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 恨 歌-第2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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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说:萨沙这个人是男人,倒比女人还心胸窄小。毛毛娘舅就说:萨沙也可怜,没
工作,又爱玩,拿了些烈属抚恤金,不够他打台球的。王琦瑶还是气,说我不是为
钱,是为公平,本来我就说不用设公账,也不是多么大的花销,后来是为了好玩才
作出这出钱入账的规矩。毛毛娘舅笑了,说:怎么这样大的气,我代萨沙向你道歉。
王琦瑶说:我不光是为萨沙。毛毛娘舅就说:我也代我表姐道歉。王琦瑶听了这话,
眼圈倒有些红了,想这毛毛娘舅真是心细如发,什么都明白。想说什么又没说,这
时,严师母倒上楼来了。她一进门,往椅上一坐,开口就说,萨沙这个人真是不上
路!也是声讨的样子。王琦瑶和毛毛娘舅不由相视一眼,都笑了。
这天讨论下午茶,毛毛娘舅提出新建议:到国际俱乐部喝咖啡,由他做东。王
琦瑶知道他是为了缓和矛盾,心里想他用心虽然良苦,但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第
二天上午,王琦瑶抽空去理发店吹了头发,中午饭提早吃了,洗过碗,就化妆更衣。
她很淡地描了眉,敷一层薄粉,也不用胭脂,只涂了些口红。她本想穿旗袍,外罩
秋大衣,又觉得过于隆重了,还好像放意去比严师母。所以就穿了薄呢西裤,上面
是毛葛面的夹袄,都是浅灰的,只在颈上系一条花绸围巾,很收敛的花色。刚停当,
就听见张妈叫她的声音,说三轮车已在严家门口,让她去上车。她拿着手提包便下
了楼,弄底果然停了辆三轮车,严师母正往外走。她穿一件黑的薄呢大衣,很见身
分的装束,妆也化得恰到好处。王琦瑶走过去也上了车,车子慢慢地出了平安里。
太阳很红,梧桐叶流落了,天空便显得高朗。王琦瑶忽有些恍惚,觉得身边这人不
是严师母,而是蒋丽莉。蒋丽莉这名字从心头一掠而过,就冥灭了。她觉着脸有些
干,像要脱皮似的,嘴唇也干。太阳晃着眼,眼皮是重的,睡肿了的感觉。三轮车
从街面骑过,橱窗一帧一帧拉洋片似地过去。电车在轨道上缓缓地转过弯,又当当
地向前。
毛毛娘舅和萨沙一起等在国际俱乐部门前。萨沙也是主人的样子,见面就说和
毛毛娘舅一起做东。然后,他们在前边带路,引进了大厅。地板光可鉴人,落地窗
外是深秋枯黄的草坪,花坛里还有菊花盛开着,有一种苍劲的鲜艳。厅内有低低的
圆桌,铺了白桌布,四边是沙发椅。刚落座,就有白西装红领带的侍应生过来问要
什么。萨沙擅自做主地点了好几样。毛毛娘舅并不插话,只赞许地笑。两个人都是
胸有成竹的样子,到头总归是毛毛娘舅付账。王琦瑶心里说:萨沙的刁滑原是让这
些人给宠出来的。一边把眼睛掉过去,看墙上莲花状的壁灯。热水汀烧得很热,有
些红头涨脸的,很后悔没有穿单薄些,外套秋大衣,可穿可脱的。不知自己为什么
没有想到,也是因为许久不来这样的地方,倒成个乡巴佬了。咖啡和蛋糕上来了,
细白瓷的杯盘,勺子和叉是银的,咖啡壶也是银的。有人走过看见毛毛娘舅和萨沙,
便同他们打招呼。毛毛娘舅向他介绍严师母和王琦瑶。那人就对严师母说:严先生
近来还好吗?原来也是认识的,只是拐了个弯。他们几个嘘寒问暖地说着,王琦瑶
则是个局外人了。她把脸又掉过去看墙边一盆万年青,已结了红果。这时候,厅里
的桌椅都坐满人了,侍应生穿行着,上空弥漫着咖啡的香气,是热腾腾的景象。王
琦瑶是这热腾腾中的冷清,穿着不合时宜的衣服,且又插不进嘴。她有些嘲笑自己,
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自找没意思。
那过路人干脆拉过一把沙发椅坐下不走了。自己挥手召侍应生来要了一份咖啡
糕点,几个人像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毛毛娘舅倒过身,悄声对王琦瑶说,这人也是
同他们一起打桥牌的,牌打得不怎么样,因此也没有固定的桥牌搭子,却特别爱好,
