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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花妖-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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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他画好一幅,就用一块蓝布盖好,而且在蓝布上都签上名。而正在创作中的画稿,则是用白布盖的。作品他从来不给人看,他的画室门禁森严,吃颜料的咪咪小虫子也别想混进去,除了傅萝苜。于是,傅萝苜一时也成了新闻人物。这点让傅萝苜在心里暗暗高兴。对于自己在学院的位置,这种局势肯定能够起到加固作用,她心里对教授极其感激。可教授又是那样不喜欢张扬,她就更加没有那种压在话语权底下的感觉了。

  在众多的观赏者里,傅萝苜注意到有一个年纪较轻的人,看样子也是一位画家。他同教授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站在一起,在仔细地欣赏这幅画,还不时同朋友心领神会地交谈。

  学院有那么几个善于推理的好事者,根据傅萝苜所透露出来的只言片语,以及其他的小道消息,总结出了教授最近半年来出现了四大新变化,或称四大新气象。这便是: 

  一、 身体好多了,可说是精神矍铄。证据如下: 教授每天上午9点必来画室,11点半回家。下午3点时分,他又来,一直工作到6点左右(有人更说,有时候画室的电灯亮到很晚。这点姑且存疑);

  二、 作画速度非常快。而且,质量按教授的神情态度来看,是非常满意的。证据如下: 盖着蓝布的画框愈来愈多,而且,大部分都签上了名字(有人更说,旁边有时还出现另外一个名字,小小的,怯生生的);

  三、 酝酿了好多年的一幅巨画,长宽达十多米,已经动工。证据如下: 画框是教授特别让人订制的,特大号(有人更说,教授把需要有人按住的大画布平铺在地上作画);

  四、 教授早想总结艺术生涯的心得,写一部散文笔调的画论。酝酿了好些年,就是迟迟没有动笔,似乎已经放弃这个打算。奇怪的是,目前画论已经开工,而且进展顺利。证据如下: 教授腋下经常夹着一部好像书稿的大包,里面的纸张是电脑打印出来的(有人更说,看见过书稿上有铅笔字,字迹像女性但很幼稚)。大约是又过了三四个月,有一天下午学院散课时分。教授的一幅新作又将要完成,他在画框前面仔细观看着。他一只手的手指摸着下巴颌,另一只手托着那只臂膀的肘关节。这是他习惯性的姿态,傅萝苜眼睛看了,心儿却一阵不安。她怀疑教授的腱鞘炎还没有痊愈。一时,傅萝苜听见教授说:〃傅萝苜,这幅画,我比上一幅还要满意哩。〃
  教授的眼睛望着傅萝苜,含着笑意。傅萝苜一直有一种感觉,教授的眼睛不大,但是炯炯有神,里头跳跃着一团隐藏着的火花。

  〃傅萝苜,你来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懂,教授。您画过那么多个我,就这个最不像!〃

  〃傻丫头!如果我把你画得像你的照片,那我就不是我这么个大画家啰!〃

  〃那么,您要模特儿干什么呢?〃

  这个问题倒真把教授给问住了。教授一面用小号画笔涂改着,这儿修改一笔,那儿改动一下,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你看,我让你摆出各种姿态,等到我发现你的一个姿势,我觉得最能够表现我的想法,我就简单地临摹下来。然后,我就把你扔掉,不管你了,自顾自接着画下去。所以,最后画上并没有你;而你,却是最初的框架,也是最深的灵魂!〃

  教授最后两句说得很有力。他并不看她,继续说下去道:〃你不知道,我有一个画笔与解剖刀的理论。以前,是当做';技巧主义';的样本被批判的,批了无数次。可是,批来批去,也没有谁能批倒我!〃

  〃那么,什么是画笔跟……跟解剖刀的理论呢?〃傅萝苜的大眼睛看着教授,一派渴求知识的目光。

  教授笑了笑,说道:〃这个嘛,说起来你也能够懂。我认为,画家就像外科医生,画笔也像解剖刀。不过,解剖刀解剖的是人的肉体,画笔却要解剖人的精神,人的灵魂!〃

  然后,教授定定地望着傅萝苜,像对学生讲课似的说道:〃画家的解剖刀可厉害啦,要把深藏在人的内部的某种东西挖掘出来。于是,我就又有几点推论,就是由上面那点理论派生出来的道理。第一,我欣赏把艺术本身隐藏起来的艺术;第二,绘画不是只给有教养的口味来欣赏的,不!绘画要主动把大众欣赏的口味教养出来;第三,艺术同宗教具有同一根源,艺术同经济却没有渊源……〃

