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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自传编零-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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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且放了晴,薄薄的日头正照在我头上。我坐的地方是梢公脚边,他的桨把每次一推仿佛就要磕到我的头上,却永远不至于当真碰着我。河水已平,水流渐缓,两岸小山皆接连如佛珠,触目苍翠如江南的五月。竹子、松、杉,以及其他常绿树皆因一雨洗得异常干净。山谷中不知何处有鸡叫,有牛犊叫,河边有人家处,屋前后必有成畦的白菜,作浅绿色。小埠头停船处,且常有这种白菜堆积成A字形,或相间以红萝卜。三三,我纵有笔有照相器,这里的一切颜色,一切声音,以至于由于水面的静穆所显出的调子,如何能够一下子全部捉来让你望到这一切,听到这一切,且计算着一切,我叹息了。我感到生存或生命了。三三,我这时正像上行时在辰州较下游一点点和尚州附近,看着水流所感到的一样。我好像智慧了许多,温柔了许多。
  三三,更不得了,我又到了一个新地方,梢公说这是“新田湾”。有人唤渡,渔船上则有晒帆晾网的。码头上的房子已从吊脚楼改而为砖墙式长列,再加上后面远山近山的翠绿颜色,我不知道怎么来告你了。三三,这地方同你一样,太温柔了。看到这些地方,我方明白我在一切作品上用各种赞美言语装饰到这条河流时,所说的话如何蠢笨。
  我这时真有点难过,因为我已弄明白了在自然安排下我的蠢处。人类的言语太贫乏了。单是这河面修船人把麻头塞进船缝敲打的声音,在鸡声人声中如何静,你没有在场,你从任何文字上也永远体会不到的!我不原谅我的笨处,因为你得在我这枝笔下多明白些,也分享些这里这时的一切!三三,正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我这时好像很忧愁。在先一时我以为人类是个万能的东西,看到的一切,并各种官能感到的一切,总有办法用点什么东西保留下来,我且有这种自信,我的笔是可以作到这件事情的。现在我方明白我的力量差得远。毫无可疑,我对于这条河中的一切,经过这次旅行可以多认识了一些,此后写到它时也必更动人一些,在别人看来,我必可得到“更成功”的谀语,但在我自己,却成为一个永远不能用骄傲心情来作自己工作的补剂那么一个人了。我明白我们的能力,比自然如何渺小,我低首了。这种心境若能长久支配我,则这次旅行,将使我在人事上更好一些……这时节我的小船到了一个挂宝山前村,各处皆无宝贝可见。梢公却说了话:“这山起不得火,一起火辰州也就得起火。”
  我说:“哪一个山?”原来这里有无数小山。
  梢公用手一挥,“这一串山!”
  我笑了。他为我解释:
  “因为这条山迎辰州,故起不得火。”
  真是有趣的传说,我不想明白这个理由,故不再问他什么。我只想你,因为这山名为挂宝山,假若我是个梢公,前面坐了一个别的人,我告他的一定是关于你的事情!假若我不是梢公,但你这时却坐在我身边,我凭空来凑个故事,也一定比“失火”有趣味些!
