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明外史-第17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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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只要看中那家馆子,等座儿也行,等菜也行,非达到目的不可。而且只要中意,
馆子还不论大小。这在南方,无论什么地方,都是不能有的。”三人又说了半个钟
头的话,这才等到酒菜齐上。虽然吃得还有』白味,究竟等得过久,也就乐不敌苦
了。
杨杏园吃饱,便问道:“该谁会东,我可要走了。”吴碧波道:“你望有事,
你就请罢。”杨杏园不耐烦再坐,真个走了。吴碧波道:“杏园为人,现在变了,
事业心很重,不象从前那样逍遥自在了。”何剑尘道:“他哪是事业心重,他是因
情场屡次失败,有些灰心了。”吴碧波笑道:“失败乃成功之母,也许将来结果十
分圆满呢。”何剑尘道:“你这叫胡说了。别的事,失败了可以再来,情场失败了
再来,是没有意思的。譬如一面镜子,把它来打破了,你虽想尽了法子,将它粘在
一处,然而总留下一道裂痕了。”何剑尘又笑道:“我听说你有一位腻友,热度很
高,大概将来是一面又平又滑,又圆又亮的镜子了。”吴碧波道:“你有什么根据
造我这种谣言?”何剑尘道:“大概不至于假,我在电影院碰见过两回哩。”吴碧
波笑道:“你大概是认错了人吧?”说到这里,你就说些闲话,把话扯了开去。何
剑尘也是高兴,要话里套话,把他的话套出来。于是会了饭账,要吴碧波到家里去
坐坐。吴碧波不知是计,而且有请褒扬的事要接洽。果然到何剑尘家里去。
第七十九回 妙语如环人情同弱柳 此心匪石境地逊浮鸥
这个时候,何太太早添了一个男孩子,就叫小贝贝。这“贝贝”两个字是由英
语里“小孩”译音的,差不多快一岁了。奶妈正抱着小贝贝站在门口望街,他穿着
一件又短又小的海军衣,露着又胖又光的胳膊和小腿。头上的红胎头发,蓄着半寸
来长,在头上弯弯曲曲的卷着,见着他父亲来了,眼睛看着眯眯地笑,两只手在空
中乱招。何剑尘走上前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个吻,便抱着走进去。走到屋里,何太太
迎了出来,首先一句,就问吃了饭吗?顺手就将帽子接了过去。何剑尘道:“吃过
饭了。我们带着杏园拜访了穆桂英哩。”何太太道:“又是在那种小馆子里吃了来,
恐怕手巾把子,也没有一个干净的。”于是笑着对吴碧波道:“还要擦把脸吧?”
吴碧波点头道:“很好,很好!可是一来就要嫂嫂费事了。”何太太抽身转去,老
妈子舀了一盆洗脸水来,何太太也就送着香胰子来。吴碧波明知何太太要何剑尘洗
脸,自己不过沾一点光,只胡乱擦了一把。何剑尘对小贝贝额角上,亲了一个吻,
将他交给奶妈抱,自己却大洗大抹了一阵。脸盆端过去,何太太就拿一只绿瓷杯,
斟了一杯茶,放在何剑尘面前。何剑尘对她一望,何太太笑着望后一退,将脚顿了
几顿,于是对吴碧波道:“我这人真该打,有客在这里,都忘记了。”遂把杯子放
在吴碧波面前,他一看杯子里的茶,绿阴阴地,微微有点菊花清香。因笑着对何剑
尘道:“当你进大门前时候,小贝贝一伸手,我心里就是一动。一直到闻着这杯香
茶,我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你和嫂子,固然是相敬如宾,异乎寻常。但
是就以普通的人而论,多少也有些室家之乐。”何太太正另外找了一个茶杯,斟了
一杯菊花茶,放在何剑尘面前,见吴碧波说话,眼光只注意自己的行动,便已了然。
因笑道:“剑尘每天回来,我都是这样伺候他的,我想他工作辛苦了,应该安慰安
慰他,所以……”何剑尘笑道:“得了,得了,人家正感到寂寞哩,你还故意给我
