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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短篇小说(第二十一辑)-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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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一的脑门上,狠命砸来。

    多吉喜一一闪,父亲这一镢砸在了多吉喜一的肩膀上,砸碎了多吉喜一的锁
骨。

    多吉喜一被打倒在地,他抱着锁骨,疼得满地打滚。

    当父亲再次扬起镢头,向日本鬼子多吉喜一砸去时,大顺店伸出手挡住了他。
大顺店说这是她的仇人,她要亲自处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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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的夜格外静,我总是睡不实,似乎天快亮时,我迷迷糊糊睡实了。睡梦中
我见到多吉喜一被火绳子死死地捆在老槐树上。灯笼火把,照亮了这一片夜空。大
顺店从她的头上,拔下金簪子,掰开多吉喜一的眼皮,用簪子戳瞎了他的双眼。戳
完以后,她将簪子扔了,她嫌这簪子被染脏了。

    “各回各家吧!没有大家的事了!这个畜生,交给野物去收拾他吧!”大顺店
说。这一夜,狼虫虎豹的吼声未断。家家都把门用镢把顶了,隔着窗户,往外看。
狼的眼睛,豺狗子的眼睛,豹子的眼睛,像一对一对绿荧的灯泡,在这个村落的空
地上乱蹿……

    第二天早上,直到半干早,太阳快要当头了,我才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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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段时间,黄河岸边的痞巷部落,异样平静。人们都默默地干活,很少说
话。那平静,就像河流在一次泛滥之后,突然一下子疲惫得好像不能流动了一样。

    山下上来了个土改工作队员。工作队住在山下,这个穿着褪色军装的人包着这
个村,他隔几天上来一次,队部设在山下。

    大顺店自从那一夜以后,很少再抛头露面了,晚上例行的那个团聚会,也不再
召开。大顺店平日,也不再和别的男人来往,只是偶尔,和青年伤兵拉几句话。

    村上成立了贫农协会,父亲被选为贫协主席,每天,他的左边腰带上,挂一个
贫协的章子,右边腰带上,挂颗手榴弹,忙前忙后。

    大顺店只有一样习惯,还像往常一样,到胭脂河里洗澡。我也继续放牛,并且
在晌午端的时候,去到那个潭边,为她搓背。

    一次搓背的时候,大顺店要我谈起了母亲。她详细地打问着一个普通女人的事
情。怎么做饭,怎么洗衣服,怎么枕着父亲的臂弯睡觉,怎么骑着毛驴回娘家,怎
么在我们不听话时,掴我们一巴掌,怎么为了一点小小的事情,和父亲斗气,等等
等等。

    在听着我拉话的时候,她的脸上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这些普通而又普通的事
情,我不知道,为什么竟能那样感染她。

    她说:“你叫我一声好吗?”

    我说:“我不是一直叫着你,叫你‘茴香’吗?”

    她说:“不是这个,亮子。世界上对女人都有啥叫法,我想你叫我这个!”

    “叫法多着哩!”我说,“叫奶奶,叫外婆,叫姑姑,叫婶婶,叫姨姨,叫姐
姐,叫妹妹,多得很,把人嘴都叫干了!”

    大顺店说:“亮子,你愿意将这些称呼,把我叫一遍吗?只叫一遍。你会答应
的,你说是吗?”

    我点点头。我无法拒绝这个女人的要求,因为那一刻,她是那么善良而美丽。

    “奶奶!”我叫了起来!

    “哎!”大顺店答。

    “外婆!”

    “哎!”

    “姑姑!”

    “哎!”

    “婶婶!”

    “哎!”

    “姨姨!”

    “哎!”

    “姐姐!”

    “哎!”

    “妹妹!”

    “哎!”

    大顺店的“哎”字,拉得长长的,带着拖腔。开始几句,她还有些害臊,但是
后来,她适应了,女人的天性中的某种东西抬头了,她应得那么自然,好像那真的
是她似的。

    “你耍滑头,还有一样,你没叫我?”大顺店说。

    “哪一样?”

    “娘!”

