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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节

花妖-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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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桌布给划出一道道印子,倒叫厚生想起了一部好莱坞电影,《爱德华大夫》。格利高里·派克扮演的爱德华大夫,那女医生是英格丽·褒曼演的。女医生也是这么用一把餐具,在桌布上面划着,使劲划着。不过,女大夫使用的是一把叉子,尖尖的叉子,划出四五条深深的纹路。这姑娘使用的是调羹,使再大的劲,在那块像生活本身一样肮脏可厌的桌布上,也不能够划出什么印子来。

  〃你看这么办好吗?啊?〃

  姑娘这才抬起头,看他。那眼睛还是茫然,闪着一种光。厚生说不清楚,到底光是什么意思。

  〃你看呢?〃

  厚生又问。他摸了摸口袋,正好没有带名片。

  〃老师!这不大好吧!太麻烦了!哪能这样呢!〃

  〃没有关系的!我反正有间空房间嘛!你在上海又没有亲戚朋友。你有没有?〃

  〃不好意思!老师!太不好意思!不能这样,哪能这样!〃

  〃没有关系的。我也不是要你长住。一有机会,我就会跟你介绍工作。〃

  〃你家里的人会有意见的。老师!哪能这样!〃

  〃不会!不会!我家里就我一个人。〃

  〃老师!你家里就一个人吗?咋会这样呢?〃

  〃就我一个人!所以,没关系的!〃

  〃那么,你没有……没有太太和孩子吗?〃

  〃没有!你管那么多干什么?你就在我家里安心画画,等有机会,我就给你介绍工作,不好吗?〃

  〃真的不麻烦您吗?老师?太不好意思了!哪能这样!〃

  〃真的不麻烦!你反正一个人,不过一天吃两顿饭,还有什么?〃

  接着,厚生又说:〃你不要想得太多!这年头,有谁会来帮助我们?我们老百姓只能自己帮助自己,不是吗?〃

  〃那……那好吧!老师!真是,难得碰到你这样的大好人呀!你这真是大恩大德哟!〃

  听起来是感激涕零的话。不过,姑娘脸蛋上并没有挤出同这话相配合的表情。

  〃我们就说定了。你明天下午3点钟,还到这里,带上你所有的东西。跟你那位老乡说一声,不过,也不要多说什么话。好不好?〃

  〃好的……还到这里碰头,是吗?〃

  〃这就说定了!〃

  厚生站起身,付了钱,两个人一起走出餐馆。

  〃再见!明天下午3点钟,还在这里碰头!〃

  〃再见!老师!谢谢您!谢谢您喔!再见!〃

  厚生望着那姑娘渐行渐远的背影。那姑娘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对他望了一望。

  厚生想,她那小脑袋在想些什么哟?

  第二天,却又是个秋雨绵绵的天气。上海的秋雨,就像一块黏答答的湿抹布,紧紧粘在脚后跟上,走哪儿跟哪儿,挥之不去。不过,厚生还是走去了,撑着一把大伞,还夹着另外一把小伞。他一直等到4点钟,那姑娘没有来。厚生想,也许是因为下雨,她又没有伞嘛。于是,第三天他又去了,又从3点钟等到4点钟,那姑娘还是不来。他又去了她原来坐着给人画像的地方,那草地的台阶空无一人。

  厚生想了一想,摇摇头,回家了。

  这世界,人心和人心隔得何止十万八千里。
  那姑娘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后来,他终于鼓起勇气,把这事跟那位面目始终不清楚的朋友讲了。谁知,那人却笑话他说:〃你可真天真呀!那姑娘,她能够相信你吗?她认为你对她别有企图!傻瓜!〃

  〃我怎么会有这个意思哟?〃

  〃在你脸上写着的吗?就是写着,也没人相信。那姑娘压根就不相信,这世界上居然会有什么好人!〃

  〃怎么会这样呢?她年纪还小得很啊。〃

  〃她的生活经历告诉她的比你好话讲一千句一万句,都要可信得多,都要顽强坚定!〃

  〃那么,我真是傻瓜了!我自己也觉得我是傻瓜!傻瓜!〃

  〃傻瓜傻得真可爱,真是珍稀动物呀!还有,你告诉那姑娘你是独身,这就给她加了最后一只砝码,让她离你远远的。〃

  那位面目始终不清的朋友笑着说,随后又安慰他说道:〃我知道,朋友,你是个有爱心的人,这点我都做不到。我听见过一句话,可以作你的参考。用爱心来编制渔网,就可以网住人的灵魂。可是,现在那些灵魂,比最滑的鱼儿还滑溜哩。〃

  最后,他又加上了一句警句:〃我又听人说过,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你不懂,那小姑娘却懂得很!〃

  厚生觉得自己真是傻瓜。兔子送鲜花就变成了狼?他连想象都想不出。

  马蒂斯之怪哟!

