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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酒神 作者:莫言-第3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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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背后一声冷笑响起,宛若猫头鹰在墓碑上鸣叫,吓得他撮肩缩颈,下面又窜出一股尿。

  “好一个侦察员!”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分明是个越狱逃出的罪犯!”

  他战战兢兢地背转身,看到粗大的法国梧桐树干下,站着一位身披破旧军大衣的干瘦老汉。他双手端着一支双筒猎枪,身边蹲着一只遍体虎纹的长毛大狗,它不动声色地蹲着,双目炯炯,如同两道激光,显示出大将风度,狗比人更让侦察员胆寒。

  “丘大爷,把您老人家惊动了……”卖馄饨老汉低声下气地说。

  “刘四,我说你多少遍了,不许可你在这儿摆摊子,你偏要在这摆摊子!”

  “丘大爷,惹您生气了,家里穷,老闺女要学费,没法子,为子女做马牛,闹市不敢去,被人抓住罚款,罚一次半个月挣不回来……”

  丘大爷晃晃猎枪,严厉地说:“你,把枪扔过来!”

  丁钩儿乖乖地把手枪扔到丘大爷脚下。

  “举起手来!”丘大爷命令着。

  丁钩儿缓缓地举起手。他看到被卖馄饨老汉称为丘大爷的瘦老头一手平端着猎枪,腾出另一只手——双腿弯曲,上身保持着随时可以射击的姿势——把那支“六九”式公安手枪捡起来。瘦老头丘大爷掂量着那支手枪,鄙夷地说:“一支破橹子!”丁钩儿抓紧机会奉承道:“听这话您是个玩枪的行家里手。”瘦老头脸上顿时焕发出煜煜的光彩,嗓门拔高,沙哑高亢,富有感染力量:“你算是说对了,老子玩过的枪,没有三十支也有五十支,捷克式、汉阳造、俄式花机关、汤姆式、九连珠……这是长的;短的有德造大镜面、西班牙大腰鼓、日本王八匣子,鸡腿匣子左轮子,狗牌橹子枪牌橹子马牌橹子,这枪,”他把丁钩儿的枪往空中一抛,又伸手接住,动作敏捷,手爪准确,与他的年龄不大相称。他头颅奇长。细眼鹰钩鼻,没有眉毛,也没有胡须,满脸皱纹,面色乌黑,如同一节在炭窑里烧过的树干。“这枪,”他轻蔑地说,“是娘们儿的玩艺儿!”侦察员不冷不热地说,“这枪准头还不错。”瘦老头端详了一下手中的枪,颇有把握地说,“十米之内准头不错,十米之外屁用不管。”丁钩儿道:“老大爷,真有你的。”瘦老头把丁钩儿的手枪插进腰里,哼了一声。

  馄饨老汉说:

  “丘大爷是老革命,咱酒国市烈士陵园管理处处长。”

  丁钩儿说:

  “怪不得呢!”

  “你是干什么的?”老革命问。

  “我是省检察院的侦察员。”

  “你的证件呢?”

  “被小偷偷去了。”

  “我看你像个逃犯!”

  “是像个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么证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给你们市委书记、市长、公安局长、检察长打电话,问他们知不知道一个名叫丁钩儿的高级侦察员。”

  “高级侦察员?”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说:“有你这熊样的高级侦察员吗?”

  “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丁钩儿说。他本来想自嘲一句,没想到话一出口竟引起了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馄饨摊子前,用血迹斑斑的拳头捶打着血迹斑斑的额头,声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个女人手里,栽在一个和侏儒睡觉的女人手里……”

  老革命走过来,用冰凉的枪口戳戳丁钩儿的脊梁,大声说:

  “你给我滚起来!”

