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第405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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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没有结束,陈沐的心一直悬着,直至九月初三。
邹元标率军医陈实功及县中吏员来报:“常胜县城百姓一万四千三百二十二,各部首领及随行一万零七十三,县南骑牛部、县北白马部合一万九千九百二十,白马部商贾押送易卖奴隶三千四百五十五人,皆已种痘。”
邹元标捧着公文,扬着脸高声诵读,面上带着的骄傲令陈沐很是熟悉,他确信在他人生的关键节点,翻涌波涛中击毙海寇曾一本时他就是一种表情。
尽管他觉得自己当时比邹元标现在帅多了,但心中的情感当是相仿。
其实他们俩在不同的时间不同的场景,模样都是一般狼狈。
邹元标过去的脸盘很有富贵相,如今才不过一月,瘦了至少十五斤,硬生生从胖脸盘子里抽出张马脸,看着倒是俊了不少,平添干练。
陈沐忙着跟杨廷相汇编数百个村庄回报的当地地形与消息,看着邹元标这幅神情,他的嘴角也缓缓勾起,紧跟着再平淡下去,只是攥着笔杆问道:“死了多少人?”
邹元标的骄傲像团火,被这句话扑得连火星都不剩,他将公文放下,垂手道:“目下,患天花而死者已有二百余……还会死更多人,大帅。”
二百多人。
室内三人都知道天花是怎么回事,更清楚种痘是怎么回事,其实他们心中对种痘失败患上天花死去的百姓数量早在先前就有预案,这个预期数字非常恐怖——三千五百。
但数字预期与真的发生在眼前的死亡带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尤其对医生来说,常胜县军医院原本有军医百余,这次又从北洋二期中挑选二百军医作为补充,进行他们的战痘。
这三百多人,每个人都知道三千五百这个数字,这足矣动摇任何坚定的心。
让他们坚定的是另一个可能,那便是没有种痘,以常胜县的规模,至少会有两万人死在这场瘟疫中。
即便如此,邹元标依旧对此无所适从。
传出天花踪迹的前一天他还在喝喜酒,新郎着官袍戴乌纱,神采飞扬;新娘赤色凤冠霞帔,所有人都喜气洋洋。
席间新郎年少的弟弟还装着胆子跟他敬酒,他记得那孩子肤色黝黑,在锯木场工作,攒了近俩月的工钱在裁缝铺换了身靖海服,直到他哥哥结婚才拿出来穿,跟他说话紧张兮兮敬畏万分,以至涨得面色发紫。
那时知县大人还笑着说,黑到深处就是紫。
那孩子说等他结婚也要向官府借官袍,邹元标笑着应下。
哪知道才过了半个月,小伙子种痘失败,染上天花一直没好,最后一段时光痛苦万分。
他再也无法跟自己借官袍了。
邹元标这些天一直在想,新郎为什么会跑来告诉自己这个消息,只留下一句‘弟弟运气不好,不怪官府’便离开了。
可邹元标知道,就是他杀了那个孩子,如果他们只是隔离从北方带来天花的人,这孩子根本不会死。
陈沐放下攥着的笔,身子向椅背缓缓靠过去,平静目光越过张张口却没有说出什么的邹元标转向陈实功,轻声问道:“还会死千人?”
这是他们估计中最小的伤亡,最好的情况。
“此时尚未可知。”
陈实功比知县平静得多,他经历过很多比死亡还恐怖的事,用冷静的语气道:“八月上旬接种的百姓大多已痊愈,仍未痊愈的尚有八百余人;中旬接种的百姓有三千余未痊愈;下旬则正在出痘,不过以当前规模而言,在下以为八百比一千好。”
“对了。”陈实功禀报道:“大帅让军医院重点记录天花的特点及并发症,已经记录好了,详细记录四万余言;此外还有六册隔离书,大帅要做这些是为何,下一步军医营会分派至各地继续为百姓种痘?”
陈沐挑挑眉毛,缓缓点头,推动身前桌案的书册道:“我估计你也能看出来。最后这段时间抓紧制熟苗吧,有了足够的熟苗,还有大量稀释程度的实验,将来才能将死亡率降低。”
“移民已在方圆五百里之地建立近千个村庄,八月收到四百多份回报,不少地方都有土民踪迹,他们也要在将来接种疫苗。”
“这是一场战争。不要伤春悲秋,亦不要动恻隐之心,除了赢得战争再没有真正的慈悲心肠,将痘苗做的完善,拯救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远离天花肆虐。”
陈沐抬手朝陈实功拱起,道:“然后带着最好最成熟的手段回国,让天花消失!”