  我因为这梢公只会告我这山同辰州失火有关,似乎生了点气,故钻进舱中去了。我进舱时听岸边有黄鸟叫,这鸟在青岛地方,六月里方会存在。
  这次在上面所见到的情形,除了风景以外,人事却使我增加无量智慧。这里的人同城市中人相去太远,城市中人同下面都市中人又相去太远了,这种人事上的距离,使我明白了些说不分明的东西,此后关于说到军人,说到劳动者,在文章上我的观念或与往日完全不同了。
  我那乡下有一样东西最值钱,又有一样东西最不值钱,我不告给你,你尽可同四丫头、九九,三人去猜,谁猜着了我回来时把她一样礼物。
  我在家中时除泻以外头总有点晕,脚也有点疼,上了船,我已不泻不疼,只是还有些些儿头晕。也许我刚才风吹得太久了点,我想睡睡会好些。如果睡到晚上还不见好,便是长途行旅,车船颠簸把头脑弄坏了的缘故。这不算大事,到了北京只要有你用手摸摸也就好了。
  ……
  我头晕得很,我想歇歇,可是船又在下滩了。
                           二哥
                         大约两点左右
  【注释
  ①即作者的大哥沈云六。
  ②指暨南大学女子部(中学),在南京。
  ③今年指1933年。沅州即芷江。
  ④即转轮藏,设于浦峰寺内。
  ⑤这是作者第一次提到印选集的想法。两年后《从文小说习作选》才由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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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学习
  我的学习
  过去只从历史认识政治二字的意义,政治和统治在我意识中即二而一,不过是少数又少数人,凭着种种关系的权力独占。专制霸道,残忍私心是它的特征。寄身于其间经营活动的第一手人物,则多不折不扣的官僚。依附强权,谄上骗下,以利相合,以势相倾是它的特征。辛亥革命后十余年的政局变动,更说明这个上层机构,实在已腐朽不堪。我二十岁以前所理会的政治,不过是一种使人恐怖、厌恶,而又对之无可奈何的现实存在。我的空洞的社会理想,即生长于这种环境背景中。
  为学习文学和文化,自以为工作宜属于思想领域而非政治领域,所以对当时政治现状绝望,但属于社会科学范畴内的社会思想学说,却因零散阅读,从那些作品中,感印到一种洋溢的哲思和诗情。明白一切社会思想著作之所以引人入胜,使世界上千千万万读者,能从作品中得到热情的鼓舞,实由于这类作品,也是科学也是诗。不断扩大深入到世界上优秀思想家、艺术家、组织家,以及万万千千素朴诚实年青生命中,作成万千种不同的发展,人类关系才因之完全重造,改变了世界面貌,形成人类进步史奇迹。但是唯心论和唯物论,科学和玄学,当时却无选择的陆续侵入我观念意识中,因此对我的影响,也就混乱而无章次。
  这个思想发展,和更长远一些的生活背景有关连。我生长于湖南凤凰县,地方在湖南原属湘西边远落后县份。地方多外来商人屯丁和苗民混合居住,由习惯上的歧视和轻视,历来都一例被省中人叫作“镇筸苗子”。满清政府为压迫这个区域的人民,土地早全部收归官有,小小县城即驻防有一个总兵一个兵备道。辛亥革命人民起义失败,城区四郊杀人到数千,牺牲的大部是苗人。由辛亥到五四,在分解中的封建政治,军阀割据火并,是这个时期的社会特征,影响到湘西也是一样。大小军人土匪的反复砍杀,贪官污吏恶乡保横征暴敛,鸦片烟普遍种,普遍吸,上货时多五百石八百石向下运。
  我其时在一个地方部队中作小职员,记得仅仅一个书记处,就有二十来盏烟灯日夜不息!我原出身于破产地主旧军人家庭子弟,从这种可怕环境背景中长大,阶级本质宜有向上爬意识,生活教育却使我向下看。我若承认社会现实是对的,即必然变成其中一分子,想方设法骑在人民头上,用同样不公不义方式争取权力和财富,再用鸦片烟,毒害自己。我由于否定这个现实,五四运动的微波余浪,把我推送到了北京城。
  北来的目的是习文学和文化,最先具体接触到的,却又是鲜明著目的政治。即旧军阀总崩溃前夕,皖、直、奉、豫、晋以地方为单位的北方军阀,正用人民作赌注,进行疯狂内战,走马灯一般此来彼去。另一群来自国内各省,代表地主、豪绅、官僚、流氓、买办利益的八百国会议员,即寄附于这个政治现实情形下,分成若干小派系,纵横离合,争吵打闹。国内因内战十年,剥削加深,国家财富多转到帝国主义者军火商人手中,成为炮灰。人民却穷困万状,无以为生。即在北京各大学教书的,每月也还得不到应得薪金十分一二。一个统治阶级最上层,却终日在讨坤角,庆大寿,办盂兰盆会一类事情上努力用心。这个现象加深了我对政治二字的厌恶,也妨碍了我后来对政治更深一层的理解。