  丁钩儿站起来,泪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颗乌黑的长头,好像他乡遇到了故交,也像部下见到了首长,更像儿子重逢了亲爹——他感情冲动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说:“老前辈,我窝囊啊,我竟栽在这样一个女人手里……”

  老革命抓住丁钩儿的衣领,把他提拎起来,两只闪烁着鳞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约有半袋烟工夫,然后,啐了一口,从腰里摸出手枪,扔在他面前,转过身去,一声不吭,摇摇晃晃地走了。黄毛大狗跟随着他,同样一声不吭,狗毛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卖馄饨老头把那颗金光闪闪的子弹放在他的枪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担子,关掉瓦斯灯,担起担子,一声不吭地走了。

  丁钩儿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远处有昏暗的灯光像鬼火一样闪烁;头上,法国梧桐的庞大树冠,阻碍着千万颗雨滴,沙沙沙一片响,人走灯灭,树上的响声被放大了许多倍。他六神无主地爬起来,没忘记摸起枪弹。空气又冷又潮,周身疼痛难捱,置身陌生市井,仿佛末日来临。

  老革命那两只恶狠狠的眼睛里,隐藏着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丁钩儿产生了对他倾诉衷肠的愿望。是什么力量,在短短的时间内,把一个吃钢丝屙弹簧的男子汉变成了一条丢魂落魄的癞皮狗?难道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司机会有这么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责任推到一个女人头上是不公道的,这里边定有奥妙,而这个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洞察所有奥妙的人,他那颗长长的头颅里,积蓄着丰富的智慧。丁钩儿决定去找老革命。

  丁钩儿挪动着僵硬的腿脚,朝着老人与狗逝去的方向。他听到遥远里有夜行列车通过铁桥的声音,钢铁撞击,铿铿锵锵,增添着夜的深沉与神秘。道路起伏,一个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头看到一盏路灯,照着一堆碎砖头,砖头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层霜。又走了几步,一个古老的大门口出现在侧面。门楼垛子上,亮着一盏电灯,照着花格子大铁门,照着挂在门楼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红漆大字:酒国市烈士陵园。他扑上去抓住门的铁棍,像囚犯一样,铁棍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黄毛大狗咆哮着扑上来,他没有退缩。老革命沙哑、高亢的嗓门在门垛子后边响起,震慑住大黄狗不叫不跳垂头摆尾巴。老革命闪出身来,猎枪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黄铜扣子威风凛凛。

  “你想干什么?”他严厉地问。

  丁钩儿吸溜着鼻子,用哭腔说:

  “老前辈,我真的是省里派来的侦察员。”

  “你来干什么?”

  “调查一桩重大案件。”

  “什么重大案件?”

  “酒国市一些灭绝人性的干部烹食婴儿案件!”

  “我毙了他们!”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别发火,让我进去慢慢说。”

  老革命打开大门上的一扇小门,说:

  “钻进来吧!”

  丁钩儿犹豫了一下,因为他看到小门的边角上,挂着一缕缕黄色的细毛。

  “你想不想进来?”

  丁钩儿一哈腰钻了进来。

  “你们这些饭桶,哪里能比得上我的狗?”

  跟随着老革命,丁钩儿进了大门左侧的传达室。他想起了市郊罗山煤矿的传达室,罗山煤矿守门人那一头狗毛似的乱发在他的脑海里浮现着。

  传达室里灯光明亮,墙壁雪白,一铺火炕占去了房间一半。炕头上立着一堵与坑同宽的墙,墙外垒着一个灶,灶上支着一口锅。灶里插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猎枪挂在墙上,脱掉大衣扔在炕上,搓搓手,说:“烧劈柴,睡火炕,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钩儿问,“我革命几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个,搞这点特殊化应该不应该?”

  丁钩儿沉浸在融融暖意里,睡意朦胧地说:

  “应该,太应该了。”

  “可是那狗养的杂种俞科长硬要把松木劈柴换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辈子,鸡巴头子都让鬼子的机枪打掉了,断子绝孙了,烧点松木劈柴算什么?老子八十岁了,尽着烧还能烧几棵松树?我说,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挡不住我烧松木劈柴!”老头子越说越激动,双臂挥舞起来,嘴角冒出泡沫,“你刚才说什么来着?他们吃婴儿?吃人?野兽!是谁?老子明天就去毙了他!先斩后奏,大不了再给我个处分,老子这辈子杀了几百号子人,老子专杀坏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杀几个吃人野兽!”

  丁钩儿身上奇痒,衣服冒着水汽,水汽里包含着浓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问话:

  “我正在调查这件事。”

  “调查个屁!”老革命说,“拉出去毙了就行了,调查个屁!”

  “老前辈,现在是法制健全的时代,没有确凿的证据,怎能随便毙人?”

