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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0节

妖刀记-第46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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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里怎么回事?为何放出警号?”

漱玉节问。

“因为姐妹们不知该怎么办。”

绮鸳面色凝重,一句一句慢慢说:“金环谷内,除了四处点起的牛油燃烛,一个人也没有。所有屋里都是空的,没有人、没有桌椅几凳,没有胡大爷说的江湖人或受拐女子……什么都没有。在我们之前,此谷便已空了。”

第百五二折 其气周流·香卷云收

耿照在苏合薰的引领下出了冷鑪谷,星夜兼程,赶到血河荡附近时已近平明,东方微露鱼肚白。他在附近一间野郊铺子用茶用汤,就着晨曦沿河寻路,过程却比想像中耗时,待找到那块肖似石狮的记号石,已是日正当中。

所幸水潭左近十分荒僻,莫说行人,连猫狗都没见一只,不过才十数天光景,树顶藤蔓已垂至石上,耿照用向苏合薰借来的短匕挥斩藤荆,清出一小块空地来,枫叶文学下载挪开石头,以匕作铲,将包着肮脏外衣的金甲掘了出来。

当夜匆匆掩埋,没能仔细清点,但由包裹的布疋看来,该是原封未动,显然雪艳青一直没能重返此地,起出她珍逾性命的金甲。耿照按甲片大小、形状,依序叠将起来,以降低搬运时的累赘,同时剥除了甲片内的棉革衬里,减少层层相垒之后的体积;饶是如此,重新收拢的金甲仍是偌大一包,无论揹到什么地方,很难不引人侧目。

冷鑪谷外颇有几处聚落,最大的镇子里有千余户,种菜养鸡,足以支应天罗香的日常用度,更遑论往血河荡的路上,已切过越浦城郊的最外围,道上不止多见百姓,甚至有赤炼堂的堂口据点、明桩暗哨,伪装成茶棚店铺一类。负着忒大包金灿灿的物事,光天化日招摇过市,只怕永远回不了冷鑪谷。

耿照细估往返路程,虽知时间紧迫,仍不欲冒险招摇,忍着心焦,隐于藤蔓垂挂的密林深处,静待日影西移。枯等之间百无聊赖,随手取出一块甲片观视,无巧不巧,抽出的恰是一片胫甲,当日于窥孔中见鬼先生所示,正是此部的赝品。

甲内密密麻麻镌着蝇头小楷,以刃尖之类的锐物所刻,一撇一捺圆润有致,全然不似镌工,彷彿雕者用的是杆紫毫,轻松挥洒,毫毛尖儿本身就是不世神兵,足以在如此坚硬沉重的甲衣内留下阴字。

耿照对“虎帅”韩破凡的惊天修为益发憧憬,细读才知胫甲上刻的是《玄嚣八阵字》的“水”字一章,恰是姥姥当年所练,倍感亲切。

韩破凡满腹经纶,行文自非逼人以死的太祖遗书可比,开篇说人体之内有气,从生而降、由降而生,肾水生肝木,肝木生心火,心火生肺金,肺金生脾土,脾土又生肾水,五行相生,由内而外,由下而上,由阴出阳,周流不息;动态盈缩,乃循环变化的历程。

人体之外,但凡四季变化、日升月落、潮来潮往等,亦同此理。只不过形征于外,须以土为中心,金、水、木、火等四象之气受土气调节,方有循环升降。如木气发散,即生火气;火气升到了顶端,无以为继,则受中控的土气调节宰制,而后缓缓下沉,形成金气──燃木生烟固可得解,心疾肺痨之治,也能由此找到依凭。韩破凡一介书生,由易理入手,而后学医;读破万卷、临床无数后,忽而悟通武学大道,摇身一变,横空出世成为绝顶高手,毕生于招式上的颖悟无穷无尽、变幻莫测,盖源于“一气周流”这个至简的道理。

耿照突然明白,姥姥何以对这篇“水”字诀最有感觉。

撇开“一气周流”的理论,这种以心肝脾肺肾、对应火金土木水的内外五行之说,堪称东洲武道练气一门的正宗,各家只在修练法门上有所不同,根本的立足点几乎一模一样。蚳狩云看到镌刻时,内外修为已臻高手之境,套句独孤弋的说法,那是“定见已成”,水字诀于她熟知的内功心诀最近,自然不生排斥;其后练得本门功力遽消,怕是不明就里,邯郸学步所致。

韩破凡的立论,不仅仅将体内五行,比作天地间的五行生剋,他是真心认为只要立于中土,以此为枢,便能调动四象,由内而外,由中焦而向外周。脏腑内气等固是运使自如,雷、风、山、泽等四象之兆,又岂不能耶?

