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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笔冢随录 ⅱ作者:马伯庸-第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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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躲闪是没用的,在这个‘境界’里,一切都只有精神层面上的意义。我所能战你的武器,是意识;你所能抵挡的盾牌,只有才能。”

  又是两片光羽飞来。

  “别因为如此就可以心存侥幸,我杀不得你,却可以在这个境界把你打至精神崩溃。”

  罗中夏被对方这种趾高气扬的态度激怒了,他好歹也曾经打败过秦宜的麟角笔,跟欧子龙的凌云笔也战了个平手。

  “那就让你看看,到底谁会精神崩溃!”

  没用多想,他立刻开始发动了《望庐山瀑布》,这首诗屡试不爽,实在是罗中夏手里最趁手的武器。

  可是,这四句诗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幻化出诗歌的意象来,而是变成四缕青烟,从自己身体里飘出,在黑暗中缥缥缈缈,他甚至能依稀从青烟的脉络分辨出诗中文字。

  “愚蠢。”声音冷冷地评论道,“我已经说过了,这里是思想的境界,唯有精神是具体的。你所能依靠的,只有诗句本身的意境和你的领悟。以前你可以靠‘诗意具象’唬人,今天可没那么讨巧了。”

  罗中夏没回答,而是拼命驱使着这四缕青色诗烟朝着那两片光羽飘去。《望庐山瀑布》诗句奇绝,蕴意却很浅显,以罗中夏的国学修为,也能勉强如臂使指。

  眼见诗烟与光羽相接,罗中夏猛然一凝神识,诗烟登时凝结如锁链,把光羽牢牢缚住。声音却丝毫不觉得意外,反而揶揄道:“倒好,看来你多少识些字。可惜背得熟练,却未必能领悟诗中妙处。”

  话音刚落,光羽上下纷飞,把这四柱青烟斩得七零八落,化作丝丝缕缕的残片飘散在黑暗中。罗中夏受此打击,又是一阵眩晕,险些意识涣散,就连青莲笔本身都为之一震。

  “在沧浪笔面前卖弄这些,实在可笑。”

  “沧浪笔……”

  “不错,严羽沧浪,诗析千家,你今日就遇着克星了。”

  罗中夏对诗歌的了解,只限于几个名人,尚未到评诗论道的境界,自然对严羽这人不熟。如果是彼得和尚或者韦小榕,就会立刻猜到这笔的来历是炼自南宋严羽。严羽此人诗才不高,却善于分辟析理,提纲挈领,曾著《沧浪诗话》品评历代诗家,被后世尊为诗评之祖。

  所以他炼出的这支沧浪笔,在现实中无甚能为,却能依靠本身能力营造出一个纯精神的境界,以己之长,攻敌之短,凭借解诗析韵的能力,专破诗家笔灵。

  那些光羽名叫“哪吒”。严羽论诗,颇为自得,曾说:“吾论诗若哪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亏得罗中夏用的是李白诗,青莲本身精奇无匹;如果是其他寻常诗句,只怕早被“哪吒”光羽批了个魂飞魄散、一笔两断。

  饶是如此,罗中夏还是连连被“哪吒”打中。青莲笔就好像是饱受美军轰炸的大和号日舰,在黑暗中承受着许多光羽的攻击,相对巨大的身躯不时震动,让罗中夏的意识时醒时昏。

  罗中夏又试着放出几首在火车上背的诗,结果只是临时抱佛脚,自己尚不能体会诗中深意,反被连连斩杀,被沧浪笔批了个痛快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攻击戛然而止。罗中夏喘息未定,几乎快疯了,而声音又再度响起,语带轻蔑:“不妨最后给你个机会。”

  罗中夏勉强打起精神,看到眼前的光羽纷纷飞到一起,在自己四周汇成一面层层叠叠的帷幕,帷幕之上隐隐约约写着许多汉字,长短不一。

  “这叫炼幕,每一重幕便是一条诗句。这些字都是历代诗家穷竭心血炼出来的,字字精当,唯一的破法便是窥破幕中所炼之字。你若能打得中,便能击破炼幕,我放你一条生路。”

  罗中夏听得稀里糊涂,只知道自己要找出字来,才能打破壁垒,逃出生天。他赶紧精神一振,凝神去看。果然这炼幕每一重帏上的诗字不用细看,句句分明。

  距离罗中夏最近的一重帷幕款款飘过,上面飘动着一行字迹:

  “梦魂欲度苍茫去,怕梦轻还被愁遮。”

