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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

受活-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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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饥了就买吧,”她说,“人不能活活饿死哩。”    
    人都无言着,只扭头看了看窗外的落日和光色。    
    又到了下一间屋子里。    
    “我说呀,该买就买吧,人不能活活饥渴死。”    
    再到接着的一间屋子里。    
    “该买就买吧,活人不能饥渴死。”    
    她是一间一间屋子都去说了的,尾末呢,终是没人去买一碗水,或买一个馍儿吃。一个说,我身上连分文都没了,另一个就说道,都他奶奶的让人偷光了。就都说身无分文了,渴死饿死也只有活该了。    
    就这么走进黄昏里,又走进了夜黑里。门外的人,在夜饭的前后不停地朝着里边唤,说饥吗——渴吗——饥渴了就把钱从门缝塞过来。然受活的人,除了谁委实难耐了,拿五十块钱塞出去,从窗户里换回半碗水,却是没有一人去接那话儿,没有谁舍得用二百块钱买一碗面汤喝,用五百块钱买上一个馍儿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又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第三天来了时,受活的人已经饿得个个都眼窝儿大深,眼珠像要从眼眶流出来,走路都要扶着墙壁挪移了,可日头却还如前几日样毒烈呢,从玻璃窗中透进来,活脱脱如烧红的捆捆束束的铁条从窗外伸了进来呢。每个人的嘴唇都干裂下了血口子。为了弱减那干渴,人们都不在自个耳房了,都到了大厅里,或原先有水龙头的茅厕里。那里有些潮湿哩,可也有堆着他们自个儿的屎尿味。门外的人是铁定了心要和受活人熬煎下去的,他们晓白受活人是终要被干渴和饥饿熬垮的,终要自个把钱往外掏拿的,所以哦,除了每到饭时他们在门外大声问着饥不饥,渴不渴,余剩的时光里,也并不如何地恶对受活人,只用时光煎熬他们就够了。    
    也就终于把他们熬垮下来了。    
    在第三天的午时候,外边的人又对着门里卖东西样大唤着:    
    “喂——要水吗?一百块钱一碗水——”    
    “喂——要汤吗?白面鸡蛋汤,二百块钱一满碗,满得从碗边四处儿流——”    
    “喂——要馍吗?细白的白蒸馍,大得和孩娃的头一样,和媳妇们的乳馍样;黄焦的葱花油烙馍,黄的和金子样,香得和油饼样。喂——要不要——五百块钱一个白蒸馍,六百块钱一张油烙馍。”    
    他们就在那门口不停歇地唤,有时还爬到梯子上,露出一张脸,笑着朝里望一望,再把唤过的话推开窗子,像广播喇叭样朝里大声说上十遍、八九遍。然后呢,就端着一碗水从窗口伸进来,问着要不要?要不要?不要就倒了。便果真从半空把那一碗水泼到纪念堂的大厅了。水像一片银白的珠子哩,在半空猛一闪,哗地一下落在了那大理石的脚地上,那脚地立时一片水湿了,一片灰土的泥润了。还把馍伸到窗口里,要不要?要不要?说着在窗口像喂鸟样把又白又大的蒸馍揉成碎末儿,让那末儿全都落到窗外边,只在窗里留些浓浓厚厚的馍香味,如饥荒的年月里,从哪儿飘来了一丝麦香般。就这么说道着,揉着馍花儿,往纪念堂的脚地洒着水,便把所有的受活人都诱到纪念堂的大厅了,都到那门的后边了,坐着或站着,看着那水一碗一碗地泼洒着,馍像沙粒样从窗口落到外边脚地上。    
    午时的日头是烈酷到了不能再酷烈的田地里。数百年间里,天都没像这时热酷过。笼箱样的纪念堂里没有一丝儿的风,空气如被人们吸完了样,谁都想出汗,谁的身上都没有水儿汁儿可往外流哩。仿佛着,再这么热下去,人身上的血就要从汗孔流将出来了。两天前,一天前,人们屙尿到厅堂茅厕中的粪物因着没水冲,到眼下,它酵发的臭味便浓烈烈地在屋里漫散了,像蒸汽样把人们包围了。    
    泼水揉馍的圆全人,都从窗口退下去睡午觉了。世界一下便又沉浸了坟样墓样的静和闷里了。厅堂里的受活人,都渴的饿的虚脱了,满世界坐着如瘫了一样了。    
    个个的嘴唇都是枯白色,像干裂了的沙石地。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5)