“我们该庆幸这是天花,我们都不怕它,但若是别的瘟疫呢?陈医师,想想这些,你是医道中人,有活人之手,想想这些,如果大明将来发生浩劫般的瘟疫呢?”
他知道会有瘟疫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过去是他能看见庞大帝国的问题却没有渠道解决,如今尝试从经济上、军事上打补丁,但这次发生在常胜县的天花给他提了个醒。
需要面对瘟疫的不单单只有新大陆,大明也是要面对瘟疫的。
而且是比天花更可怕的瘟疫,至少天花能接种痘苗,接种过的人就不怕了,可鼠疫呢?
常胜县完美演示一遍瘟疫流行下的城镇与郊野,生产完全停滞、货币停止流通、经济接近崩溃、治安极度混乱,全靠着上万个接种过疫苗的金刚不坏才能得以维持。
倘若没北洋军,常胜早就崩溃了。
再强的军力、再伟大的制度、再繁荣的经济,一场席卷全国的瘟疫出现全都白给。
“大明也会有瘟疫,对,大明也会有瘟疫。”
陈实功依旧神色如常,只是在他点头的过程中,陈沐从医师眼中看到分外的坚定。
第一百四十章 封锁
天花的时苗用下,半座城的百姓还在等待出痘,常胜县的生产已逐步开始恢复了。
尽管死了许多人,但明军的宣讲官也很厉害,他们下到地方,向百姓讲述种痘的好处,军兵也投身到照顾患病百姓的生活里,让情况没有进一步恶化。
而且种痘成功的百姓大多还非常感激官府,数十年来让他们担惊受怕的天花从此再也不能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了。
在常胜县哀鸿遍野的过程里,有趣的事发生在县治之外,那些移民建立村庄后很快就发现当地有不少百姓,不过有意思的是没有发生一次冲突。
尽管言语不同,但移民的衣服就像檄文,一个旗军带几个百姓站在土民部落门口,便可稳定局势。
几乎传檄而定。
当地人早就知道明朝与西班牙的争斗,不知从哪来的明朝人在这片土地上击败庞大、强大而不可一世的西班牙人。
在各个以几个家庭组成的小部落酋长的认识中,明朝理应接管这里属于西班牙的一切。
在那些雪花般密集传回常胜县的书信中,有些村庄移民与土民互相堤防,这是很少的情况,只有几个看护的小旗官传信表达对形势的担忧。
还有些村庄移民则在土地上划出一些租给土民,就像朝廷对他们的要求一样,大家相互平等,成为村庄的一部分,这样做的移民很多。
陈沐甚至会想如果不是有旗军在,如果不是官府早先已经规定这片土地属于他们,依照大多百姓远高于世界平均值的文明程度,他们一定会清楚知道自己是客人,也知道该用怎样的做客之道。
这是很恐怖的差异,也是陈沐一直尝试说服自己直面内心的重要问题——他当不了殖民者。
这个论断很奇怪,但他确实当不了殖民者。
他带着人类世界最强大的舰队与装备精良的北洋军来到这片土地,面对连国家都没有原住民部落,甚至无法生出‘欺负’他们的想法,不论西班牙人的奴隶还是其他部落的奴隶,到他手上都无法再维持奴隶的身份。
就连让商铺定出高昂价格,都必须强迫自己才能完成。
不论做什么,都必须面对来自良心的谴责,他会自己谴责自己,他的同行者,那些下属官吏兵将,也会谴责这种做法,因为不公正。
就道德标准来说,他的部下要比他高得多。
除了受到挑衅或被动进入战争状态,其实人们对他接近恶棍的行径感到不齿。
但这只是因为他表现得像个恶棍,如果是更过分的强盗呢?
