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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郭沫若小说集-第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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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荑妹、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行。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儿想此事声张出去,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地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傥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请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倒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抽展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
 急切勿误!
      闵李玉姬6月11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
 炎阳心正骄。
 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
 挥汝下山椒?
 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
 长昼漫漫何时夜,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说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你可明白了?——我那英儿,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的晚上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开门看时,两个寺僧向我叫道:
 ——‘尹妈妈!不好了!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象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惜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他的心窝儿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青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一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要起身,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心,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走进房来。子爵说道:
 一一‘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给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氏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氏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辗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准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我还有什么心肠,再……?’
 子爵话犹未了,佩荑小姐从外边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五
 灯心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往下说道: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的后山里。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到头也慢慢地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里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
 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的呢。

 六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覆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前有墓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问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座舞蹈场!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袋,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摸摸看时,算好,倒不是血液。
 灯亮已息了,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拜辞了尹妈而去。象这样断肠地方,伤心国土,谁还有铁石心肠,再能彀多住片时半刻呢?

 这篇小说是1918年二三月间做的,在那年的《新中国》杂志第七期上发表过。概念的描写,科白式的对话,随处都是;如今隔了五年来看,当然是不能满足的。所幸其中的情节,还有令人难于割舍的地方,我把字句标点的错落处加了一番改正之外,全盘面目一律仍旧,把她收在这里——怪可怜的女孩儿哟,你久沦落风尘了。

 1922年12月24日夜志此


 他

 近来欧西文艺界中,短篇小说很流行。有短至十二三行的。不知道我这一篇也有小说的价值么?
 天色已晚,他往街上买柴去了。
 回来的时候,他在街道上看见那位二八的月娥,披着件缟素的衣裳,好象是新出浴的一般,笑向着他;月娥旁边还有许多的明眸,也在向他目礼,他默默地望着他们叹道:啊,光呀!爱呀!我要怎样才能够修积得到呀?修积得道的人真是幸福呀!
 ——喔,K君!你往哪儿去来?
 招呼他的人是他的同学N君。他从mantle底下露出一个柴来示N,说道:你又遇着我买柴!N笑。他也笑。他问N,你要往哪儿去?
 ——往Y君处去耍,你不同去么?
 ——不,抱起柴拜客?
 ——你不往那儿去耍么?
 ——不,我要回去了。
 他们在H神社分了手。他又默诵起他自家的诗来。

 1920年1月6日夜


 鼠灾

 “今天我做了一件坏事,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国立大学开运动会。方平甫因校里没课,从早起来便往朝鲜人某君处教中国话去了——平时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买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译回到他寓所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钟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同些渔家为邻,虽然也有一层楼,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只有楼上一间。算好光线和空气两样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纪只不过二十六七的光景。只是他那苍白色的面孔,紧紧闭着微微翘着的嘴唇,眉间额上如下十分注意时不能看出的皱纹,和那钝郁凝滞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龄相当以上的内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鱼腥臭裹着进了寓所,上得楼的时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师的女儿——他们是四年前自由结婚的,只因这一结婚便害得他们幸而不幸:平甫的家族朋友们弃了平甫,他女人的家族朋友们也弃了他女人——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突然地说出前面的一句话。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个绝妙的对照。平甫的擅长是“燕瘦”,他女人的却是“环肥”了。他女人全体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陆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说话的时候,怀中抱着个睡熟了的儿子,垂着头跪坐在草席上不动。旁边搁着一套冬服——羽缎制的学生装。平甫听了他女人说了,忙问道:“怎么一回事?”
 “书扯坏了么?”——平甫的儿子最爱扯坏他的书,他的德文图书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儿子扯坏的几乎莫有。
 “不是。”
 “是什么?”
 “不是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不晓得你要怎样地怒我?”
 (真讨厌!油嘴!)平甫这样想着又忍着问道:“到底是什么?”他的声音颇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你的冬服被耗子咬坏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平甫把那咬坏了的冬服拿来看时,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个大洞,背心上几个小洞,简直不成个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开,默默地走到他书桌边——日本式的书桌其高不过尺五——展开My Childhood便读,只是他的心里呀,却包藏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烟雾层层地在动乱。
 平甫这套冬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时候——民国三年正月——制的,去了十六块钱。可是现在要做的时候,便拿四十块钱来也做不出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样似的不肯穿用。只因日本的高等学校学生用不着那样好的制服,他进了高等以后,只有民国四年五七归国时,在上海穿过几天,所以还是新的。前年进了大学——他是医学部的学生——便拿来充大学的制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还没有进大学的时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块多钱,料子实在坏极了。他的女人早同他议论了好几次。他后来进了大学要给夏服的钱了,同时又要缴学费,买书籍,置仪器,三人三口还要吃饭,物价又昂贵;一个月四十八块钱的官费简直不够做个什么!前年九十两月里,他真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说回国去卖钱,可惜他的东西连半个铜板也不值,并且也没人要。亏他志气薄弱——从赞美他的人说出来,或者是“坚忍不拔”,也未可知——他还不曾自杀。他的女人又时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话来同他议论,说他不该闹派,要做什么夏服——日本学生很贫穷的人,不做制服的本有,因为平常上课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时候,还没有进大学,也没有想到这一层,所以他后来吃苦的时候,他自己心中着实地也在犯悔。只是过去了的事悔一阵有什么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时常提出来恼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几盆麦饭,打翻了好几锅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么?就是这套现成的冬服!因为有了现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时常把它的冬服做他唯一无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坏到这么个田地!你叫他怎样会快活呢?
 他的女人见他不作一声,只好自言自语他说道:“没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补补,想来还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罢!”说着放了儿子,走下楼去了。
 (外套?哪个要你的?拿什么来做?)平甫心下这样想,却没有说出口来,他想这女人真是油滑!耗子咬坏了衣裳,他又何至会发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来: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里面,把他(平甫)的冬服却放在一口烂纸匣里,以致被耗子咬坏了;于心不安,定是实在的。只是他(女)不该那样油嘴,要说些发气不发气的话来探试他(平甫),要说些做外套的话来做贿赂。(真是油滑嘴!你这样便把我甜得着么?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
 他实在是想冒火,只是遏抑着不发泄出来。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态度——那种沉着的态度!他女人的性质,他是晓得的——Semihysteria。平时每逢他女人的东西搅坏了,或者放遗失了的时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闹得一房间的空气如象炭坑里的火气一般的。今天他的冬服咬坏了,他(女)却那样平静,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儿使心机。若是他回寓的时候,他(女)在流泪,或者同平时遗失了东西的一般在烦躁,那他定然还会要安慰他(女)。因为他这个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动物,他是喝了眼泪的!他只要见人流眼泪,他便会和软起来。他每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儿子,只要他们哭了,他便会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只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高兴。他的脑筋好象有张布包着,同他的胴体断了缘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说“心不在焉”的读了七八页,边读他只边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时候,不知道要怎样地失望,怎样地烦躁。怕午后的运动会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饭已经弄好了,爸爸!你请用饭罢!”他的女人在楼下叫。(啊,好丁宁!平常用的只是“吃饭了!”三个字。)他不高兴地答应着走下楼去了。

 1920年1月10日


 残春

 一
 壁上的时钟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湾水映在太阳光下,就好象一面极大的分光图,划分出无限层彩色。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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