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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节

托马斯中短篇小说-第1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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样的胖子,怀有这种爱情的确实不多。他低声下气地爱她,诚惶诚恐地爱她,这同他的个性完全相符。每当夜阑人静,安玛洛亚已经就寝时,律师常走进她那宽敞的卧室里去,卧室里有一排长窗,窗上挂有打褶裥的、花花绿绿的窗帘。他走得那么轻,别人只听到地板和家具在格格地震,而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在妻子那张大床边跪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纤手。这时安玛洛亚总要竖起眉毛,端详她那硕大无朋的丈夫。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伏在她的面前,色迷迷地默默无言。他用粗笨、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把衬衫的袖子卷起,把自己那张沮丧的胖脸贴到妻子淡棕色的玉臂上,她的手臂十分丰满,关节也很柔软,一条条小小蓝色的静脉在栗色的皮肤上清晰可见。他悄声地、战战兢兢地说起话来,在日常生活中,有头脑的人说话时是不会有这副腔儿的。
  “安玛洛亚,”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我亲爱的安玛洛亚!我打扰你了吗?你还没有睡呀!亲爱的上帝,我整天在左思右想,你是多么美,我是多么爱你!……请注意我要说的话,因为我说出口来是多么困难呀……我把你爱得多么深,有时这颗心揪得紧紧的,不知上哪儿跑才好,我对你的爱已到达力不从心的地步!也许你不明白这个,可是你得相信我,你一定要对我说一次:你要为此而稍稍感谢我才好,因为,你瞧,像我对你的这种爱,在我们的生命里有很大的价值呢……即使你不能爱我,你也不能出卖我,欺骗我,为的是报答我的恩情,仅仅出于恩情……我到这儿来就是为了恳求你做到这一点,我是多么真心实意地恳求你呀……”律师说起这番话,总要抽抽搭搭痛哭起来,身体的姿势一点也不改变。遇上这种场合,安玛洛亚总很受感动,她伸出手来摸摸丈夫猪鬃般的毛须,用拖长的、挖苦的声调几次三番安慰他,那副腔儿像对待一条跑上前来舔脚的狗:“好!好!你这条乖乖的狗!……”
  安玛洛亚确实是一个不规矩的女人。笔者对事实真相一直避而不谈,现在该是和盘托出的时候了。她真的愚弄了丈夫,跟一个名叫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的男人勾搭上了。他是一个年轻的音乐家,很有天分,虽然只有二十七岁,但已经创作过一些轻巧动人的乐曲,颇有些名气。他又高又瘦,精力充沛,一头乱蓬蓬的金发,眼睛里始终露出明朗的笑意,这点连他本人也知道得清清楚楚。他像当代那些三四流艺术家那样,对自己的要求并不十分严格,他们最感兴趣的乃是寻欢作乐,露一手的目的无非是提高个人的威望,同时也乐于在社交界大显身手。这号人把自己装点得天真烂漫,放浪形骸,终日自得其乐,而且异常健康,连生病时也能谈笑风生。他们即使满怀虚荣心,待人接物仍然十分亲切,只要虚荣心不受伤害就行。可是真的大难临头,这些走运的小丑角就非常伤心;在痛苦面前,他们惺惺作态再也无济于事,做什么事再也提不起兴致了。他们不懂得在苦难面前也要不失礼仪,也不知道如何同痛苦“作斗争”,他们将走向毁灭。这里面就大有文章了。洛伊特纳先生写过不少漂亮的乐曲,大部分是华尔兹和马祖卡,要是它们称得上是“乐曲”的话,那末据笔者所知,它们都是些哗众取宠的作品,每首乐曲中无非有一些别出心裁的噱头,一些抑扬顿挫的乐段,某些能体现出机智与创造性的激动人心的效果,而这似乎恰好是他作品的主旨所在,使音乐界的行家感到兴趣。有时,乐曲中往往先仅出现两个使人黯然神伤的节拍,然后调子蓦地一转,变为欢快的舞曲。
  雅各布夫人安玛洛亚怀着火一般的热情倾心于这个年轻人,尽管这种感情是不可宽恕的;而这位青年音乐家也不是一个品德高尚的人,能对她的诱惑巍然不动。他们时而在这儿见面,时而在那里相会,长年累月,两人恬不知耻地结成了一种不解之缘。整个城市全知道两人的关系,每个人在律师背后都对此谈得沸沸扬扬。可是律师是怎么想的呢?安玛洛亚怀着鬼胎,决不肯向他吐露一言半语,因此我们可以断定,即使律师终日忧心忡忡,疑虑重重,对妻子的不贞还不敢十分肯定。


