,沈红霞曾见她俩并肩出现在一大群马的另一端。那女伴穿件蓝裙子,裙摆沾满湿乎乎的污泥。俩人一看就不是同一个时代的人,虽然一样年轻。但她俩似乎很谈得来,一面似乎还在对沈红霞指指点点。当沈红霞艰难地吆着一大群马渐渐离开她们时,她们仿佛对她笑了。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束缚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蹉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的手握住,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着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哪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了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是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了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地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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