装面子,碧波你别信她这样客气,一年也难逢几次呢。”吴碧波笑道:“你怕我妒
嫉吗?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何剑尘道:“你这人说话,简直自相
矛盾。刚才你说有四五个感想,风驰电掣而过,这会子又说各有因缘莫羡人。”何
太太笑道:“吴先生,你怎样不结婚?”吴碧波道:“嫂嫂这句话,问得奇怪,我
一个人怎样结婚呢?”何太太撅嘴笑道:“现在年轻的人,尽管说社交公开,切实
论起来,一点也不公开。人家都说吴先生有个女朋友,吴先生自己就一回也没有提
到过。”何剑尘道:“你这话越发不通。社交公开起来,男女朋友,这就更是平常
平常。怎样有了女朋友就可以结婚?难道认识多少女朋友,就结多少次婚吗?”吴
碧波笑道:“这算何剑尘说了一句公道话。”何剑尘道:“尽说闲话,把正事都忘
了。我问你,托你到内务部办的事,怎么样了?”吴碧波道:“我那敝亲,见钱眼
开,已经答应请我们在公园里吃饭,把这事完全决定,而且还可以给杏园吃一顿。”
何太太道:“剑尘你出去的时候,不是给杨先生作媒的吗?怎么样了?”何剑尘一
皱眉道:“嗐!我不愿提这事了。这是一个负情的三角恋爱,说起来真有些酸溜溜
的。”吴碧波捧着茶杯,一口一口,慢慢的呷着。眼睛望了桌上摆的一盆盆景,尽
管微微笑着出神。何太太道:“吴先生笑什么?有什么办法吗?”吴碧波笑道:
“我想这新式结婚的事,有女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没有男方肯不肯发生问题的。”
何剑尘道:“那也不见得。”吴碧波道:“怎样不见得?我只听说男子向女子求婚,
没有听见女子向男子求婚。而且男子求婚,只要女子一答应,事就成了,这岂不是
一个证据。不但此也,男子对着女子总不忍让她难堪的。只要女子有爱男子的意思,
男子总会软化的。所以现在与其和杏园提婚事,莫如向那位史女士提婚事,只要史
女士依允了,杏园就不好不答应。若是不答应的话,他和史女士交情也很好的,未
免太对不住朋友了,他忍心吗?况且史女士又是无父无母,原也是个清秀人物。第
一,杏园就不能说不好两个字来。他所以不愿者,无非为了李女士。可是这件事,
就是李女士希望他们成功的。也就无所谓对不住。”何太太听了这话,仔细一想,
觉得也有理。因道:“这位支女士,我也很熟的。明天我到她学校里去看她一次,
探探她的口风怎样样?若是她愿意,再和杨先生说,也许可以成功。”吴碧波道:
“我这话不错不是?犹之乎画画,总要先把全局的轮廓画好了,然后信笔一挥,便
可成就。”何剑尘笑道:“碧波现在很喜欢研究美术,动不动就谈画,我倒有一把
扇子,想找人画,你路上有会画画的人没有?”说这话时,趁碧波不留意,给他夫
人丢了一个眼色。何太太会意,却接着说道:“扇子上画西洋画是不大好看的,要
画中国画才好,吴先生路上,有这种人吗?”吴碧波见他夫妇二人正正经经说着,
不带着笑容,倒信以为真。当时他答应遵:“你们要画什么画?彩笔的呢,还是墨
笔的呢?”何剑尘道:“我想要张山水,墨笔彩笔倒是不论。”吴碧波道:“那也
很容易,为什么就料我办不到。但不知你们几时要?”何剑尘道:“现在天气很热
了,扇子正当时,自然是越快越好。”吴碧波道:“好吧!今天拿去,明天我们一
块儿吃晚饭,我就带来交给你。”何剑尘脸上一点不带笑容,说道:“那就好,我
想画国粹画的,一定是老前辈,请你人情作到底,转托那位老先生,要署上下款。”
吴碧波笑嘻嘻地,望着何剑尘道:“看罢。那也看人高兴罢。”何剑尘果然就到里
屋子里去,拿了一柄仿古雕刻檀香骨的扇子交给吴碧波,还说道:“这东西就雅致,
老先生一看就中意。”吴碧波丝毫未曾留心,谈了一会,拿着扇子去了。何太太笑
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怎样他一点儿不知道呢?何剑尘笑道:“我们别自负