  不过,这年头也有人喜欢傻瓜,至少是喜欢傻瓜的某一方面。

  碰到雅平,是在另外一个下午。厚生换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这里,虽然格调并不特别高雅,但除了勃拉姆斯的音乐,还有一些书报杂志。一杯咖啡厚生要省着点喝,只是偶尔呷上一口。厚生翻了一翻旁边的书报架,全是时尚杂志。这些出版物无非是繁忙社会接连嗳出的饱嗝,有闲人群连续打着的哈欠。旁边桌子上,坐着四五个很fashion(时尚)的女人,她们正在谈着fashion。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响亮,旁若无人。

  〃夏奈儿说过,做fashion就是为了它不fashion。〃

  一个女人说,大家都笑了,笑声倒透出来一件事实,她们是有知识的群体。说话间,又一起低下头去,喝她们的咖啡。看样子,这些女人是台湾来的。她们谈的虽然是异国风情,在文化上还保持着某种程度的自信。

  厚生搁下了杂志,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长长的手指,停靠在马蒂斯上面。如果手指也是手机那样的通信器官,厚生就可以同马蒂斯的灵魂进行长谈了。厚生是匹马单枪的独行者,却并不形只影单。他觉得,他同他所绘的人物生活在一起。正是他们,减少了他的伶仃孤寂。

  特别是,他也同巴黎在一起,同巴黎回来的老乔教授在一起。这么想着,思想就更开阔点了。

  其实,这儿也另有一番绮丽景色。

  隔着一张桌子坐着一个她,她这会儿正在朝他看;当他把眼光投向她时,他们的眼光相会了。他本能地移开眼光,她也低下头去。厚生的第一反应告诉自己,这纯粹是出自偶然,碰巧而已。厚生模仿着一位诗人的词句,在心里对那女郎说: 你在看街头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街景装饰了你的眼眶,你却装饰着别人的梦。正是如此!瞧!她饶有兴趣地翻阅杂志。这时,忽又换上一副慵懒而又悠闲的样儿。他的眼光在外围游荡了好一会,又经不住引诱,还去看她,却又碰到了她的目光。这次,两股眼光相互碰撞,时间保持长了一点。她面前放着一杯卡普奇诺,在冒着袅袅热气,她时不时啜饮一口,那姿态带着几分幽雅雍容,看得出是刚刚学来的。可她身上也在冒着一种热气,不过不容易察觉。咖啡渐渐没有热气了,她也一样,融入到这间屋子的庸俗平淡里面去了。她人虽然不是特别漂亮,却可以用〃可人〃两字来形容。她面前还放着几本书,大约是米兰·昆德拉,或者是普鲁斯特之类。这两位用法文写作的作家,在这座城市代表着高雅和情趣。她看起来大约三十岁左右。她衣着得体,质料上等,短外套里面的衬衫刷刷刷地冲出胸前,形成一蓬热闹花边,很闹,好像盛开着的鸡冠花。下边是苏格兰格子短裙,很短,露出白生生的大腿。虽说有点特别的风致,却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印象。当他们第三次用眼光接触时,她笑了起来。起先,他还以为她是对着别人笑。可是,她分明是用笑来表示,她已经注意到他这个人了。
  咖啡馆的男侍者站得笔直,好像法国巴黎爱丽舍宫外边的武装侍卫,随时准备响应顾客哪怕是极其轻微的一片召唤。当然,最好的招呼便是小费。

  一个人应该每天听听音乐,念念诗歌,看一幅绘画。歌德这么说来着。

  眼前,不就是一幅绘画么?