谁肯同他打,他愿意请客的,今天,他又有请客的意思了。王琦瑶知道毛毛娘舅是
在照顾她,不叫她受冷落,可却更叫她觉得是局外人了。这时,那人向这边转过来,
问他们赏不赏脸,去红房子吃大餐。严师母和萨沙已经答应了,毛毛娘舅则征询地
看着王琦瑶,王琦瑶欠了欠身,说,今天有几个预约打针的,她必得晚饭前回去,
恕不奉陪了。严师母说:今天你有什么预约?我怎么不知道,不许走的。萨沙也嚷
着不让走,说要走大家都走。毛毛娘舅虽不劝她,却间那几个预约的人家中有没有
电话,通知晚一些时间再来。王琦瑶知道他是给自己台阶下,也是挽留的意思,就
说等会儿再说吧。大家以为她是答应了,不料过一会儿她却起身告辞了,态度很坚
决,谁也留不住。严师母真的生气了,说她不给面了。王琦瑶嘴里说抱歉的话,心
里却想:严师母的意思其实是说她不识抬举。
毛毛娘舅送她出去,外面的天已有了暮色,风也料峭,幸好有浑身的热顶着,
还不觉怎么冷。毛毛娘舅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她便找些话来问,问俱乐部有些
什么好玩的,花销大不大,诸如此类的问题。穿过甫道,到了大门口,她说:毛毛
娘舅你进去,外面这样的冷。毛毛娘舅却像没听见似的,突然说了一句:我本来是
为大家高兴。他没再说下去,可王琦瑶全懂了,不由心里一动,想这人是什么都收
过眼里的。这时,有一辆三轮车过来,她叫住了,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10。围炉在话
天冷了,王琦瑶和毛毛娘舅商量在房间里装个烟囱炉取暖,大家来打牌喝茶,
也不必缩手缩脚了。毛毛娘舅很同意,说着就要去买炉子和铁皮管,王琦瑶拿钱给
他,他怎么也术要,说明明是大家受益,怎能让她一个人破费。第二天,毛毛娘舅
就带了一个工人来了。那工人骑着黄鱼车,车上装着东西,毛毛娘舅指示他炉子安
在什么位置,怎样通出烟囱,又朝哪个方向出烟,不到半天便完工了。因管子接得
严密,一丝烟都不漏的,火还上得特别快,中午饭就在炉子上烧的。房间里暖和起
来,飘着饭菜的香。王琦瑶又在炉膛里埋了块山芋,不一会儿,山芋也香了。下午
来喝茶时,点心也不要了,围着炉子烤那山芋吃,都成了孩子似的。还抢着加煤球,
人多手杂的,险些儿弄灭了,赶紧再添劈柴,火才又旺了起来。渐渐地天黑下来,
屋里暗了,炉火映着人的脸,都有些变形,做梦似的,还像幻觉。似乎是为了同这
炉子作对照,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不是江南惯常的雨夹雪,而是真正的干雪,在窗
台屋顶积起厚厚一层,连平安里都变得纯洁起来。
这是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大事情,和这炉边的小天地无关。
这小天地是在世界的边角上,或者缝隙里,互相都被遗忘,倒也是女全。窗外飘着
雪,屋里有一炉火,是什么样的良宵美景啊!他们都很会动脑筋,在这炉子上做出
许多文章。烤朝鲜鱼干,烤年糕片,坐一个开水锅涮羊肉,下面条。他们上午就来,
来了就坐到炉子旁,边闲谈边吃喝。午饭,点心,晚饭都是连成一片的。雪天的太
阳,有和没有也一样,没有了时辰似的。那时间也是连成一气的。等窗外一片漆黑,
他们才迟疑不决地起身回家。这时气温已在零下,地上结着冰,他们打着寒然,脚
下滑着,像一个半梦半醒的人。
围炉而坐,还滋生出一股类似亲情的气氛。他们像一家人似的。王琦瑶和严师
母织毛线,毛毛娘舅和萨沙就为她们拿着毛线团,负责放城。她们一人一把汤匙在
炉上做蛋饺,他们则把做好的蛋饺一圈圈排在盆里,排出花朵和宝塔的样子。他们
说话也有些随便,开着玩笑。他们开玩笑的对象总是萨沙;把那苏联女人作材料,
问他是不是永久性地吃苏联面包了。萨沙便说:苏联面包还可以,苏联的洋葱土豆
却吃不消。大家听出他话中隐晦的意思,又是笑又是骂。萨沙厚着脸说,诸位若有
兴趣,他可以提供苏联面包,但是要措洋葱土豆。他们又骂他,他就委屈地说:这
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发起进攻。王琦瑶不平了,问:谁是资产阶级?要说无产,
她是第一个无产,全靠两只手吃饭。萨沙便说:那你不帮我倒帮他们,我和你是一