    纪念堂外,除了那些圆全人的说话声,再也没有别旁他人的声音了。就是说,三天来没有别旁的啥人上山哩。没有别旁的啥人知晓这山上生发了如何塌天陷地的事情哩。没人知晓,受活人被困在山上的列宁纪念堂,三天三夜水米不打牙儿了。没人知晓,小儿麻痹的孩娃儿发了烧,这三天每喝半碗水,都得从门缝朝外塞出去五十或者一百块钱哩。    
    真的是熬将不下去了呢。孩娃的堂叔已经饿昏在了堂厅的一根华表立柱旁。    
    马聋子已经在一面墙下一天一夜不动了,似乎连他的眼珠也不想再动了。    
    跟着出演烧饭的一个残媳妇,她渴得无奈了,就用碗接了她的一口尿。接了她又喝下了。喝了她又在一边干干地呕吐着。    
    就到了这个田地时,到了第三天午后正热的时候里,茅枝婆从她的耳屋那里出来了,拄着拐,扶着墙,一脸干灰色,是那种被火熏火烤了几天几夜的干灰色。她的头发乱乱白白着,如是一蓬儿白干草,身上的土蓝布衫儿,原是合身大小呢,这时候也显得大得如一竿枯竹架了一件肥胖的布衫了。她从屋里走出来,庄人们并不在意哩,就像这三天她和人们一样儿,不是这里躺躺就是那里坐坐一模样。可是的,这当儿她开口说了几句话,那几句话使人们不能不去看她了,不能不一字一句听她说话了。外面的人,从窗口外屋里泼水揉馍时,她是不在大厅的,可泼水、揉馍的事她也都一清二楚哩。她出来立在耳房的一个墙角旁,左手拄了拐,右手扶了墙,立在那问了一句话:    
    “不泼水揉馍了?”    
    人们只抬头瞟了她一眼。    
    她又说:    
    “我知道大伙身上都还有钱,还知道谁谁的钱是放在哪,不信了咱们都把各自身上的衣裳脱下来让人找,或者把每个人铺下的砖都掀起来让人翻。”    
    她还说:    
    “活人不能渴死、饿死吧,一百块钱一碗水,二百块钱一碗汤,五百块钱一个馍,买了就活着,不买就死掉。你们说买还是不买吧。”    
    末了说:    
    “都不用各自藏着那钱了,自家的钱买水自家喝,自家买馍自家吃,信我一句话,没钱的人渴死、饿死不会花你们一分一文哩。”    
    然后呢,厅堂的死静里,便有了人们翻动目光的响声了,便都把目光哗哗啦啦滚着朝墙角这边望着了。仿佛自家的私藏被茅枝婆看见了,自家那谁都不知的要命的短处被茅枝婆一语揭穿了。有些恨她呢,又有些不好意思呢,更有谢她把隔着的一层窗纸终于捅破在大厅大堂了。可是哦,却还都是瘫坐在原来的处地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宛若茅枝婆说的是别旁的人,而不是自个呢。宛若别人拿钱买了一碗水,万不会不给自己喝一口;自家若拿钱买了一个馍,也不能不给别人吃一口。更为令人忧心的,害怕的,是倘若你先拿钱去买了,人们会突然冲上去把你暴打一顿呢,会骂你祖宗八辈子,说日你奶奶哟,你身上有钱却让我们在这又渴又饿了三天三夜哟。然后就把那钱给抢了,去买馍、买水、买汤了。于是哦,就都依然木呆呆的坐着不动哩,依然的一言不发像厅堂压根没有人。    
    空气是越发浑臭了。    
    越发滞重得如凝着的茅厕的粪池了。    
    厅堂里的静,也像有片树叶或雀毛落在脚地上,就准定会把脚地砸下一个坑,擦着华表柱子落下会把柱子撞裂一条缝,倘若那落叶或羽毛打着旋儿飘到列宁的水晶棺材上,是一定会把水晶棺的盖子砸成玻璃碎片一样的。真是的,静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走往不到静的深处了。闷到了天极的处地里,再也无法更闷了。望着茅枝婆的脸,慢慢地,那些目光也都有些无缘由地不知所措了,无缘由地落在地上望着脚前的哪儿了。    
    慌闷闷的时间是就这样一星一点过去的,像头发一根一根被时光数了过去样。许是过去了漫长百里儿,也许就过去了数几根头发的工夫呢。接下呢,茅枝婆就把她的目光落在小儿麻痹孩娃的身上了。    
    孩娃是坐得最靠厅堂门口的一个偏角儿,身子倚着门旁的墙,从窗口倒下的水,都已经流到他的脚前了,已经溅到他的脸上了。人家倒水时,他是差一点就要张嘴去接那水的,又生怕接不到,就瘫坐在那儿没有动。不消说,他脸上也是一脸饿极、渴极的苍白和死灰,浮肿着,有些亮,像一个坏烂了的苹果或桃子啥儿呢,可他的嘴唇哦,却有几道干裂裂的血口子,肿得老高老厚呢。茅枝婆望着他,他也看着茅枝婆,就像看见了长相像了自己娘的人,想去唤认一下子,又生怕认错样,眼巴巴地望过去,似乎是在等着人家来认他一模样。    
    茅枝婆就那么望他一会儿,唤叫说:    
    “孩娃儿。”    
    他应着嗯了一下子。    
    她问他:“想吃吗?”    
