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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节

春明外史-第8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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摇了几摇,叹了一口气道:“如今的风化,那真是坏极了。娶妻不要父母之命,媒
的之言,衣冠禽……”说到这里,走了一个听差进来,对周西老道:“大人,有电
话来。”周西老问道:“谁的电话?”听差道:“吴老板。”周西老听了,胡子先
笑着翘了起来,一边放下烟袋。听差就将琴桌上铁丝盘里的耳机拿起来,向壁上插
上插销。周西老接过耳机,“喂”了一声,那边娇滴滴的声音,先就问道:“干爹
吗?”周西老笑嘻嘻的说道:“是我呀,你在哪儿?”那边道:“我说,在家里啦,
一会儿就要上戏馆子里了。我说,今儿个是新戏,给您留了一个包厢,您去不去?”
周西老道:“去去去。”那边道:“我说,那末,我可留下了,可别不来呀。”周
西老道:“你这孩子,我几时冤你了。”那边笑着说了一声“再见”,挂上了电话。
周西老放下电话,依旧捧着水烟袋,和他二人说话。吴碧波道:“芝芬的电话吗?”
周西老笑道:“这个孩子,天真烂漫,很好!”吴碧波道:“在台下我是没见过,
若说她在台上,那很是稳重的。前次见她一出《祭江》,凄凉婉转,哀怨极了。”
周西老听到人家说他干女儿好,这一喜,比人家夸奖他自己还要高兴。没说话,先
哈哈的笑了一笑,用手将腿一拍,说道:“怪事,就是这么可取。她在台上那样幽
娴贞静的样子,令人对之非正襟危坐不可。”华伯平坐在一边怅怅的听着。吴碧波
道:“你或者不知道,西老有好几个干小姐,都是现在很负盛名的坤伶,刚才打电
话来的,就是干小姐里的一位,名字叫吴芝芬。西老一腔忠君爱国之思,无处发泄,
一寄之于金樽檀板之间,真也是不得已。”吴碧波这两句似恭维非恭维的话,不料
一句一字,都打入周西坡的心坎里,不由得将腿又拍一下道:“着!老弟看得透彻。”
吴碧波道:“再说这几位小姐,也真是解语之花,忘忧之草,实在的得人疼。”周
西老燃着纸煤正在吸烟,听到一个疼字,忍不住要笑。水烟一呛嗓子,捧着烟袋,
弯着腰咳嗽不住。吴碧波华伯平看见周西老被烟呛着了,都有些替他着急,那周西
老咳得满脸通红,鼻涕眼泪都流出来了,好容易止住了咳嗽,吐了一日浓吐沫。又
在衫袖里掏出那块毛手巾,擦了一擦脸,这才重新捧着烟袋和他们说话。而且咳得
这个样子,并没有收他的笑容,他将纸煤指着吴碧波道:“你这个疼字,形容得淋
漓尽致。那几个孩子……”说着,又掉转头对华伯平道:“华伯兄没有见过,唱得
很好。”华伯平道:“那我一定要瞻仰的。”周西老很是高兴,说道:“不知二位
有工夫没有工夫?若是有工夫,我们今天可以同去。”华伯平先来的时候,听见周
西老说了一大套忠君爱国的话,直觉得浑身不痛快。而今看起来,这老头也是一个
知趣的人儿,自然很欢喜,不等吴碧波说,就先说道:“我们都愿奉陪。”周西老
本想打电话出去,邀几个人一路去坐包厢,而今华伯平答应陪着去,就不用得找人
了,便说道:“在这里小坐一会儿,回头我们同去。”吴碧波一想,老头儿有一个
包厢在那里,正怕找不到人去坐,我们这样一答应,正中其计,那又何必。便道:
“伯平兄和西老一块儿去罢,我先告辞。”周西老连忙站起来,将手一指道:“坐
下坐下!一块儿去。我里面还点着灯,一路躺躺灯会。好不好?”说着,便将他二
人往里让,一直引到他自己看书抽烟的房里来,抽一个多钟头的烟,才同坐着周西
老的马车,一路到康乐戏园来。





  
 