  当时新知识思想领导方面,从五四起,对传统采取的态度,虽同为否定,却已见出了分歧。一部分因苏联十月革命成功得到启示,深信中国社会也得全盘打翻,方有个转机的,即强调阶级斗争为革命基本形式,陈独秀李大钊是代表。一部分以为社会革命不够条件,走资本主义民主路线为较有希望的,即提倡学术救国,也还是极力主张打孔家店,却避开了阶级革命的迎面斗争不提。胡适之吴稚晖是代表。前者最先即组织了学生和工农,特别是铁路、矿山、海员、纱厂工人。后者却在学校教育界扎根,并和民族工商业资本家发生联系,再进而右转,一部分即成为近二十年旧政治官场中上层文化点缀物,一部分又因之在学校中成为超政治的学者。我到北京时,左右思想阵容分化已明确。英美系学者正在讨论科学玄学,为一堆抽象名词纠缠得极热闹。得到一种印象,即这些学者名流对明日社会,怕做不了什么事。当时文学翻译介绍占了国内出版物主要地位,因之十九世纪一些有世界性的文学作家,在他们的时代环境中,如何通过了长时期辛苦勤劳,和传统政治势力及宗教迷信作反抗斗争,把工作推进,与十九世纪及二十世纪初期的世界文化史、社会思想发展史,发生紧密联系的情形,中国年青人不免心向往之。我是千百青年之一,既深信国家真实进步,是切实有用知识代替专横霸道权力,理性代替迷信,自然更容易得到启发,深信通过文学,注入社会重造观念于读者,是一个必然有效方式。但是,新的方面虽气势壮大,实在成就还不多。想用新文学打倒礼拜六派,打倒读经复古及香艳诗派,十分容易。想用它来作新的经典,瓦解旧社会上层组织全部,事情就并不简单。
  我个人当时认识,则以为凡事既近于创始,前路实攸远,必须有人不太注意近功小利,来作长途跋涉。工作有些困难,得战胜困难。不可免要牺牲,或毁于传统势力的迫害,或由于其他矛盾,持旗引路的反而成为后来队伍的垫脚石。总之,这工作得要人心地比较单纯,充满热情和耐性,来努力个二三十年。且要有许多人,各带着殉道者精神,披荆斩棘开发工作中各种不同的道路。人人说时代如一道伟大洪流,求有以自见即伟大,我却意识到人在其间实在渺小之至。正因为理解到个人的渺小,和工作可能达到的限度,就用一个充满悲剧性的工作态度,工作下来了。这态度就是用笔学习,试验,再学习,再试验。
  我弄的原是短篇小说,也即是在文学中最不容易见好,五四以来却又最引起读者注意的一种工作。这工作特点,即任何抽象理论都无助于实践。五四以来人喜说人生如战争,照我理解到的说来,这才真是一种长时期的战争!一面得战胜自己文化落后的弱点,一面还得战胜环境。每到工作陷于完全绝望中时,就用文学史上的古人遭遇来安慰自己。以为古今相去不多远,德不孤,必有邻,凡事沉默接受为合理。但如此一来,对于必需联系政治和社会的群的关系,自然都逐渐的越来越隔离了。由于缺少对政治和文学联系有深一层认识,我的阶级立场自始即是模糊的。我的工作的积累,于是成了伪自由主义者群一个装璜工具,点缀着旧民主自由要求二十年。而我也即在这个位置上胡写了二十年。大革命,九一八,……社会新旧斗争一系列的发展,我都一一见到,越来越复杂尖锐,我却俨然游离于纠纷以外。生活依存于伪自由主义者群,思想情感反映于工作中却孤立而偏左。
  一面是社会接触面不出同事和同学,一面是读书范围越杂乱。写作精力正旺盛,而新出版业方兴起,读者群展开到了学校以外的现代企业中,工作受刺激和鼓励,我成了一个写短篇的热闹人。二十年来大部分作品多产生于这个时间内。
  一部分作品,虽比较具进步性,另一部分作品,却充分反映出一个游离知识分子的弱点,文字华靡而思想混乱,有风格而少生命。大部分是无助于人民革命,对年青人前进意志,更容易形成麻痹和毒害效果的。特别是用佛经故事改造的一些故事,见出是我的杂学的混合物。佛教的虚无主义,幻异情感,和文选诸子学等等的杂糅混合,再发展即成为后来的七色魇等极端病态的、邪僻的、不健康的格式。而促成这个发展的,还显然有佛洛依德、乔依司等等作品支离破碎的反映。
  政治斗争时有张弛,而文学斗争上随之时而飚举云起,时而灰飞烟灭。两种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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