──这与太祖爷的说法,是何其惊人的相似!

难怪太祖爷说:“我会的,他能懂。”

当年在灞上一战,无敌半生的独孤弋赫然发现世间居然有这么一个人,非出同师、未受一传,却能得到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见解,还能以文字言语描述……如此知心投契,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意气,是失散于茫茫红尘间的前世兄弟啊!

甲上镌刻钜细靡遗,将耿照原本混沌一片的概念逐一釐清。

依韩破凡之说,五行的相生相剋非是生成坏灭,而是气的升降变化,生剋不过是调节之后的结果。他认为天地间的元气纵有生灭,相对宇(空间)宙(时间)之辽阔,增减其实微乎其微,甚可忽略不计;整个世间的各种变化,就只是元气的转换而已。

若然如此,残拳就不是把其他的异种劲力吞噬殆尽,因为“吞噬”只是表象,那些消失无踪的内息外劲并非被一头噬元异兽吞吃一空,而是被耿照体内自行运作的异劲不停调节化消,移转至他处──耿照突然抬头,怔望着虚空处发呆;下一霎,他几要一跃而起,仰天大叫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姥姥说过,太祖自谓其武功是“想像风便轻如鸿毛,想像云则变化无常”,结合他少年时的成长经历,耿照蓦地明白,太祖爷运使残拳之际,心中比拟的究竟是何物──所有力量到此,俱要低头……无论是源源不绝的骊珠奇力,或是坚实沛然的鼎天剑脉,都禁不起这般如潮澎湃、汹涌起伏,在一波接着一波的化散、消弭、吸卷及拍打之下,世间一切劲力皆无法再坚持强固,失其形、散其质,渗隙裂结,最终只能随波流去……

──是“海”!残拳模拟的意象,只能是无边无际的大海!

那些劲力并没有消失,而是为潮浪卷去,化散入海,任你劲力再强横、内息再凝练百倍千倍,人力时穷,岂能与汪洋相抗?

一直以来无法理解、甚至感觉不到的体内噬坑,忽于耿照之前现出轮廓,再也不是看不见、摸不着,毫无头绪的恐怖异物。

汪洋即水,且是巨水,须以土气加以剋制。耿照更不犹疑,一边参照甲镌,佐以自身对经脉内气之所知,就地盘腿趺坐,将一缕微弱的真气运于双腿,遍走足太阴脾经与足阳明胃经两脉。

须知中土枢于脾胃,脾土即己土,胃土为戊土,按韩破凡的论述,体内的中土之气于中焦这么一升降斡旋,气血便沿四肢百骸周流开来;己土上升,则心火、肾木随之上升;戊土下降,则肺金、肾水为之收藏……

耿照于三奇谷外施展“落羽天式”,无意之间触发了潜藏于意识深层的身体记忆,模拟而成“残拳”,不住调节入体的各种劲力,以致连原本的功力都被化散一空。

此际以己土填巨水,自不能一次成功,只是好不容易才拨云见日,终得一丝曙光,练起功来格外起劲,并不觉辛苦。

也不知练了多久,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但觉五内污浊尽去,通体舒畅,睁眼见夕阳西沉,林中已是幽暗一片,不禁咋舌,忙一跃而起,将裹了金甲的布包负在背上。

“糟糕……莫要误了时辰!”

他施展轻功奔行于林径间,所幸目力未失,勉强辨得地景起伏,速度并未较白日慢多少。而耿照对形势判断的敏锐直觉,于此时发挥了绝大作用,回程这一路十分顺畅,未遇枝节阻碍,竟比来时还要快些。

只是他万万料不到,会在禁道入口前遇上鬼先生。

月光下,戴着糊纸面具、斜揹长布包袱,身形颀长的黑衣男子单手负后,悄静静地立于满壁爬藤之前──于山壁缠出厚厚一层的粗茎垂藤上,开满风铃大小的紫白花,有的几乎垂到了地面,最短的离地也不到两尺。

这片紫藤并不全是立根在斜削的山壁上,耿照出禁道时,足足在密密麻麻的紫花垂藤间走了几丈远,像是头顶架着一只巨大的软毛刷也似;按理藤蔓不能无端自生,亦须日照充足,才能如此巨硕,决计不是从隧道里生出。

想来想去,也只能认为是禁道的出口之外,矗了块巨大的独立峰壁,让人误以为是山体的一部份。

而开凿冷鑪谷的前贤们,在峰壁上凿了个假入口,于峰壁与真正的入口之间搭起镂空攀架,遍植紫藤,待藤蔓爬满,这四五丈长的通道便成了垂满紫白细蕊、隐透日光月华的“花道”。漫步其间,想来亦是如梦似幻,甚投女子当家的天罗香所好。

