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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节

卢作孚-第5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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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所有万县人都感到异样,望着光柱,这光柱来自大江。

谁也没看清,夜色中的大江上,分别由下游与上游方向急驶来打着英国旗的两只炮艇,探照灯照亮江面,迅疾地转向万县县城。

江上,两只炮艇眼看会合,两盏探照灯光在夜空中交叉成一个巨大的十字,飞晃着,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将这座依崖傍水锦绣似的山城绞成光怪陆离的无数碎片。

一声炮响。孟子玉本能地站了起来,向光柱照亮处的一块石崖奔去。

一声巨响,一枚炮弹落在附近。

强光柱扫向他方,周成本能地望去,等到光柱再次扫回时,他发现,刚才孟子玉立身处,已不见人影。周成赶上石崖,孟子玉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周成泣不成声:“先生,你话还没说完呢!你还没向学生说出那个——理由!”

炮声隆隆,四川省省长、国民革命军第20军军长杨森早已听惯。可是眼前,他的20军却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杨森将马鞭猛地扔在案头,马鞭像一根长蛇,扭曲着,挣扎着。“国耻啊!”憋了好半天,杨森才叹出一口气。

“军座,英吉利国万流轮,我们是放,还是不放?”副官长马少侠从杨森的省长办公室落地窗后望着黑黝黝像长蛇般的江面。

杨森颓然坐下,叹道:“此四川军人之奇耻大辱……”

多年来,合川举人有个习惯,去嘉陵江边等报纸。从前是去杨柳渡,等宝老船的渡船到,等卢麻布挑了麻布下船,带回荣昌城里学堂老师看过的旧报纸,一年等到一回。如今是去合川城门外码头,等民生轮到,等宝锭带回重庆的报纸,隔天等到一回。多年来,合川举人最烦看到的就是峡口江面冒出那一股冲天而起的滚滚黑烟,最烦听到的就是那一声汽笛,这几个月来,他变得喜欢起这一声汽笛与这一股黑烟了。

这天黄昏,合川举人等到的是多日不见人影的大足举人的学生周成和他随身带来的一张报纸。

报纸说:英商太古公司万流轮在万县撞沉木船数只,导致数十人死亡。万县驻军扣押万流轮,1926年9月5日,英军从宜昌和重庆调来军舰两艘,炮轰万县,无辜百姓死伤千余人……制造了著名的“万县惨案”。

周成说:“吾师孟子玉死于惨案。”

蒙淑仪在院中绣花,中秋快到了,她绣的是花好月圆。膝边儿女们,大的在读书,小的在描字。隔窗可见,卢作孚在书房中写什么文件。

举人猛地推门而入。

蒙淑仪迎上:“举人老爷。”

举人用手头一张报纸掩着脸,埋头向卢作孚书房走去。蒙淑仪隔窗望去,只见举人进丈夫书房后,双手举起报纸,堵在丈夫眼前。报纸堵得太近,丈夫不得不撑直双臂,把住报纸两端,退后半步才看清。丈夫的脸扭曲变形,悲喊失声:“子玉先生!”

向晚,风冷。举人与卢作孚来到无字碑前,拿拐棍猛地拄在桨冢边新垒的孟子玉的衣冠冢前,一声喊:“子玉子玉,我石不遇的老冤家哇!你就忍了吧,你我就听夫子一句话,行个恕道吧!”

“夫子讲恕,前面还有一字。”卢作孚冷冷地顶了举人一句。

“一个什么字?”

“忠。”

“与恕何关?”

“直面万县惨案,我若只行一个恕字,便是不忠。于孟子玉先生不忠,于死难国人不忠,于国不忠!”

“那要怎样才忠?”

“为国为民为孟子玉,报仇雪耻!”

“知恩图报,有仇必报,这是我石不遇的德性,你也……”

卢作孚不语。

“你是说——是中国人,都这德性?”举人再问。

卢作孚不答,却反问:“老师,二十年前宝老船,二十年后孟子玉,这旧恨新仇,国恨家仇,该如何报?”

“甲午国耻,至今未报。今日国耻,雪上加霜。哪年哪月才得报仇雪耻?”举人一拐棍拄不稳,差点摔倒,幸得卢作孚扶住。

卢作孚低下头:“先生今日这一问,也让学生无一言可对!”