路易丝姑娘(3)


  春回大地,万物欢腾。安玛洛亚心血来潮,忽然想出一个绝妙的主意来。
  “克里斯蒂安,”她唤律师的名字,“让咱们办一次宴会,举行一次盛大的宴会庆祝一下春天新酿的啤酒吧。菜当然可以简单些,烤牛肉冷盆也行,不过客人要多些哪。”
  “没问题,”律师答道,“可是时间能推迟一些吗?”
  安玛洛亚没有接腔,却马上谈起宴会的具体细节来。
  “你知道,那时客人一定很多,咱们屋子太小了,准容纳不下。咱们得在城外租一个娱乐场所,那儿该有一个花园和一座大厅,这样不但地盘宽舒,空气也新鲜。这点你总心里有数啰。我首先想到的,是云雀山下温德林先生的那座大厅。大厅四面没有房子,只有一条小路可以通到餐馆和酿酒厂。咱们可以把大厅漂漂亮亮装点一番,在那儿摆上一些长桌子,大家可以痛痛快快喝春天的啤酒。大伙儿还可以在那儿跳舞,弹奏音乐,也许还可以演一会儿戏,因为我知道那儿还有一个小小的舞台,我对这点特别欣赏。一句话:咱们要举办一次别开生面的联欢会,好好热闹一阵子。”
  律师听妻子说这一番话,脸色变得黄里泛白,嘴角也抽搐起来。他只是说:
  “亲爱的安玛洛亚,我真高兴极啦。我知道这种事是你的拿手好戏,我什么都听你的,就请你准备起来吧。”
  四
  于是安玛洛亚动手准备起来了。她征求了许多男人和女人的意见,还亲自租下了温德林先生的大厅。她甚至拉拢了一批男人,组成一个委员会。在这些人中,有的是她请来的,有的则自愿报名参与联欢会的筹备工作,为这次盛会增添光彩。除了宫廷演员希尔德布兰特的夫人外,委员会里全是男人。这位夫人是一名歌手。此外,委员会里还有希尔德布兰特先生本人,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一个年轻的画家,以及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陪审推事还带来了几个大学生,准备请他们在会上跳黑人舞。
  在安玛洛亚决定行动后的一个星期,委员会在帝王大街上安玛洛亚的一间私人客厅里集会,讨论此事。这是一间又小又暖的房间,十分拥挤,地板上铺有厚厚的毯子。室内有一只矮沙发,上面有许多软垫,还有扇形的棕榈树和美国式皮椅。客厅里放着一张台脚弯成弧形的红木桌,上面铺了一块天鹅绒台布,还摆了几本精装书。此外还有一个壁炉,里面还有一些热气。在大理石乌黑的炉架上,放有一些碟子,碟子里盛着精制的白脱面包。碟子旁有几只玻璃杯和两只盛葡萄酒的大腹车料玻璃瓶。这时安玛洛亚架起二郎腿仰着身子坐在矮沙发上的软垫上,扇形棕榈树在她身旁投下了阴影。她美得像温暖的夏夜一般,胸前披一件素淡的绸衫,但裙子的颜色却很深,料子也很厚,上面绣有一朵朵大花。她不时伸出手来,掠一下披在狭狭的额头上的栗色鬈发。女歌唱家希尔德布兰特太太也挨着她坐在这把沙发上,这位太太长有一头红发,穿的是一身骑装。男士们则围成一个半圆形,肩并肩坐在两位太太的对面,律师本人也在其间。他坐在最低的一把皮椅上,看去郁郁不乐,似有难言之隐。他不时叹一声长气,还在把什么东西咽下肚去,仿佛他快要呕吐,正在竭力控制自己。阿尔弗雷特·洛伊特纳先生穿一件网球衫,本来坐在椅子上,此刻一跃而起,潇洒地倚在壁炉上。他说呆坐了这么久,可受不了啦。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用娓娓动听的声调大谈其英国歌曲。他作风正派,穿一身黑衣服,肥头大脑,长得像罗马的恺撒大帝。他举止稳重端庄,是一个富有教养、学识渊博、颇有真知灼见的宫廷演员。这个人喜欢一本正经地批评易卜生、左拉和托尔斯泰,说他们都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今天,他却显得平易近人,与人为善,过问起这种琐事来。
  “也许各位知道《那就是玛丽亚》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吧?”他说。“这首歌固然有些儿低级趣味,但效果好得异乎寻常。还有一首著名的……”接着他又提出别的一些歌曲来。大伙儿最后取得一致意见,希尔德布兰特太太表示愿意唱这些歌曲。年轻的画家是一个肩膀往下倾斜、蓄一口金黄色山羊胡子的男人,大家要他扮魔术师,表演一些引人发噱的镜头。至于希尔德布兰特先生,则准备扮演各式各样的名人。总之,样样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节目似乎都已安排妥当,忽然间,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先生又把话题打开。他为人圆滑,动作机灵,脸上有许多决斗时留下的疤痕。
  “女士们,先生们,节目确实十分精彩,能叫人开心一番。不过我还得爽爽快快说一句话。我们还缺少一些东西,缺少一个高潮,一个令人叫绝的场面。换句话说,还缺少某种异乎寻常的、令人惊奇的、使诙谐和欢乐达到顶峰的东西。究竟如何,我自己也说不上来,还是由各位决定吧。不过依我看来……”
  “千真万确!”从壁炉那儿传来了洛伊特纳先生的男高音。“维茨纳格尔说得完全对。高潮嘛,正是我们所需要的。让我们再好好考虑一会吧!”他敏捷地把自己的腰带拉拉端正,用询问的眼光向四周瞧瞧。他脸上的表情确实亲切动人。


