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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柯云路7那个夏天你干了什么-第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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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查人插问:阿男是谁?
  阿男就是和我同班的一个男生,外号叫奶油小生。一个男生长得像白瓷人似的,真让人看不上。他本来就不是工读学校的料,一天到晚写诗画画多愁善感,像个贾宝玉。他的又一个外号就是贾宝玉。可是不知中了什么邪,女生投他的票最多。学得赖,有人爱。照理我们这些抻头闹事份儿最大的男生也在女生中最有威望,那一次不知怎么就邪了。周汉臣同负责检票的几个同学检完票以后,宣布了选举结果。
  我当时一下就站起来了。
  荆山岛工读学校当时的选举场面有些紧张。
  赵大鹰站在人群中,涨红了脸说道:这个选举结果不公正。周汉臣站在两张桌子摆成的主席台前问道:怎么不公正?赵大鹰有些气急败坏,他挥舞着手势激烈说道:这是选举文化革命委员会,要凭真才实干,不能有其他因素介入。要选举一个真正有威望、有组织能力的人。周汉臣问:你说有其他因素介入,有哪些因素哇?赵大鹰说:今天女生投票,明显地就不公正。
  周汉臣像大树一样立在主席台上,严肃说道:赵大鹰有句口头禅叫以理服人得天下。我看你这个理就站不住。什么叫威望?选举的结果就是威望。这个学校由男生和女生组成,你的威望就是在男生中的威望和在女生中的威望的总和。女生的脑袋也长在她们自己肩膀上,她们做出自己的选择无可非议。至于有没有组织能力,那以后在工作中检验。所以我认为今天的选举公正有效。至于今天当选的同学是不是胜任,要看今后实际表现。不行,威望自然下来,再改选就是了。那时你赵大鹰还可以竞选。
  赵大鹰气呼呼地坐下了。
  我当时先是站在那儿愣了半天,一句话说不上来。周汉臣不是用他的势,而是用他的理把我整个压住了。我从那一天起懂得了大道理管小道理。这是我在周汉臣身上学到的一个天大的本事。遇到争论,你发现谁都有谁的道理;你要说服对方,统一大家,一定要拿出一个更大的道理,把大家的小道理管住。从那天起我老琢磨这件事,老想给周汉臣挑刺儿。可是绕来绕去,他的道理总是比我的道理大。每次较量完了,我就琢磨这里的胜败法则。
  我在周汉臣身上学到了真本事。我知道这个本事够我一辈子用。
  后来,发生了库房倒塌事件。我对周老师算是彻底服了。
  那一天大雨,学校库房漏了,里面堆放着全校的生活资料、生产资料。周汉臣在大雨中呼喊同学们去抢救。赵大鹰和同学们都冒着大雨冲出宿舍。有的踩着梯子爬上库房顶,顶着风雨用油毡盖漏洞,有的在下面递东西。风掀翻了油毡,就上下呼喊着用绳子捆用石头压。大概是房上人多重量大,雨水又泡松了墙基,库房的一根顶梁柱发生动摇。赵大鹰扑过去扶持,但是力不能支,一瞬间就坍塌下来。周汉臣大吼一声赶到,高举双手将塌落下来的横梁托住。碎瓦断木砸在周汉臣头上,赵大鹰却得了一条命。
  混乱中校文革主任阿男跑来跑去,有些束手无策。
  赵大鹰指东划西指挥同学们扛柱子搬石头用绳索,将顶梁柱又立了起来。
  大雨过后,周汉臣建议召开了全校大会。周汉臣说:上次选举以来,阿男作为校文革主任尽心尽力,但在库房倒塌事件中明显表现出欠缺组织能力。他适合做一个副手,负责全校的学习宣传。第一把手要有全面的组织才能。他个人认为,赵大鹰在这次抢险中表现出了这种才能。他建议校文革举行一次改选。
  选举结果,赵大鹰成了主任。阿男成了副主任。
  赵大鹰说:周汉臣实际上救了我。他那天自己被砸伤了。还救了很多人,那天房子真要塌下来,房顶上的房顶下的就死伤惨了。但是你和周汉臣在一起,找不到感谢他的机会。有的只能是服气。你们问我对他的看法,我觉得他是我真正的启蒙老师。他是一个伟大的家长。
  调查人问:你用伟大这个词来形容他?