  “那你快去调查,还蹲在这里干什么?你的阶级觉悟哪里去了?你的工作热情哪里去了?敌人在吃人,你却在这里烤火!我看你是个托派!是个布洛乔亚!是个帝国主义的走狗!”

  丁钩儿被老革命一顿痛骂,如同狗血淋头,朦胧睡意尽消,胸中热浪翻滚。他大咧咧地剥下衣服,赤条条一根,脚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拨拨火,添几根油汪汪的松木劈柴进去,焦香的白烟冲进鼻腔,打一个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响,像臭驴皮一样。火烤着皮肉,有痛有痒,搓着挠着,越搓越挠越舒服。

  “你他妈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说,“老子当年睡稻草窝长了疥,全排都长了疥,那个痒啊,挠,抓,血淋淋的皮肉了,还是痒,钻心拱肺地痒,丧失了战斗力,非战斗减员,八班副马山想了个办法,买大葱,买大蒜,石头砸得稀巴烂,加上盐,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长爪子挠狗蛋,说不出有多舒坦!那么多的疥,竟给狗日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费治疗,老子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闹革命,公费治疗理应该……”

  丁钩儿从老革命的话里听出了辛酸与牢骚,听出了一部艰难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对老头儿倾诉衷肠,竟变成了老头儿对他发泄不满。他感到失望,明白了这世界上谁也救不了谁的道理,人人都有烦心事,说出来不充饥不解渴。他抖抖衣服,搓搓干泥巴,抽抽打打,穿在身上,热乎乎的衣服烫着皮,舒服到云彩眼里去了。肉体沉浸在舒坦里,精神的痛苦又缓缓生长,赤裸裸的女司机与鸡胸驼背罗圈腿的小侏儒同床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现在眼前,生动如画,如同他曾从钥匙孔里窥视过一样。越想越生动,越想越丰富。女司机肤色金黄,如同一条肉滚滚的母泥鳅,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腻滋滋,散发着淡淡的腥味;余一尺像一只癫蛤蟆,满身疥疙瘩,用四只生蹼的爪子抓挠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阵阵瓮声瓮气的蛤蟆叫……他的心脏像风中的树叶一样哆嗦着,他想撕开胸膛,把心脏挖出来砸在她的脸上……婊子婊子臭婊子!他仿佛看到——确凿地看到威严如大理石雕像的侦察员丁钩儿用穿着大皮鞋的脚端开了乳白色的房门,一张大床——只有一张床出现在面前,床上惊呆了女司机和余一尺——他像癫蛤蟆一样翻到床下——肚皮上布满深红色的丑陋斑点——站在墙角上瑟瑟发抖——鸡胸、驼背、罗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头,白色的眼球,弯弯曲曲的鼻梁,没有嘴唇的嘴,稀疏的黄板牙,嘴像一个黑洞,喷出化脓般的恶臭,两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样干巴抽搐半透明的黄色耳朵,两条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几乎触到地面,身上生着乱糟糟的绿毛,变形的多趾的脚,还有那根黑不溜秋的毛驴生殖器——你怎么能跟这样一个丑八怪睡觉?侦察员大声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说什么?你他妈的说什么?老革命丘大爷胡胡涂涂地问——大黄狗耸动着颈上的毛呜呜发威——她惊叫一声,手忙脚乱地拉起被单子蒙住了身体,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她的身体在被单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了那熟悉极了的肉体……那丰满的……结实的……芳香的……犹如万箭穿心,空前的悲壮——他的眼睛里闪烁着蓝色的光芒,脸色铁青,线条僵硬,冷冷一笑,寒彻肌肤——举起手枪,食指插在扳机护圈里,轻轻一摇,手枪潇洒转动,然后,瞄准,啪!一声枪响,余一尺身后的大镜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哗啦啦地响着落在地上——余一尺瘫在地上——侦察员插枪入套,一语不发,转回身——绝对不回头——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谅我吧!原谅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单跪在地上——绝对不回头——走在酒国市阳光灿烂的大街上,街道两侧站满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几分畏惧的目
   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头,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亲,眼睛里含着泪光,翕动着苍老的嘴唇,说:孩子,我的孩子——一个身穿洁白长裙,披散着金黄色长发的姑娘,分拨着挡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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