“我本不该对你苦苦相逼,问这样难答的话。”举人一叹,“我这有生之年……”

“不遇先生,有生之年,卢作孚一定让你亲眼看到!”面对举人那双渴望得到肯定答案的眼睛,卢作孚真想说出这句话,可是,光说,做不到,又有啥用?他只默默地从举人手中要过那张报纸,转身离去。

举人望着卢作孚背影,似又看到了儿时失语的那个魁先娃。举人鼻子一酸,颇有悔意。他转过身,望着孟子玉的墓碑,不哭反笑,不跪,反倒打个盘脚坐下了。不念悼词,反倒摆开了闲龙门阵:“老冤家,孟生哇,叫我猜猜你的心事?那天你不辞而别,你孟生是想抢我石不遇的先!你一辈子没赢过我一回合,这一回,你想赢我,挣回你那死要的面子!这回好了吧,你真抢了先,抢在石生之先去了丰都鬼城。老冤家啊,刚才我那学生卢作孚在你墓前说了几句硬话,你别记在心上。我丑话在先,卢作孚他日后真能为你报仇为国雪耻,你就含笑九泉吧。他若拼尽全力也不能做到,你独自饮恨黄土之下,奉至圣先师之教,且行恕道吧!你是明白人,你晓得的,这报仇雪耻,谈何容易?小河大河,这几十年来,洋船撞翻多少木船,害死多少国人,哪一回报过仇雪过耻?万县的杨森,蛮干将军,一个军的枪兵,川省省长,他都拿肇事的万流轮、开炮的英吉利炮船无可奈何。重庆的刘湘,也有一个军的枪兵,四川善后督办,他也不能如何。偌大一个中国政府……面对这样的事,不也是一直在行‘恕道’?你我又怎能拿如此沉重的一桩事对眼前这个不过三十出头,正苦苦支撑一艘小船、一家小公司的卢作孚苦苦相逼?好啦,不打搅你长眠。临别之际,我也不给你诵什么《祭十二郎》了,辈分不对,莫让人觉得我石生欺你先死、不能说话反驳,就占你便宜!我只取韩愈祭侄最后一句,这壶残酒,你我同饮吧!”举人起身,绕墓三匝,将壶中残酒尽洒在孟子玉衣冠冢上,一路念叨着:“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万县惨案”的报纸就摆放在国民革命军第21军军长、四川善后督办刘湘的办公桌上。

“何年何月,才能整肃我川江,统一我川江?”刘湘道。

“川江上那点儿生意,全被洋轮公司‘八国联军’吞光,华轮如何行走得通?华轮一日行走不通,川江便永远是洋轮的一统天下。”刘湘幕府何北衡道。

刘湘走向阳台,双手推开落地窗,一叹:“噫吁嘻,川江之难,难于上青天!”

“甫澄兄欲统一四川,必先统一川江,然川江问题,经此万县惨案后,恐怕会越来越复杂越来越严峻!”

“必得一可靠之人,助一臂之力,这千里川江,才是我刘湘一统天下!”

“这个人,甫澄兄心中可有中意之选?”

“要是现成有这么个人,我还犯得着如此焦虑?”

“北衡心中倒是有一人。”

“谁?”

“卢作孚。”

“卢作孚?北衡可知此人与那杨森——交情不浅?”

“十二年前,杨森偏安江安,此人当时还是江安中学的一名教书匠,便向杨森上过万言书——”

刘湘回过头来:“唔?”

“五年前,杨森割据泸州,此人以教育起兴,一年之内,为杨森所谓‘建设新川南’搞出轰轰烈烈一番新气象!”

“说下去!”

“两年前,杨森入主省城,此人大兴成都通俗教育馆,数月之内,将杨森所谓‘建设新四川’做在实处,实实在在开创了一个新局面!”

“自古巴蜀出奇才,青狮白象锁大江。莫非还真给本朝刘湘留住了一个?”刘湘是思虑缜密之人,一沉吟:“只是……”

何北衡看出刘湘担心所在:“杨森?”

刘湘点头:“半年前,杨森自湖北宜昌回川,盘踞万县,召集旧部,成立四川讨贼联军总部,开办万县讲武堂。杨森已成我劲敌,北衡既知这个卢作孚已投在杨森幕府,为何还向我引荐?”

何北衡笑着摇头:“数月前,此人由上海购得一只轮船,前往下江接船,路经万县,杨森盛情挽留其在帐下任职,许以万县市政佐办官位,却被此人以‘所办实业刚开张,不忍辜负众股东信任’为由婉谢。”

“哦?”