伙的呀!严师母说:产业都给了你们无产阶级,如今我们才是真正的无产,你们却
是有产!王琦瑶说:我任凭有产无产也不帮你萨沙的,我们是吃中国饭,你是吃苏
联面包,才是真正两路的人。严师母和毛毛娘舅都拍手称对,萨沙便做出可怜的样
子,说他们联合起来欺他没爹没妈。听他这一说,别人还真惭愧起来,纷纷抚慰他。
他却一把拉住王琦瑶的手,涎着脸说:让我叫你一声妈吧!王琦瑶甩开手,唾他一
口道:你是拿亲爹亲妈都来取笑的。大家便笑,见他无所谓的样子,也就趁着开玩
笑一味地追问。萨沙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一句话,天要下雨娘要嫁。大家更是开
怀。笑归笑,心里不免要把萨沙看轻,想他可算得上半个瘪三的。
萨沙见他们乐不可支,心里也是好笑,他暗暗说:看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社会
的渣滓,浑身散发出樟脑丸的陈旧气,过着苟且偷生的生活!可他确也喜欢他们,
一是他们可提供他吃的,简直是变化无穷,层出不尽的吃的花样。萨沙有一张好嘴,
大约也是肺结核的后遗症之一。他特别爱吃,没个够的时候,因为吃的多,便练出
了品味。他是能吃出王琦瑶这里的好处的。他喜欢他们,二是他们可帮他消磨时光。
正和他的没有钱相反,他的时间真是多的吓人,早上睁开眼就在想着如何打发时间。
他们是一群和他时间一样多的人,且还挺有趣,有着另一路的见识,大可充实他的
社会经验。萨沙是个重视经验的人,经验可帮助他去了解这个世界,在这世界里弄
潮的。因为他们这两样无可取代的好处,萨沙便也愿意付出些代价。其实他也不把
他们当真,趁着势胡来,什么样的诨话都敢出口。这些诨话里且有着些真货色,一
古脑儿夹带出去,叫他们不收下也收下。什么叫作混,这就叫作混。一日复一日地
厮混着,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的。知道的装不知道,不知道的装知道。太阳从东到
西,再从西到东,月亮也是这样。这城市的夜和昼就是这么来去着。
有一日,大家又逗萨沙,要给萨沙介绍女朋友。萨沙谁也不要,只要严家女儿。
严师母说她女儿还小得很,他就说情愿等,等白了头也不悔的。严师母说这样你就
要叫我丈母娘了。萨沙说:有严师母做丈母娘很光荣。大家简直笑得不行,砂锅里
的汤烧溢了,滋滋响着,场里的蛋饺肉丸上下翻滚,也是乐开花的样子。萨沙忽而
正色道:我倒是想给一个人做个介绍。大家问谁,萨沙说:就是他。将手指向毛毛
娘舅。那两个就笑着问介绍的又是谁,心里却有些忐忑,想这人什么话都可说出口。
萨沙笑而不答,她们就逼着,萨沙说:你们会骂我。在场的都有些心跳,脸上也有
些绷起,却依然笑着,还是催问。萨沙说:你们保证不骂我?这时候,人们心里都
有些明白,三个人脸上都有些异样,笑也勉强了。王琦瑶说:当然是要骂的,狗嘴
里还能吐出象牙呀!萨沙说:这样说,王小姐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要不怎么说
一定要骂呢?王琦瑶不想一下子被他套住,窘得脸刷地红了,笑也挂不住了,带着
几分真地说;你哪一句话不是找骂?萨沙还是涎着脸:要是说出来不骂呢?王琦瑶
就有些气急交加,手里的瓷勺重重一放,那勺柄竟在砂锅沿上断了,气氛陡地紧张
起来。这一日,无论萨沙再说了多少自轻自贱的话,毛毛娘舅再是及时及境地应和,
却也缓不回来了。勉强坐到傍晚,屋里还没暗,便散了。外面正在化雪,叫人踩得
东一摊西一摊,淌着污浊的泥水。天已经晴了,出奇地明亮着,彼此能看见脸上的
毛孔似的。王琦瑶将大家送到楼下,互相说着再见的话。那热烈中都是存了心的,
显出些虚张声势。
过后的一日,严师母私下和毛毛娘舅说,王琦瑶也忒没意思了,萨沙明明是开
玩笑,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发这样的火,弄得大家都下不来台。毛毛娘舅息事宁人
地说,王琦瑶也并没有发火,失手打碎了汤勺,也是常有的事。严师母说:我又不
是指她弄断勺子的事,我是觉着,萨沙开玩笑是无意,她倒是有心。说罢,还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