如果将能不能分清楚自己是客人来作为文明程度的话,历朝历代都是文明人多,而野蛮者少。
欧洲恰好相反。
陈沐最欣赏的是少数几个村庄的做法,他们不但与土民和睦相处,还在土民种植、制陶的基础上教授来自大明的新技术、教授汉文。
那几个村庄的移民副尉过去在国内便是有识之士,有贡生、有商贾、有乡绅子嗣,甚至还混进去一个归附蒙古小首领。
尽管他们在历史长河看来都只有不值一提的身份,实际上却都受过良好教育,生活条件与见识阅历远超常人,正是这些素质让他们做出值得陈沐赞许的决定。
这对完善赵士桢与徐渭正在编撰的《大明亚州律令》有非常大的帮助。
更有趣的事发生在东边,所属边境村庄小旗的宣讲官亲身经历了百户徐晋与副尉丁海的交谈,随后单独与丁海请教其对边境线的看法,在队伍还未抵达边境时便遣骑手传信汇报军府。
信中详细记录了在一名老墩军夜不收眼中,畅所欲言大明的九边应该有怎样的构架,这构架同样被丁海认为适用于明西墨西哥城边境。
拥有三十至五十户的村庄中间设立有水井的墩台,以供百姓临时避难,选出六名墩军轮流瞭望,配备鸟铳、长矛等兵器,储备木石等守墩器械,台上装备一门火炮。
这样就足够警戒守备了。
村庄由副尉操练出一支五十人规模的民兵,能熟练打放火炮与鸟铳即可,每个人都配备火绳鸟铳,拥有至少三匹通信的驽马、五条机警的猎犬与五匹骑行巡逻的军马。
在此基础上将墩台外修出供民兵休息的几间营房,外面修出木桩寨墙,墙外设双层壕沟备以拒马,足够控制方圆五里之地。
边境线上横向三个村子距离接近十五里,传令兵两次换马至多半个时辰就到,朝廷官军在八十一个村子中间修筑两个中型营寨,各驻五百精兵,辅以边境二十七个有墩堡的村子,则能镇守方圆四十里边境线。
陈沐看到这封出自九边老兵之口,记录于小旗宣讲官之手的书信时边看边笑。
这俩是一个真敢想,一个真敢记。
这法子整个是一套强力封锁线,要是用在九边,五千里边境线、驻扎十二万精锐、十六万两千卫所军,各备优质军械与补给,旧堡筑成向前建新堡。
没事精锐部队就组织马队越境袭扰,今天劫个商队明天抢个部落,部落规模小于千骑的首领根本打不下要塞,为防备袭击而牵扯兵力就让大部队首领无法集结兵力,集结保住一处,其他各处都要受袭。
如此想来,倒将长城南北攻守势易,说实话,陈沐觉得真这么干,不出十年边境线就推到贝加尔湖了。
不过当前的情况,明朝九边多的是能担当民兵角色的卫军,能担当精兵的部队却少之又少,漫长千里边境线能凑出五千能四出劫掠的精锐就很难得了。
更何况限制这一套稳扎稳打法子的最大难题还不是军队,硬要生凑,李成梁凑出五千、马芳凑出五千、戚继光的蓟镇更是严重超额,精兵是能凑出来的,器械人力都不是问题,朝廷大可下定决心砸银子,一年砸出去二百万两军饷、二百万两军备、二百万两粮饷杂项。
可后勤是大问题啊。
越往北越冷,准备三十万套冬衣冬被,发到边境军兵手上经过层层盘剥只剩十五万套,十五万套还有十万套还得塞银子才给你,得不到应有后勤却承担最大死伤可能的前出卫军就会出现逃卒,坚固前线会在三五年里快速腐化乃至千疮百孔。
砸下大量银子,几年后就被打回来,毫无意义。
不过这份空想在亚州倒是可以试试,这边的一切才刚起头,正是充满朝气的时候。
“这条封锁线,我可以修一修。”
第一百四十一章 庄园
渡过白马河,再向东走六日,丁海一行便不能再沿着官道行走了。
向东的路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样寂寞,队伍落后于军队,再走下去沿途便都有早先赶到的百姓伐木凿石,就地取材构筑他们起他们的新村落,也让他瞧见自己在亚州的同行。
尽管在常胜县知道自己会得到千亩土地,但包括带队的百户徐晋在内都不知道他们的地究竟在哪,让移民离目的地越是接近,心便越是紧张。
怕迷路、也怕地不好。
不过林琥儿想的还算全面,提早赶到这里的千户命他们偏离官道,引路的军兵就多了名东洋军府标下的游击军士。
“你们从哪儿来,蓟镇?我是平远人,从没去过北直,只听人说起过。”
年轻的游击旗军是游帅林满爵家乡后生子弟,面上没几根胡子显得稚嫩,健谈友好得出乎丁海预料,不等他们发问便说道:“朝廷发来很多移民啊,这边可热闹了。放心吧,你们分到的地很好,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