  赵大鹰回答:是。
  调查人问:为什么当时你们把他当做反革命流氓分子打倒?他对待女生是否有不当之处?
  赵大鹰回答:这纯粹都是无稽之谈。他对有些女生表现得特别关怀,不过都是教育的需要。
  调查人问:你这样认为?
  赵大鹰说:譬如那个肖莎莎,她根本就不该说任何对周汉臣老师不公正的话。她从小被父亲猥亵过。这段事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其实谁都知道。周汉臣刚来学校没几天,肖莎莎就因为和几个女生斗气犯了神经,上吊自杀。
  调查人问:是吗?
  赵大鹰说:是周汉臣巡夜时发现了她,把她解了绳子抱下来。是周汉臣救了她。那天晚上,女生们都跑去看她安慰她,她哭得昏天黑地的。她都忘了是谁救了她。周汉臣后来对她特别和蔼,肯定是保护她脆弱的自尊心。
  调查人问:这肯定是你今天的认识吧?
  赵大鹰说:这当然是我今天的认识。我那时也多少有这种认识。只不过打倒反革命流氓分子的浪潮一来,你就只能随大流了。当时全国都一样,谁也不能螳臂挡车。
  调查人问:照你这样说,周汉臣对待女生的行为无可指责。怎么学生能有那么大仇恨,把他当做流氓分子活活用石头砸死呢?
  赵大鹰说:周汉臣对女生没有任何不正当行为,这一点我毫不怀疑。我至今不太理解肖莎莎、阎秀秀、眉子这些女生们当时出于什么样的动机。为了证明我刚才的话,我可以举一个例子。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有个女孩,叫郝芳,是全校长得最难看的女生。外号大河马。因为她长得难看,男生们不愿意理她,女生们也不愿意理她,她每天像只被人嫌的小蛤蟆躲在角落里。可是周汉臣在一次篝火晚会上跳集体舞时,专门就和郝芳手拉手。
  调查人问:那年头你们还跳集体舞?
  赵大鹰回答: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那时有点与世隔绝,大革命的各个浪头都迟到我们那儿。
  调查组问:也就是说,你认为周汉臣在生活作风方面没有任何问题?
  赵大鹰说:他在这方面无可非议。我刚才说了,他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家长。如果说有问题,就是他有点专制。
  调查组问:专制?你不是说他从不以势压人,而是以理服人吗?
  赵大鹰说:说是以理服人,可是当理都在他手里时,你也就觉得被理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们荆山岛工读学校那一段时间挺奇特的,和全国各个学校都不一样。他又不是当权派,又不明着领导一切,他说是当我们参谋,其实我们都是围着他的指挥棒转。我这个校文革主任也不过是一个傀僵,一切都听他的。他其实很独裁。
  调查人问:你说这话情绪挺强烈的嘛。
  赵大鹰说:过去的事了,现在也就是想起来一说。他平时绷着脸话不多,发起脾气来吓死人。他本质很粗暴。
  调查人问:听说你对白雪公主姜囡囡挺好,而姜囡囡又挺崇拜周汉臣。你当时没有因此嫉恨周汉臣吗?
  赵大鹰说:没有。我对姜囡囡根本没有过特别意思。
  调查人问:我们现在想找姜囡囡,你有她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没有。
  调查人问:你有阿男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也没有。
  调查人问:你刚才讲到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女生郝芳,你有她的线索吗?
  赵大鹰回答:有,你们可以去找她。不过,听说她现在精神有些失常。 


郝芳说,全校男生女生没几个好人 
  郝芳外号大河马,这个污辱性的外号足以说明她在学校男女同学中的处境。
  事隔十年,调查组找她调查时,正像赵大鹰所说,她的精神似乎不太正常。她肥胖短粗地陷落在一个破藤椅上,像个痴呆的河马一样东嗅西嗅,梦呓一般自言自语。调查人的插 问常常难以拨正谈话的航向。她的陈述明显给周汉臣案件增加了调查的难度。现将她的谈话引录如下,请读者自行分辨。
  荆山岛工读学校就周汉臣老师一个好人。其余没什么好人。都像发疯的狼崽子一样咬人吃人。把大树连根咬了,还想扒着大树往上爬。大树倒了,树倒猢狲散,他们也傻了。一群什么东西!