  教授一直深情地望着傅萝苜。

  但是,可爱又可怜的傅萝苜只是茫然地微笑。她并不刻意表现自己不懂,不想扫教授的兴。于是,教授放弃讲课,直奔更贴近的主题说道:〃这理论里面还有你的事儿哩!你信不信?来,你在这儿坐下来,我来好好给你讲。〃

  傅萝苜脸蛋上泛起了一片娇羞,在教授旁边的板凳上坐下,又大胆地说:〃我不信!教授,这幅画里会有我什么事啊?跟我不像嘛!〃

  窗外,是一片江南深秋的艳阳,有鸟儿的鸣叫声声,混杂着树叶的细语飒飒。画室里那人儿的一阵羞涩,也给秋阳照耀得特别发亮。教授见了,心里一动,说道:〃你知道,外科医生到年纪就不能再拿解剖刀了。画家呢?大多数画家一到年纪,也就不能再拿他的解剖刀了。我也是一样,就在不久前,手都会颤抖哟,且不讲有多疼痛了。〃

  〃我可没看见您的手颤抖过。教授,我觉得您身体一直蛮好。除了那腱鞘……〃

  教授迫不及待地说道:〃你知道,是谁,让我重新拿起了解剖刀吗?〃

  〃我不知道。是谁让您重新拿起画笔的呢?〃

  接着,她用自己听都听不见地声音问道:〃难道,难道是我吗?〃

  傅萝苜的眼睫毛曼妙地翻了两翻,一派天真无邪。教授看了,心中再次一动,于是说道:〃是你,让我重新拿起了我的解剖刀呀!这次你说对了!是你!〃

  〃教授,我……我真有那么重要吗?〃

  傅萝苜看着画面,不无兴趣的样子。今天,她穿着一袭T恤衫,鹅黄色的;底下是牛仔短裙,挺精神的。这时,窗外透进来西下的太阳光,照见傅萝苜高高的胸部,刻出了一片深深的投影。窗外,鸟儿雀儿正在归林,背脊上驮着一块留恋的夕阳,翅膀下挟着一片归家的欢快,正在感染着校园和大地。这些事物一起在教授心胸中铿锵和鸣,撞击震荡,叫他似有所悟。

  教授兴奋激昂但是文不对题地说:〃阴影本身比起血肉实体来,它的光学作用还要大。这就是说,对眼睛的作用还要大,意义还要深远。〃

  教授观察傅萝苜的实体、投影、阴影和意象,已经不知道观看了多少遍了。他忍不住要这么想。接着,教授又意味深长地说道:〃Shadow makes the sun strong影子抬得阳光强啊!〃
  傅萝苜好像听懂一点儿了,她说道:〃我们种田人只晓得太阳是毒日头,我就喜欢月亮。我小时候,那时爸爸还没有死,在月亮底下乘凉,看见周围树木的影子,我就想,这些影子多好看呀!爸爸摸着我的头说:';是地上的影子让天边的月亮可爱呀!苜丫子呀,我们两个,哪个是月亮,哪个是影子?';〃

  说着,傅萝苜用手儿去擦了一下眼角。教授见状,也不禁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她的脑袋,慢慢说道:〃你讲得很对嘛!苜丫子,就是这个道理!我觉得,我们两个,哪个是月亮,哪个是影子,完全分不清楚了。所以,我的每一幅画上,你都得签名。因为,她们全是我们的共同创作!〃

  接着,教授又说道:〃所以,法国的大画家都在小人物里寻找模特儿。因为,正是这些不起眼的底层女性,才能够把人的本质的东西贡献出来,不加上任何修饰或者伪装!〃

  傅萝苜的脑袋有点儿僵硬起来,只好乖乖地不动。教授立刻把手抽回来,开始娓娓讲道:〃傅萝苜,你知道法国大画家米叶的《晚钟》,L?Ang?lus,这幅画的来历,我记得跟你讲到过。但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位法国大画家快要死的时候……〃

  傅萝苜连忙插进来说:〃教授,您怎么好这么讲话呢?真的!不要这么说呀!〃

  她顿了一顿,眼睛巴巴地望着教授。她用清晰轻柔、不急不慢的语调说:〃您快不要这么说了,真的!再说,哪有模特儿也签名的?听也冒得(没有)听说过哟!〃

  〃你听我说下去。米叶知道自己要死了,就对围在床前的亲人说了一句话: C?est dommage; j?aurais pu travailler encore,意思是: 多么可惜,我原来还可以再工作的啊!〃