路易丝姑娘(4)


  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说:“要是扮演大人物还算不上高潮……那末确有这个必要。”
  大家都同意陪审推事的意见。在表演节目中确实需要令人捧腹的压台戏,即使律师本人也频频颔首,柔声柔气地说:“对啊,要有一些特别欢快的场面……”于是每个人都动起脑筋来。
  谈话就此中止。在一分钟左右的哑场中,室内静寂无声,只能偶尔听到人们考虑问题时发出的轻微的喟叹声。一分钟后,一件怪事发生了。安玛洛亚仰天靠在矮沙发的软垫上,像老鼠一样一个劲儿咬着她小手指上尖尖的指甲,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她的嘴角挂起一丝微笑,这是一种心不在焉的、近乎困惑的微笑,这说明她的情欲正在痛苦地、狠狠地燃烧。她的眼睛本来张得又大又亮,此刻慢慢扫向壁炉,有一瞬间,同那青年音乐家的目光相遇。然后她猛地扭动上身,转向做律师的丈夫。她两手放在衣兜上,用咄咄逼人的目光凝视着丈夫的脸,自己的脸也显然变得十分苍白。只听得她用圆润的嗓子慢腾腾地说:
  “克利斯蒂安,我有一个建议。在联欢会结束时,我请你上台当一名女歌手,那时你该穿起一件婴儿的红绸衣,跳舞给我们看。”
  她这寥寥的几句话在人们中间引起了极大的震动。年轻的画家想好心地笑出声来;希尔德布兰特先生脸色铁青,拂拂衣袖;几个大学生连声咳嗽,有失体统地用手帕大声擤起鼻子来。希尔德布兰特太太的脸儿涨得通红,人们是难得看到她这样的。陪审推事维茨纳格尔索性走开了,拿起一块白脱面包。律师尴尬地蹲坐在一把小椅子上,听了这话脸色蜡黄,现出一丝恐惧的微笑。他环顾四周,结结巴巴地说:
  “哦,我的天哪……我……也许干不了……请原谅我吧……”
  这时洛伊特纳先生的脸已不再像刚才那样,显得漠然无动于衷了。他的脸似乎有些绯红。他伸长脖子用探索的目光直视安玛洛亚的眸子,显得茫然不知所措。
  但安玛洛亚的态度并无改变,还想继续说服他。她用刚才那样强硬的语调又说了起来:
  “克里斯蒂安,你一定得唱支洛伊特纳先生创作的歌儿,那时你唱,他用钢琴伴奏。这才是咱们联欢会最精彩的压台戏哪。”
  场上谁也没有吭声,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于是又突然发生了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洛伊特纳先生仿佛有人在推波助澜,显得异常激动。他向前跨了一步,用兴奋而颤抖的声音开始迅速说起话来:
  “律师先生,我敢向上帝起誓,我确已着手为您创作了一支歌曲。您非唱不可,非跳不可。联欢会的压台戏,我们认为只有这场表演才当之无愧。您会发现,这是我有生以来最好的一部作品。穿一件婴儿的红绸衣!唉,尊夫人真不愧是一位艺术家;我说,是一位艺术家!否则,她就想不出这样一个主意来!我求您答应下来吧,同意我们吧!我会尽到我的责任的,我会做出成绩来的,您等着瞧吧。”
  这时大伙儿都散开了,开始活跃起来。不知是存心不良呢,还是出于礼貌,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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