  他不知诗中“炼字”之妙,心想这个“度”字也许用得好吧。灵识一动,青莲笔飞身而出,笔毫轻轻点中幕上“度”字。整个炼幕一阵剧震,轰的一声,生生把青莲笔震了回去。

  那一片原本柔媚如丝的帷幕顿时凝成了铅灰颜色,阴沉坚硬如同铁幕。

  “可恶,这和买彩票没什么区别啊。”

  罗中夏暗暗咬了咬牙,又选中一块“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这句短一些,猜中的几率或许会高。“花”字看着鲜艳,想来是诗眼所在。

  青莲笔点中“花”字,啪的一下立刻又被震回。声音冷笑:“俗不可耐。”

  罗中夏连连点选,却没一次点对。眼见这重重炼幕已经有一半都变了颜色,自己却已经被震得没有退路。万般无奈,他只得再选一句更短的“月入歌扇,花承节鼓”。一共八个字,概率是百分之十二点五,已经很高了。罗中夏已经对自己的鉴赏能力丧失了信心,心中一横,把选择权让渡给了直觉。

  就第二个吧。

  笔毫触到“入”字,帷幕发出清脆的裂帛之声,化作片片思缕消逝在黑暗中。

  成功了!

  罗中夏一阵狂喜,声音却道:“不过是凑巧,你能走运多久?”经他提醒,罗中夏才想起来炼幕越收越紧,已经逼到了鼻尖前,再无余裕了。他慌忙乱点一通,希望还能故技重演。只是这回再没有刚才的运气了,他的努力也只是让炼幕变色变得更快。

  几番挣扎下来,铁幕已然成形,重重无比沉重的黑影遮天蔽日,朝着化成了青莲笔的罗中夏挟卷而去。罗中夏感受到了无穷的压力,如同被一条巨蟒缠住。他双手下意识地去伸开支撑,却欲振乏力。只听到轰然一声巨响,青莲的光芒终于被这片铁幕卷灭,在黑暗中啪的一声熄灭……

  ……啊!!

  罗中夏从座位上惊起大叫,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对面颜政奇怪道:“人家问你姓名,你干吗尖叫?”罗中夏定了定心神,环顾四周,赫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火车上,离刚才失神跌入“境界”那一瞬间,只过了一秒不到。

  “……呃呃。”罗中夏浑身冷汗淋漓,不知该说什么好,转头去看,恰好与那个问自己姓名的年轻人四目相接。年轻人嘴角微撇,白皙的脸上浮出几丝不屑。他轻轻抚了抚白眉,看也不看罗中夏,盯着二柱子开口道:“我道青莲笔的笔冢吏能是何等人物,原来只是个不学无术的俗人。咱们韦家书香门第,岂能跟他为伍。”


  第三章 愁客思归坐晓寒

  韦庄内庄,祠堂小室。

  彼得和尚这一声“父亲”喊得无烟无火,淡薄之至,也不知是佛性澄静,还是心中存了愤懑。

  “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轮椅上的韦定邦脸上的表情被蚯蚓般的深色瘢痕掩盖,看不出喜怒,只能从声音分辨出几丝苍凉的叹息。彼得和尚淡淡一笑,不再多说什么,他身处密室仍旧执佛家礼,态度已经表得很明确了。韦定邦见他不愿叙旧,也没强逼,又恢复成了威严的族长模样,很快转入正题:“关于青莲现世,究竟是怎么回事?”

  彼得和尚把前因后果详细一说,这一说就是一个多小时。韦定邦听罢,闭上眼睛半天不曾作声。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这么说,青莲遗笔本是势然他找到的?”

  “不错,此人老谋深算,他这一次重新出现,必然是有所图谋。”

  提到这个名字,两个人的表情都为之一凛,俱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场轩然大波。彼得和尚只是听说,尚且心有余悸;韦定邦亲身经历,自然更加刻骨铭心。

  韦定邦道:“青莲不必说,咏絮笔也是罕有之物。想不到韦家经营这么多年,还不及势然一人之力。”他神情有些黯然,又抬头道:“那个韦小榕,是何等人物?”