           第三十八回  消恨上红毡人胡不醉  断恩盟白水郎太无情

    胡晓梅坐着马车到家,已经十二点钟,叫开了门,一直回寝室去。她丈夫任放,
实在是个多情的少年,本睡在铜床上看书,见他美丽的夫人回来了,由床上连忙起
来,含着笑问道:“晚上究竟很凉,你穿这一件单的旗袍,不嫌冷吗?”胡晓梅并
不理他,取下辫子上的结子,又取下耳朵上的钻石环子,一样一样的送到玻璃橱子
里去。回头又拿了绿哔叽的短夹袄出来,一个人到床头边屏后背去换衣服,她低着
头,始终也不望任放。任放脸上的笑容也收了,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呆立在电灯底
下。半晌,在身上掏出烟卷盒,拿了一根烟卷,擦了火柴来吸着。胡晓梅换了短夹
袄,换着软底拖鞋,从屏风后出来。半天的工夫,彼此都不作声,任放究竟忍耐不
住,是他先开口,便问胡晓梅道:“你无论和什么人在一处,都是有说有笑,为什
么一见了我就是这样闷闷不乐?”胡晓梅冷笑了一声,说道:“我是你的玩物,应
该见着你就有说有笑。”任放道:“我不敢把你当玩物,但是我希望你,也不要当
别人的玩物。”这一句话刚说完,还没有说第二句,只听得啪的一声,胡晓梅将桌
上一只洋瓷杯子,往地下一摔,摔得粉碎。那茶杯子正摔在任放面前,摔碎的碎瓷,
一直溅得任放脸上来。胡晓梅雪白的脸,气得像擦了胭脂一样,一直红到耳朵后面
去。用手指着任放的脸道:“你说出来,我是谁的玩物?”任放依旧站着拍他的烟,
半晌没有作声,然后用手在口里取下烟卷,弹了一弹烟灰,含着微笑,冷冷的说道:
“但愿你不是人家的玩物。”胡晓梅用背靠着玻璃橱门,两只手十个指头互相交叉
着在一处,放在胸面前,说道:“我愿做天下人的玩物,就是不能做你的玩物,干
脆说,你不配做人的丈夫。”这话未免太重了,教人怎样受得住?任放又是一个学
陆军的人,多少带点军人的色彩,听了这话,恨不得伸手就和她打起来。但是他忿
火攻心的时候,胡晓梅的态度,已不是那样强硬了,忽然眼珠一动,一对一对的眼
泪从粉脸上落下来。她因为没有手绢,低着头,用手牵着小衣襟来擦眼泪。她今天
蓬着短发,又穿的是一件小小的夹袄。这一哭越发现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到了这
个时候,不由你不回肠荡气,怎样还忍骂她?任放心里既有气,又不忍十分发作出
来,只是极力的抽烟,一会儿工夫,将烟抽了大半根,他便扔在地下,用足使劲把
它踩灭,好像出不了的气,都可以由这脚底下出似的。半晌,两个人都不说话。胡
晓梅将眼泪擦干,说道:“我私下所有的几个钱,现在都全花光了,我这是图着什
么?无论如何,你要给我五百块钱一个月。”任放冷笑了一声,说道:“五百块钱
一个月。不多,这五百块钱,作什么用?”胡晓梅道:“那你就不用管。”任放道:
“我辛辛苦苦弄来的几个钱,不能给你看戏跳舞花光。”胡晓梅道:“我跟谁,谁
就要供给我看戏和跳舞的钱。不能供给,两下就撒开。”任放道:“撒开就撒开。”
胡晓梅道:“不算话呢?”任放道:“为什么不算话?”胡晓梅道:“好好好!没
有别的说了。”说毕,她展开床上的一条水红华丝葛薄被,爬上床去,一歪身睡下,
就将被盖上了。她睡的是床里边,床外边还有一条秋罗的薄被,意思是让任放睡的。
任放见她不吵,自己又何必尽闹,也就只得胡乱睡下。
    谁知胡晓梅把气头上的话,认作真话,次日起了一个早,将头梳好,把自己随
时要穿的衣眼放了一只小皮箱。拾落得好了,便吩咐老妈子,招呼马车夫套车。任
放在床上,原是睡着的,后来胡晓梅开橱子开箱子,扑通扑通,翻得直响,就把他
闹醒了。他睡在床上,假装不知道,心想看你怎样。后来胡晓梅真叫套车,他不能
不理了,一头爬起来,问道:“你上哪里去?”胡晓梅把头一偏,说道:“你管不
着!”任放道:“管不着呀?哼!你这话可以在别人面前说,就不能在我面前说,
我就管得着。”胡晓梅虽然十分强硬,但是自己要离开婆家,并不把去向告诉丈夫,
在中国的习惯上,似乎说不过去。只得说道:“我回娘家去,你也能拦阻我吗?”
任放也不好意思留住她,说道:“回娘家去很好。”胡晓梅道:“我告诉你,吵归
吵,闹归闹,我可是来得清去得白。你不信可以派人一路和我去。”任放道:“我
有什么不信?你尽管走。”胡晓梅去志已决,也不管任放干涉不干涉,叫老妈子提
了小皮箱,出大门上马车去了。
    