  调查人插话:你说得冷静些。
  我很冷静。我很清醒。整个荆山岛工读学校都是疯子,就是我清醒。大树没倒,围着大树团团转,争风吃醋,邀功争宠。大树要倒,就都围着大树张开血盆大口。我不和他们同流合污。我一直躲在一旁冷静地观察。那些骚女生自做多情,其实周汉臣根本没把她们放在眼里。周汉臣多高大呀,他看不上她们。他常常和我说,你是最聪明最懂事的。
  调查人插话:周汉臣对女生从没有过什么不正当行为吗?
  他秉公无私。他就是对我特别好。跳集体舞时,他就是和我手拉手。我知道他喜欢我。
  调查人插话:这个情况我们听别人也说过。
  我说的都是属实的。我知道他疼我,其他女生就嫉妒。你们有什么可嫉妒的?周汉臣喜欢我是周汉臣的自由。那一阵,他几乎每天都要找机会来看看我。我难过了,他就抱我搂我摸我安慰我。
  调查人插话:真是这样吗?
  我知道他喜欢我,每天不看到我不抱抱我,心里就少点什么。有时候白天不得空,晚上熄灯睡了,他还偷偷开门进来,摸到我床边抱我摸我。同宿舍的女生睡得跟死猪一样。
  调查人插话:这不太可能吧?你们宿舍不插门?不怕其他女生醒来看见?
  他有威信。他不在乎她们。有一次在操场上,他把我抱着举起来又放下,然后紧紧贴在他的身体上。我觉得他当时特别冲动,身体的下半部像个马达一样一挺一挺地跳开了。他喘着粗气。我被他搂得像水果糖一样要化了。我现在知道,他那次一定是克制不住射精了;可是他怕吓着我,什么也没说,以为我不懂;放下我,肯定回宿舍换裤衩去了。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不一定是学校里最好看的女生,但是我聪明,有味道,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我身体特别有劲,他搂过我,他知道。我知道他每次都想要我,可是他控制着。他是老师。他要照顾影响。他是个很有意志品质的男人。他对其他女生都是安抚。他装作对人人都喜欢,其实那是做老师的要装作一视同仁。他当然不是流氓。
  郝芳这些话很像是性幻想,但是跳集体舞手拉手又肯定是确凿事实,她又一再声明自己很清醒,这大概很容易把调查组的思想搞乱。
  在郝芳与调查组谈话二十多年后,也就是周汉臣事件三十多年后,作者找到了她。
  发现她就是女作家何方。作者有些吃惊。
  她很肥胖地坐落在沙发里,精神似乎正常。已是五十岁的人了,相貌的困难与年龄相互协调了,看着并不像原来想象得那么难看。
  听说我要写这个故事,我们聊了一会儿,她很慨然地把当年在荆山岛工读学校写的日记选了一些给我。是打印稿。她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作者对此深感不安,对方也是作家。她说:那段历史我写不下来了,我只是把它放在遥远的距离写诗。作者也便想起她那几首著名的诗,如《山》,其中那著名的句子“风来了,唯有你可靠”给人印象很深。
  作者看了打印稿,问:这是你当年日记的原样吗?
  她回答:基本上是原样。我那时就喜欢文学,周汉臣就鼓励我以后当作家。我给你看的这些日记做过文字修改,本来是想作为长篇小说写下来的,但我发现完不成这个任务。作者问:为什么?她很质朴地笑了笑:不为什么,身体不好。我心脏做了手术,颈椎胸椎也有问题,肾也不好,不能有这么大的野心。你用吧。
  作者十分感谢这种馈赠。
  现将她日记中的几篇引录如下。当然这是郝芳的日记,不是何方的日记。
  今晚月色很白。我睡不着,悄悄出了宿舍,站在门前走廊上看夜景。突然,那边宿舍门响,有一个女生飘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什么东西匆匆下楼了。转过楼梯拐角时,月光照下来,我认出是肖莎莎。她好像穿着一身白。不知为什么,她的样子让我想到送葬的人和鬼。看见她在月光下穿过院子走到那边库房去了。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正百思不得其解,看见周汉臣一个人出现在月光下。他在楼下男生宿舍前一间一间地走过。这是他惯常的巡夜。我知道他睡得晚。那边他的房间孤独地亮着灯光。他大概听到什么声响,警觉地朝库房方向眺望。后来就匆匆朝那儿走去。我趴在走廊栏杆上紧张地望着。月光很稠,让我看不清库房那片黑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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