  厚生偷偷拿出纸和铅笔,在画夹子上铺开,开始给对面的女郎画像。

  进来了四五个刚刚游完泳的少女,看来是中学生。她们在邻桌坐下来,唧唧喳喳讲话不停。她们叫了鸡尾酒,大口喝着。

  〃喂!先生!你不怕我控告你侵犯肖像权?〃

  隔着一两张桌子,她的话说得相当响。

  周围的顾客并没有注意。他们都有自己的宇宙,同别人的并不接触,隔着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一位男侍者在给一对西洋男女介绍酒水,只说极其简单的英文单词,又把眼角往厚生这边飞快地瞟了一下。

  〃说这话的人一定懂得,绝不应该随便控告。至少,也得看一眼再说。〃

  厚生大胆地回答。他想起了,这女郎在哪里见过。室内的背景音乐转成了肖邦的钢琴协奏曲,递次下降的音符好像在楼梯上从顶端滚下来。厚生的心思也像递次下降的音符那么滚落,终于滚落到一个定点: 他开始想起她来了。

  〃唔,画得倒还有点像!你是街头画家还是正规画家?还是……〃

  她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站到厚生的背后。他小桌子上的东西杂乱堆着。

  〃这是我的名片。〃

  厚生递过去一张纸片。

  她在厚生的那张桌子边上坐下来,将名片瞥了一眼,微笑着说道:〃画家。美术学院教授么?真了不起呀!〃

  他们开始随便交谈起来。她很随意地说道:〃我们曾经见过面,你怎么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啊。〃

  厚生定定地看了她一眼,印象终于明确起来了。

  前几天,他在衡山路徜徉,眼看天色也已经晚了,他遥遥地叫一部白色〃强生〃出租车。车子停下来,因为招手晚了点,车子急忙停车,却滑行到了远远的地方。他走上前去,暮色苍茫之中,去拉一部白色〃桑塔纳〃的车门,只听得有个轻柔的声音把他喝住:〃先生,这不是计程车!〃

  从弄堂里面袅袅婷婷走出一位女郎来,朝他微笑。这时,他才发现他开车门的那部车顶上没有出租车的标志。他尴尬地说:〃对不起!小姐,真对不起!〃

  〃真没有见过你这样漫不经心的人!〃

  女郎说,还是笑。

  这就是她!

  此刻,只见女郎仰起小巧的脑袋,哈哈大笑。厚生想了一想,要给她续上了一杯咖啡。她却要了很贵的哈根达斯。女郎一直盯着他看着,好像看不够似的。最后,她却掏出轿车钥匙,一边把玩着,一边说:〃我要走了,再见!家里孩子还在等着我哩!以后就叫我雅平好了。〃

  这时,上海暮霭四合,华灯初上。一切白天的景色,都开始渐渐隐去;一切黑夜的景色,开始慢慢显现……

  厚生慢慢走回家去。周围黑压压的,好像是堆积如山的柏油,如山的柏油好像海浪一般扑向厚生。厚生拂了一拂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借助昏黄的路灯,厚生突然看见了,一片曼妙的人影出现在篱笆旁。

  厚生远远地看着,非常好奇。

  弯着身子的是一位身材凹凸有致的姑娘,正在把剩饭剩菜拨给一对讨饭的母子,一边在嘟嘟哝哝地同看不清模样的对象说话。

  厚生走近了几步,要看个究竟。

  厚生还是没有看见乞丐,却同那位姑娘打了一个照面,在昏黄的灯光下。

  仍旧是那张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的脸。

  马蒂斯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厚生的。喜庆的烛泪

  乔恒棠也有这种感觉,凡他画过而又离开了的模特儿,那一张张脸蛋就会变得凄凉美丽而令人难忘。

  毕加索就从来也不会画这样的脸蛋!

  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可是,时间在斧削着脸蛋。

  也有人不怕时间的斧子。

  傅萝苜就是这样,她现在更加不怕了。
  桌子上不知什么时候点上了蜡烛,给映照着的,是柔情曼态的影子,美丽难忘的脸蛋。船舷外水波泛着月光,江水粼粼,月光悠悠,已经营造好一片浪漫、朦胧而温馨的意境。这意境适合国画的水墨,或者西洋的水彩,而不适宜绘成油画。有时候,烛光一星半点的,也能同旁边的人和事一起组合,拼出一派田园风光。现代都市中,田园风光以及由此而派生的种种情趣,最宝贵,也最有蛊惑作用。乔教授和傅萝苜两个人静静地吃着,抹上烛影,蘸着月光,就着心儿跳动的节律。傅萝苜虽然是农村出来的,吃东西却有点挑剔,吃得有板有眼。乔教授今天穿得随便,一袭白色T恤衫,底下是白色裤子,很挺括,很潇洒。在船舱的微明之中,教授整个人只见一片活动着的白,很帅气的白。看他的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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