然而,千百年的光阴逝去,冷鑪谷早已物是人非,只余生命力无比强韧的藤蔓犹在。主茎粗如拇指的紫藤不仅覆满攀架,甚至爬上峰壁,一路牵缘纠葛,满满地生到了外头,花道的假入口与禁道的真入口之间,几被垂至地面的紫藤连成一体,也没甚真假之分了。

鬼先生抬望紫藤悬覆的峰壁,并未冒险走入深黝层叠的垂蕊间,似被月光下呈现靛紫异色、又隐泛银华的紫花吸引,饶富兴致地欣赏着满壁幽艳。

耿照远远停步,闪身匿于林树后,未敢再近。他从未像现在这般,深深庆幸目力并未随功力而有所消损,否则以此刻的状况,撞在鬼先生手里,非但保不住雪艳青的金甲,怕连逃生亦有不能。

他非常肯定此际未至子时,为何鬼先生提早到来?难不成……他与郁小娥改变了约定,将交易的时间提早了?改变的只有交易时间,抑或还有其他?

耿照难抑心焦,便是鬼先生无故早来、郁小娥并未违约,若无法如约将金甲携入,子时一到,郁小娥仍会将红儿交出,情况之糟,与背约实无二致。

(不行!一定得将他引开……而且要快!

耿照苦思良策,还未有头绪,蓦听“泼喇”一声,紫藤花幕应声两分,由层层细蕊间钻出一抹熟悉的娇小身影,瞧得他保坑眩赣鹕怼

──郁小娥!

◇    ◇    ◇

苏合薰深受姥姥信任,只因她一板一眼、近乎机括的性子,不问好恶,总按姥姥的吩咐行事,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因此,当她认出脚炼子的主人时,理当第一时间向姥姥禀报,毕竟兹事体大,对天罗香而言,没有比禁道更紧要的屏障,一旦出入有失,便是全谷覆灭的下场。

然而,她却无法这么做。

现在叫醒姥姥,私纵耿照出谷一事,便不能不对姥姥说──虽然她一向清楚,没打算长久瞒下去,在她决定出手帮助耿照时,连会遭受什么样的处罚,心里都已想得透彻。

她知道姥姥并不会降责。苏合薰不笨,她明白自己存在的价值,失去她,在姥姥有生之年,可能都无法再送第二个暗桩到地底去。别要惊动姥姥,她明快地下了决断。但必须先处置叛徒。

即使玄字部分坛的管理一向比郁小娥的定字部松散许多,夜深若此,还亮着灯烛的房间也不多。主屋后进的浴房中,氤氲蒸腾的水气透帘逸出,负责烧水的丫鬟坐在隔邻的灶房里打着盹。

苏合薰一掌切晕了她,正欲闪入,蓦听浴房淅沥沥的舀水声之间,夹着一缕轻鼾,戳破窗纸,赫见垂帘屏风前,一名丫鬟倚墙垂首,正与周公聊得欢,主人换下的衣裳兀自抱在怀里,不住点头,差点把小脑袋撞在几顶叠好的新衣上。

无论引入外敌,抑或与谷外男子通奸,都不是能大剌剌摊在阳光下接受公评之事,这可是通敌啊!是细作的行止,不是该做得悄无声息么?欢好后要洗浴也就罢了,还要唤起两名丫鬟,是怕起疑的人不够多?

苏合薰莫名烦躁起来,闪身窜入浴房,丫鬟还未睁眼,颈间便挨一记,软软倒卧。她从搁在几上的首饰堆里挑出那条细金炼,掀帘而入,浴盆里的林采茵正哼着歌儿,把玩着垂于胸前一侧的蓬松鱼骨辫,白皙雪靥红扑扑的,不知是热水烘就,抑或心情舒畅所致。

苏合薰长杖一指,抵着她锁骨之间往后推,林采茵猝不及防,“泼喇”一声撞在木盆边上,腰肢一滑,骨碌碌地喝了几口水,忍着不敢咳出,鼓胀胀的雪白奶脯急遽起伏着。“合……咳咳……合薰!你……咳咳……”

小手抓着杖头,无奈推之不去。

“叛徒。”

苏合薰淡道,一见她要分辩,杖头用劲,又将她按入水中。

“骨碌……不……骨碌碌……”

林采茵双脚胡乱踢水,无奈胸口受制,怎么都挣不开;热水涌入口鼻、将欲断息,杖上劲力一松,她赶紧冒出水面,咳得涕泗横流,模样狼狈,再无平日优雅从容。

“我只问一次,你仔细着答。”

苏合薰神色清冷,彷彿说的是再平淡不过的事。

“……那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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