    他点了一下头,却又说:“渴得很。”    
    茅枝婆说:“把你缝在裤兜里的钱给我吧,我来给你买。”    
    孩娃便果真当众把自己单穿的一条长裤脱下了,露出他穿的花布裤衩了,那花裤衩上有一个缝上去的白布兜,鼓鼓囊囊,口儿也是缝着的。钩下头,孩娃用牙把白布口袋的缝线撕咬开,从那口袋里取出了指头厚的一叠儿全是百元票脸的钱,索利利地抽出一叠交给了茅枝婆。茅枝婆过来接了那些钱,数出六张来,把剩下的又还给了孩娃儿,然后过去连拍几下纪念堂的门,说要一碗水,再要一个馍,就把那钱从门缝塞了过去了。    
    转眼间,一碗水和一个馍就从门上的窗口递了过来了。孩娃儿便到门后中央处地接了水,拿了馍,当众就咕咕咕地大口喝水,大口吃馍了。他是孩娃儿,谁也不管不看哩,喝水的声音粼粼哗哗响得如有一条河从大厅流过去,吃馍嚼着的声响儿,金黄喳喳地如庄人们改善日子用油锅炸了啥儿油食呢。    
    他就那么无所顾忌地狼咽着。    
    馍香味像一阵旋风样立马在纪念堂里盘旋起来了。嚼馍的声音立马在纪念堂里水漫汪汪了。他的人不大,十几岁,右腿枯的和麻秆一样儿,人瘦得和麻秸秆儿样。日常间,他张大嘴时,那嘴里也是塞吞不下一个鸡蛋的,可是这一会,他瘦小一个人,竟能把嘴张到小碗口的尺寸哩,竟可以三嘴两口,就把那兔头样的蒸馍咬下三分有二呢。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聚到了他的馍上了。聚到他香极香极的吃相上边了。    
    谁都不说话。    
    谁都在用眼吞着他的吃相儿,拿耳朵吞着他吃馍的响声儿。猴跳儿在边上用舌头舔了舔他干裂苦痛的裂嘴唇。马聋子不知为啥用手把自己的嘴给捂上了。桐花、槐花、榆花和四蛾子,她们不看孩娃儿,只盯着她们的外婆茅枝婆,仿佛立在孩娃身边的茅枝婆会冷猛从哪儿摸出一叠钱,给她们每人买上一个馍,买上一碗水。    
    大约已经过了午时了,时光和屋里的空气都被孩娃嚼得七零八碎、吱吱喳喳呢。    
    突然间,马聋子他把自己的裤子解开了,嘟囔说:“人都快死了,要钱干啥呀!”便从他的内里的裤衩的哪儿摸出了一千二百块钱,大声地对着门外唤:    
    “给我两个馍,给我两碗水!”    
    就把那钱从门缝下边塞了过去了。    
    便有一张三十几岁的笑脸出现在了窗口上,把馍和水从窗口递了过来了。


第十一卷 花儿夏天绕过冬、春到来了(6)

    哑巴是嗷嗷叫了几下,跺跺脚,突然回到他睡的耳屋里,从墙下朝着铺的中间点着砖个儿数,到第五时把铺下的那块砖头掀掉了,从中拿出一个几层厚的塑料袋,抽出一沓钱,一边走着一边伸出三个指头嗷嗷嗷地叫。茅枝婆便接过那钱对着窗口的笑脸说:“他要三个馍,再要三碗水,这是一千八百块钱你数数。”便把那一沓钱递到从窗口伸过来的手里了。    
    那笑脸接了钱,并不去数呢,就扭头对着纪念堂的下边叫:“快一点——三个馍——三碗水。”    
    事情就这样乱蓬蓬地开始了。受活人是谁也不再避讳谁了呢。如了茅枝婆说的一样儿,他们的钱三天前被人偷了抢了呢,可谁都还留有一些体己的钱。媳妇们当众把她们的布衫解开了,她们的布衫里多都缝有口袋儿,那口袋里是都缝着存钱的,有人没有在布衫里边缝口袋,可她避开人群到茅厕去一会,转眼出来她手里就拿着几百块钱了。    
    孩娃的堂叔坐在那儿没有动,他把他的裤腿撕开了,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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