“不久,此人接那小轮船返回,泊万县,杨森再次挽留,此人再次婉言谢绝。虽然谢绝了杨森的聘任,但是在轮船泊万县之夜,卢作孚还是为杨森草拟了万县城市建设规划,却偏偏不当面呈交,而在轮船驶离万县前寄出。”

“有点儿意思!”刘湘道,“你要建新政,我帮你。我要走我的路,又不叫你留下我。既不负江湖义气,又成全自家心志。有意思!不过,他一个教书匠,就算懂点政治,到这川江上,能帮我刘湘做啥事?”刘湘察觉何北衡之笑有深意焉,“先前你说,此人购回一只轮船?”

“正是!”

“他要轮船做什么?”

“行走川江。”

“这一来,上了我的路!……就一艘轮船?”

“眼下,就一艘。但已在此前无人问津的嘉陵江航运业上,开辟了一条新航线。”

“凭一艘船,与英美日德列强在川江上一决高下,他敢?”

“甫澄兄说中了——他还真敢。”

刘湘拍拍腰间佩枪,悠悠地问:“北衡,我刘湘耍枪杆子,武艺如何?”

“雄霸巴蜀!——日后一统四川者,非公莫属。”

刘湘拔出何北衡胸前佩戴的钢笔:“若让我耍这笔杆子,又当如何?”

何北衡正考虑如何对答,刘湘大笑:“北衡莫想奉承话了。这点自知之明,刘湘还有!”

“甫澄兄是说,卢作孚……”

“隔行如隔山!他卢作孚这种时候敢趟川江这趟浑水,我刘湘佩服!——他是不是逞一时匹夫之勇?……卢作孚或能以教育在政治改革上统治人心,至于他能不能以一个轮船在客、货航业中一统川江……”

遥遥一声汽笛。

“四川人,说不得。”何北衡笑了,“一声汽笛,卢作孚来也。”

刘湘循声望去——阳台下,两江交汇处,悬挂英国旗的“万流轮”正好驶过,缓缓地,另一只小轮船反向从万流轮后露出头来,船上有“民生”二字,是民生轮由合川驶抵重庆。

万流轮示威似的拉响汽笛。朝天门一带江面本来是轮船集散中心,满江大轮船,尽悬万国旗,拉起响亮的汽笛,一片交响。只有小小的民生轮,悬挂中国旗,拉响抗争式的汽笛。

刘湘看得兴起,何北衡将望远镜端到他眼前。民生轮正驶入旋转的清水浑水。

刘湘神情微妙:“诡异——天意?玄机——生机?商机——战机?”

何北衡伸手将望远镜轻轻一拨。让刘湘从望远镜中看见——船上客舱边有一人,着麻布服,打着盏“民生”灯笼,正搀扶一位老年乘客。

刘湘推开望远镜,望着何北衡:“卢作孚的服务员,不错嘛!”

察觉何北衡眼中笑意异样,他顿时明白过来:“卢作孚?”

何北衡不紧不慢地说:“日后必一统四川的甫澄兄,对日后或将借助其人一统川江的这个卢作孚,第一印象如何?”

“平平常常。”刘湘将望远镜塞还给何北衡,斜望着那一挂灯笼晃悠悠地过了跳板,上了岸,弯弯拐拐,沿那一坡石梯坎,没入重庆城。

1926年枯水季节,卢作孚查实从重庆至涪陵客货运输航业的状况,毅然作出决定。

1927年1月,民生轮出小河,走大河,首航涪陵,开通重庆至涪陵段新航线,冲出重围,战胜枯水绞杀……

“卢作孚从嘉陵江进了长江。”刘湘站在阳台上,望远镜穿破朝天门两江交汇处晨雾,见民生轮船拉响汽笛驶向下游。

“他把这艘船,从上海开回重庆,从长江开进嘉陵江,到今日止,不过半年。”身后,何北衡说,“甫澄兄此时对此人印象如何?”

望远镜移动一下,对准立身船头的布衣卢作孚:“平常中,似有些不平常。”

“甫澄兄作何打算?”

刘湘放下望远镜:“学杨森。我是立志真要统一四川——也叫卢作孚来办教育。”

“那这川江上一统霸业……”

刘湘一扬手,指着川江上。民生轮正被逆流而上万流轮巨大船身遮挡了:“这洋船……”

“英国太古公司万流轮。”

“吨位?”

“1197吨。”

“他卢作孚的船?”

“70。6吨。”

“这洋船买成多少银子?”

“60万两。”

“卢作孚的船?”

“24500两。”

“这川江上,日后就算有他的戏,此时也才敲响开场锣鼓……”

何北衡面有难色:“卢作孚刚开始办实业,你再叫他回过头去搞教育……?”

刘湘正色说道:“他不是口口声声‘教育救国’么!”

几天后,刘湘所办“军事政治研究所”讲堂中,卢作孚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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