  彼得和尚摇摇头:“我没有见过,只是听罗中夏转述而已,不好妄下判断。罗中夏还是个年轻人,他自己也是稀里糊涂,不足为凭。”

  韦定邦又道:“既然退笔冢的事是韦小榕所传,那必然是出自于韦势然的主使。罗中夏此去凶多吉少,你们只让二柱子跟着,有欠考虑——何况老李既然知道青莲的事,诸葛家一定会闻风而动。”

  彼得和尚道:“不妨,咱们撒出去寻找秦宜的人还没回来,我已经通知了他们在沿途支援,相信不会有什么闪失。”

  韦定邦“嗯”了一声,忽而叹道:“这么多年,势然他都已经有自己的儿子、孙女啦。”言语间竟有些羡慕。彼得和尚心中一动,知道父亲所说不是自己,而是另有所指。韦定邦一直对自己儿子的离开耿耿于怀,所以当秦宜自称是韦情刚的女儿,他才不疑有诈。他已经不是全盛时期那个刚毅果决的族长,和所有的老人一样,亲情要强过其他一切。

  彼得和尚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过多,他开口道:“关于诸葛家,我倒是另外有看法。”

  “哦?”

  “在法源寺的一战,我发现欧子龙和诸葛淳两个人言谈之间,似乎是背着诸葛家来做这件事的——即使是诸葛家,也绝不会容忍杀人取笔这种大逆之事——我总觉得背后另有波澜,搞不好诸葛家也被蒙在鼓里。”

  “老李那个人,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蒙蔽的——这事你我知道就好,暂且先不要说出去……”韦定邦顿了顿,“那支笔就是罗中夏体内的点睛笔吧?”

  “正是。”

  “……点睛、五色、凌云、麟角、画眉、咏絮,以往几十年都不会出一支,现在却如此频繁,难道真应了那句‘青莲现世,万笔应和’的谶言……”老人的指头在椅背上轻轻敲击着,发出钝钝的声音。

  “这是山雨欲来之势啊,我总有不祥的预感……”

  “青莲只是个开始,管城七侯只怕都会陆续复苏,无论是诸葛家还是韦家,只怕都将进入多事之秋。”韦定邦皱起眉头,“这件事已经牵扯进了太多人,不得不慎重,看来有必要把族里的房长和长老都召集过来开个会。”

  他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这场谈话消耗了太多体力,让这位老人有些衰弱。他虚弱地挥了挥手,示意谈话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屋外门屏响动,刚才的护士少女走进屋子来,看也不看彼得,干净利落地为老人又吊上了一瓶药水,挽起他的袖子,在静脉注射了一针。

  彼得鞠了一躬,转身离开,韦定邦忽然睁开眼睛,又叫住了他:“彼得。”

  “唔?”

  “这一次的笔灵归宗,你还是参加吧。以你的资质,相信能选中一支灵笔,家里也多一份力量。”

  彼得和尚微微一笑:“诸法空相,一切都是空,都是拿星啊。”

  “拿星?”

  “拿星就是nothing,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说完他消失在门口,不曾回头。

  当天晚上,韦家的几位长老和诸房的房长都来到了内庄的祠堂内,黑压压坐了十几个人,个个年纪都在六十上下。祠堂里还有几把紫檀椅子是空的,前一阵子因为秦宜的事情,族里派出许多人包括曾桂芬去追捕,来不及赶回来。

  韦定邦坐在上首的位置,韦定国和彼得和尚一左一右。电灯被刻意关掉,只保留了几支特制的红袍蜡烛,把屋子照得昏黄一片。

  听完彼得和尚的汇报以后,长老和房长们的反应如同把水倒入硫酸,议论纷纷。也不怪他们如此反应,青莲现世这事实在太大,牵涉到韦家安身立命之本,是这几百年来几十代祖先孜孜以求的目标。长老、房长们从小就听长辈把这事当成一个传说来讲述,如今却跃然跳入现实,个个都激动不已,面泛红光。唯有韦定国面色如常,背着手站在他哥哥身旁默不作声。

  “关于这件事,不知诸位有什么看法?”韦定邦问道。

  “这还用说,既然青莲笔已经被咱们的人控制,就赶紧弄回来!免得夜长梦多!”一个房长站起来大声说道。他的意见简洁明快,引得好几个人连连点头。

  这时另外一个人反问道:“你弄回来又如何?难道杀掉那个笔冢吏取出笔来?”那个房长一下子被问住,憋了半天才回答道:“呃……呃……当然不,韦家祖训,岂能为了笔灵而杀生?”那人又问道:“既不能杀生,你抓来又有何用?”房长道:“只要我们好言相劝,晓之以理,他自然会帮我们。”“他若不帮呢?”“不帮……到时候不由得他不帮。”“你这还不是威胁?”

  另外一位长老看两人快吵起来,插嘴道:“就算青莲笔冢吏不能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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