    任放这一气,只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穿着短夹袄,赤着双脚,踏着鞋子,背
着手,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老太太在厢房里早听了一个清清楚楚。因为他们夫妻
常常斗口的,早听惯了,不算一回事。而且新式家庭,是不许用专制手段的,不像
二三十年前,婆婆可以干涉儿媳妇,所以她只好忍住一口气。她为着这房媳妇,公
园里出饭店里进,很不以为然,未尝没有和儿子提过。但是儿子是西洋留学生,多
少要比中国普通人文明些。据说,这种事,在外国很平常。他做丈夫的都不干涉妻
子,做婆婆的又有什么法子呢?今天胡晓梅一发气走了,她不放心,便走到任放房
里来看看。她一见任放赤着双脚,便道:“孩子!你闹成个什么样子?你自己想想,
你也是个陆军少将。再说我们家里,世代书香,也不是没有根底的人家。她许久不
归家,昨天半夜里回来,今天一早又走,我家倒成了旅馆了。你还顾着她呢。”任
放被他母亲说了一顿,默然没有话说。任老太太道:“你们的事,我虽然管不着,
但是家里三天两天,总是这样吵下去,也不成个样儿,你总得想个法子才好。”任
放依旧默然无语,老妈子倒着水来,他低着头就去洗脸。任老太太扶着床柱,叹了
一口气,说道:“傻孩子,你二十四分将就人家,人家一分也不将就你,你不是白
操心吗?胡家的小姐也太心狠了。我的儿子差不多把心都掏给她,她总是看得一个
大不值。阿弥陀佛,这种丈夫哪里找去?”这几句冷言冷语,任老太太说出来,好
像只是研究这个问题。却不料一字一句,有些刺任放的耳朵。他虽然十分恋爱胡晓
梅,听了他母亲一番不平之言,也就按捺不住,当时就对任老太太道:“你老人家
不必说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任老太太道:“你有什么办法?有办法也不至弄到
这步田地。”任放道:“你老人家往后瞧。”说完了这句,他也没有别的解释,任
老太太也没有再问。任放那时洗了脸,穿上衣服,就要去上衙门,任老太太只好走
开,自回她的房里去了。
    这天任放烦闷得很,一直到晚上才回来。白天他虽没有回来,在衙门里公事办
完,坐在公事桌上,会想家事,在戏园子里听戏,会想到家事,一路在车上,也会
想到家事。所以他对于胡晓梅的问题,在脑筋里已经盘旋一天了。一回家,走进书
房,便预备纸笔写信。不但主意打定,连信的措词,脑筋里都已有一篇稿子了。任
放提笔写了一张信纸,又写一张信纸,一气就写了五张信纸,便停了,从头到尾念
了一遍。当他初写的时候,是照着腹稿写的,原以为措词很好,谁知一写出来,自
己便觉得有许多过激的地方。沉吟了一会儿,自己一想,不必如此坚决罢,便把信
揉成一团,扔在字纸篓里。他写了这多字,也觉得累了,伸了一个懒腰,靠在椅子
背上。他头往后一仰,看见背后墙上,一个镜框子,镜框子里面,是胡晓梅的放大
半身相片,那相片正是他结婚以后,蜜月中照的,眉宇中另含有一种春气。他一转
念头,像她这样,总算是个美女子,有这样的美女子为妻,不能不算幸福,要和她
决裂了,恐怕找不到第二个。照我自己看来,固然待她不错,但是她是富人之女,
跟着我这武人,究未免有些受屈,也不能完全怪她。她是受过中等以上教育的人,
慢慢的劝解她,总会好的。古人说:“至诚格天,我以至诚去感动她,她若不是铁
石心肠,不能不回心转意罢。这样前前后后一想,就把刚才一阵愤愤不平之气,由
大化小,由小化了,慢慢地平了下去。一看窗户格上挂的月份牌,明日是个假日,
不用得上街门,不如瞒着母亲,到胡家去一趟。岳丈胡建一,他是最器重我的,我
把他女儿的事,告诉了他,也许他会出来转圜。他虽然很文明,究竟是个官僚,决
不愿意他的女儿不作少将夫人,却作社会交际明星。任放这样一想,他的计划就全
变了。
    到了次日,他换了一套新制的西装,坐着马车,就到胡宅来。这个时候已经十
二点钟了。胡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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