  〃教授,您快不要说下去了!真的!〃傅萝苜说着,眼睛里面含着泪珠。

  教授却一仰头,哈哈笑了,说道:〃你哪里晓得,我这是反其意而用之。我要讲的是,真可惜,我原来还可以这么样工作的哟!我以前怎么不晓得呀!〃

  突然,他转过脸来,目不转睛看着傅萝苜说:〃我以前怎么就不知道呢?这点对于我这个老头子来说,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说,傅萝苜,你说说看!你还不该签上自己的名字么?〃

  教授脸上荡漾着笑意。随后,他慢慢悠悠地讲道:〃其实,连我,我是说现在的我,也是你的杰作呀!〃

  这话太深奥了,教授也不愿意为难傅萝苜,就变换了一下话题道:〃傅萝苜,今天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好不好?去吃晚饭。〃

  〃不好!不好!这不好!〃

  傅萝苜连忙否定,又接着说了一大串:〃上次您夫人来找您,问您那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去吃饭。好凶好凶哟!您忘记了吗?这样不好!〃

  教授却不理这个话茬:〃今天值得纪念,多年来要想画的,我终于完成了初稿!许多年啊!〃

  〃那您夫人又找来了怎么办?〃

  〃我们到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去!来吧!〃

  教授向傅萝苜伸出手臂。他看见傅萝苜没有去握,就把手回收了,接着说:〃其实,我已经同家里打了电话,今天不回家吃饭!你放心好了。〃

  于是,傅萝苜怯生生地握住了教授的手。双方都觉得奇怪而别扭,但是仍旧牵着。

  他们俩走过校园。这时,树影婆娑,暮霭四合。学生们已经纷纷从饭厅出来,去上晚自习了。这些大概是专攻艺术史的学生,只有他们才需要亲近书本。更多的学生则是接近自然和亲近人体,去那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去了。瞧那小径上的鹅卵石儿,因为刚刚有清扫车开过,就着落日余晖,反射出淡淡的水光,像一个个小小的地灯。偶尔,有一两个年纪比较大的学生认出了教授,跟他打招呼,教授总是非常优雅地点点头。傅萝苜觉得这时教授非常潇洒,她还没有见过这么有风度的教师,在这所大学里。傅萝苜觉得高兴,没有人会跟自己打招呼,她正好呆在一边独自欣赏。

  出租车把他们俩带到了江边,他们一起登上一艘游艇,原来,是所水上饭店。这个地方他们俩都陌生,就省去了点头之交的打扰,也免掉了似曾相识的尴尬。教授点了海鲜,傅萝苜来自鱼米之乡,也喜欢吃鱼虾水产什么的。教授还点得有啤酒,傅萝苜居然也能够喝点酒……
  马蒂斯之怪

  相比之下,年轻的乔厚生就没有老教授乔恒棠那么幸运了。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上海旧时代法租界的一条弄堂。现在学时髦,改叫做〃小区〃了。一套三室一厅房子,不算好,也不叫坏。这优异的地段绝对是上海的〃上只角〃,但周围的环境绝对是上海的〃下只角〃。所以,人一旦住进了这样的房子,就好像打仗占据了有利地形。兵书上叫做〃进可以攻,退可以守〃。

  其实,要讲人生的话,厚生也常在这种攻守两可之间。

  厚生回家,吃饭,睡觉。一觉醒来,心情似乎有点好转。在小得像鸡棚似的阳台上,他胡乱伸伸胳膊踢踢腿,一边望了望底下的弄堂。

  这弄堂风光保存了他什么回忆呢?

  那件弄脏了的西服搁在椅子背上。

  西装跟它主人的表情一样,一副蔫头耷脑、自认晦气的模样儿。

  老保姆来了,厚生拿弄脏了的西服给她看,问她该怎么办。老保姆摆摆手,也没有办法。

  一时梳洗完毕。吃早饭时,厚生还有个习惯,一面喝牛奶,一边翻阅画册。今天,翻阅的是马蒂斯,厚生最喜欢的一位法国画家。他曾偶尔听那位面目不清的朋友说,老乔教授是法国留学生,也喜欢马蒂斯,还跟大画家多次见面,不禁有了双份的羡慕。他看中了一幅马蒂斯,仔细欣赏和揣摩着,似乎获得了一点创作灵感。书页里并没有出现可作参考的马蒂斯女郎,却印刷着马蒂斯说过的一句话:〃我画的不是事物本身,而是要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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