    “我不敢叫你,我怕我娘知道,打我!”

    “只叫一声!只叫一声!一会儿回去,我给你吃大烟籽。”

    我背过脸去,努了几努,终于蹩住气,大声地叫了声:“娘”对面山上的
蜜娃娃,一齐应合。

    当我转过身来时,我惊呆了。我看见大顺店躺在水里,浑身打颤,脸色也是异
样的苍白。我还看见,她躺着的那个地方的水,泛起一阵阵胭脂色。最初,我以为
是太阳耀的,后来看看,又不像,因为那颜色正在逐渐加红,并且有细细的血丝。

    我有些害怕。我说:“大顺店,你快看,看你的下身!”

    听到我的话,大顺店从臆想中醒来。她看了看,又用手伸进水里,摸了摸,突
然,她大声笑起来,脸上像绽开的一朵花。

    “我来红了!我来红了!我成了女人了!”她大声地喊着,并且站起来,用手
打得水花四溅。

    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停止了拍水。她用手捂住那个地方,然后说:
“小放牛,你坏!你在偷看我!你背转身子去,我要穿衣服了!”

    回来的路上,大顺店一声不吭,脸上羞羞涩涩的,像个乡间的小姑娘。临分手
时,她说:“亮子,你是一个好心肠的孩子,你将来会有大出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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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改中,部落原来公有的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私有制一出现,就等于这个
母系氏族社会解体了。为分得自流渠旁那块可以浇水的土地,大家好是争执了一
阵,后来,又为分牛的事,大家争执了一番。痞巷上空原先的那种相对安谧的气
息,没有了。

    接着,又有一个农民,在路途上收留了一个大得可以做他的娘的女人,做了他
的妻子,村上有了第三个女人。接着,又有两个小伙子,从山下娶来了姑娘。

    在分配的时候,正当大家争执得不可开交,大顺店出现了。大顺店抱来了自己
的枕头匣子。她的枕头匣子,装满了金银手饰,各种珍宝。这些东西,大部分是她
当“慰安妇”时,日本兵送她的,小部分,是在痞巷的日子里,大家献给她的。读
者大约还记得,青年伤兵的那块银元。

    大顺店把枕头匣的盖揭起,又将枕头匣翻转过来,于是所有的珠宝,都倒在了
桌子上。

    大顺店对那位工作队员,同时是对我父亲说:“将这些东西,平均地分给大家
吧!”

    第二天,大顺店离开了痞巷。她的家乡已经解放,她要回到家乡去。她还要我
父亲,用痞巷村贫农协会的名义,为她开个路条。路条说:山西省汾水县大王庄村
民王茴香,没有做过妓女,她是一个良民,她的成份是贫农。父亲当然是照办了。

    全村的人,都站在老槐树下,为大顺店送行。伤兵哇哇地哭着,大顺店说,忘
记她吧,忘记这个人吧!你们有心的话,唯一能为她做的事情,就是以后如果遇见
她的话,装作不认识。

    大顺店骑着毛驴,穿一身红衣服,渐渐远去。终于,一堵老崖拦住了大家的视
线。

                              34

    整整四十七年以后,我已经是一家电影厂的导演了。当我站在城市的阳台上,
注视着远处苍茫的群山和血红的落日时,那一团童年的红色,突然在我眼前闪现。
我记起了大顺店的故事,并且想将它搬上银幕。我邀请了许多著名的电影演员与我
同行,包括我在开头向你们介绍的那两位。我要他们到我的痞巷去,到那里去寻找
感觉。这里面的某一位会穿上那件大红袄。

    黄河上那个痞巷渡还在,只是,木船已经换成了机动船。河面也窄了许多,船
两声嘟嘟,就到左岸了。

    山还是那么高,那条小路还在,只是比起当年,稍稍地宽了一些。

    我们来到了痞巷村,仍然是那棵古槐,那盘碾子,那座文昌庙,那些错落不齐
的窑洞。当然有一些变化,一个变化是,有一半人家的土窑洞,接上了石口,另一
个变化是,那座文昌庙,现在成了痞巷小学。

    痞巷大部分住户,我都不认识了。他们是在我之后来的。附带说一句,大顺店
离开后不久,我家也就离开了,我们又跨过黄河,回到了陕北的张家畔,那我们家
族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我的父母,在劳累一生后在不久前过世。

    痞巷街上,有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走着,赶着一群牛。我终于找到我认识的人
了。我快步跑过去,抱住他,叫他“锁牛哥”。“我是亮子!”我说。我们两人,
抱在一起,哭起来。

    锁牛自从我们离开以后,就一直放牛,先是放自个儿的牛,后来放生产队的
牛,现在,放各户伙养在一起的牛。

    我问了许多问题,他都一一作答。当然,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个大顺店,我
想,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她后来的事情,锁牛该是知道得很多的。

    锁牛知道得并不多。他说他的腿不方便,不能四处走,他只听说,大顺店回到
汾水后,后来结了婚,有过一个孩子,再后来,她寿终正寝,很安详地死去了。

    “她有没有提到过我,哪怕是一次?”我问。

    “不知道!”锁牛茫然地摇摇头。他的脸上带着一种和环境一样迟钝的表情。

    这个结果过于简单,过于平淡,令我不能满意,但是,这总是一个结果。

    没有了大顺店,没有了那一团撩拨人心的红色,我突然觉得,痞巷山,胭脂
河,以及这一块我童年的风景,变得和天底下所有的风景一样平俗。我深深地叹息
了一声。

    “大顺店的故事,不久将会在电影里出现。让我从现在起,就为她的扮演者,
设计一件大红袄吧!”站在痞巷山上,我怅然说。说这话时,我感到自己正在老
去。


                             读《大顺店》

                               潘凯雄

    在我的阅读记忆中,描写“慰安妇”的纪实之作有过那么几本,而以之作为小
说主人公的这似乎是第一篇,至少在我的印象中如此。

    《大顺店》中的女主人公茴香便是这样一位曾经作过“慰安妇”的人物,并由
此获得了“大顺店”的绰号。作品中也曾涉及她作“慰安妇”的片片断断,但全篇
主旨显然不在于此。尽管如此,我们又不得不承认这一段独特的充满凌辱的人生经
历对铸就“大顺店”的整体性格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大顺店》中写到了日军侵华的血腥,写到了土匪的刁蛮,写到了乡风民俗,
但我以为这篇作品最突出的地方还在于塑造了大顺店这样一个具有多面复杂性格的
鲜活人物。一方面,由于有了“慰安妇”那一段扭曲畸形的人生经历,大顺店才能
够在土匪窝中游刃有余,凭借自己的女性角色将那帮嗜杀成性的土匪调度自如。另
一方面,作为一个在中国本土生长的女性,尽管有过“慰安妇”的悲惨生涯,但其
女性所特有的善良与女性的角色意识并没有在大顺店身上完全泯灭。因此,当她发
现自己重新“来红”时是那般欣喜若狂,“我成女人了”这样的欢呼对大顺店意味
着新生活一页的开始,当她遇见正直刚健的张谋儿时,又会是那样不掩饰自己的爱
恋并由此不惜自己的身价去保护张谋几全家。当看到大顺店周旋于土匪之间时,您
或许以为她已麻木,然而,一旦当她遇见当年曾凌辱过自己的日本兵多吉喜一时,
复仇的火焰立刻燃烧起来并拼死与之相争。凡此种种,这个大顺店都非一言所能囊
括,呈现出立体的多面性。

    塑造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写活人物在小说创作中早已不是一个新鲜的命题,不
过,命题的古老并不等于它的简便。事实上要真正成功地做到这一点也并非易事,
《大顺店》的成功恰恰就在于写活了这样一位女性,这无疑是值得称道的。当然,
小说开头作为引子来引故事和人物的那一段虽语言俏皮,但却似乎并未给全篇增
色,相反,倒显出基调的不尽协调,砍掉也未尝不可吧。不知作者愿意割爱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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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县长朱四与高田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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