罢。人家是不是中我们的计,还不知道呢!”何太太道:“倒是他说史女士的话,
我有些相信,明天我到史女土学校里去一趟,你看怎么样?”何剑尘点点头。
到了次日,何剑尘也没提到这话,吃过饭,何太太就预备去。她是有个学生癖
的人,现在要到女学校里去,更要学生装束,换了一件白底蓝色梅花点的长袍。脖
子上纽了一条芽黄色嫩绸围巾,穿着褐色皮鞋,米色丝袜。长袍底摆,小得非凡,
一走起来,两只膝盖,只撑得衣服前一突,后一裹,何剑尘不觉失声“唉”了一句。
何太太正拿了一只水钻头发夹子,对镜站正,在那里将双钩式的头发来夹着。她听
见何剑尘唉了一声,便扭转身来问道:“为什么,不愿我出去吗?”何剑尘笑道:
“你不要这样扭着身子了。这样一来,衣服裹在身上,越发现了原形。我不是个画
家,是个画家,我倒不用得出去找曲线美了。我给你商量商量,把你那衣服的下摆
解放解放,不要太小了,我看你走路,迈不开两条大腿,怪难受的。走还罢了,一
跑起来我看着真有些象戏台上市李七戏里的强盗。走起来,那高跟鞋一跳一跳,象
带了脚镣一般。”何太太“呸”了一声,说道:“啥个闲话,现在大家在是格样穿,
在说好看,就是亻奈看勿过。啥个解放囗,我勿曾上过一学堂,亻奈勿要把我当女
学生。”何太太说话一说急了。就要把苏州话急出来的。何剑尘又最爱女子说苏州
话,何太太每和他闹小别扭,他倒乐意,便笑嘻嘻的不言语。何太太一想,也明白
了,便不再啰嗦,就转着身子,四处找东西。何剑尘道:“这样乱翻,你找什么?”
何太太道:“我一支自来水笔呢?”何剑尘道:“你该打嘴不是?叫人不要把你当
女学生,自己学女学生,还惟恐学不象。你不信到街上铺子里买东西的时候,保管
掌柜的称呼你作小姐,不称呼你作太太。”何太太道:“废话少说罢。今天我打算
邀史女士上北海五龙亭,回来晚了,请你去接我,成不?”何剑尘道:“现在早着
呢。还有大半天的工夫,还不够你玩?”他的意思,就是不能去接。但是他的话还
没有说完,何太太早已走得远了。
何太太以前曾到这民德实业女校来过两回,所以进门的时候,当一个女学生走
了进去,一直就闯到史科莲寝室里来。她那寝室门是半掩着,推门伸头一望,只见
史科莲穿了一件齐腰短褂,散着大脚短裤,踏着一双半截鞋,躺在一张藤椅上,左
手拿着一本半卷的线装书,右手拿了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门一响,她
昂头一望,连忙抛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啊呀,原来是何太太,少见少见。”
何太太走了进来,说道:“怎么你们学堂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史科莲
道:“现在是暑假时候,留堂的学生极少,所以这样安静。平常这屋子是五个人睡,
现在却只我一个人睡。你瞧,多么痛快。”说时,让何太太在床上坐着,就拿桌上
的茶壶斟茶。恰是茶壶干了,滴不出一滴水来。史科莲开着门,就要叫老妈子。何
太太连连说道:“不必不必,我现在不喝茶。你有工夫没有,我们一块儿逛北海去。”
史科莲笑道:“我除了睡觉吃饭,全是工夫。”何太太道:“好极了,好极了,请
你换一件衣服,我们一块就走。”史科莲道:“大远的道来了,应当休息休息。’
啊太太道:“出门就坐车子,再远的道也不要紧。要休息上北海去休息罢。”史科
莲道:“什么事,这样忙法?难得来,来了又不肯多坐一会儿。”何太太笑道:
“正因为难得来,这才愿意和你去多玩一会儿,别客气了,我们走。”史科莲因为
她催得极厉害,果然不招待,和她一路到北海。
她们进的是大门,走过了琼岛春阴,何太太便觉得受累,因笑道:“我怕走,
我们到漪澜堂去坐船罢。”史科莲道:“走这一点儿路就嫌累,那还了得?越怕累,
越不运动。越不运动,也就越怕累。将来身子一点也不结实,风一吹雨一洒,就会
生病。”何太太笑道:“要运动也不在今日这一天。你别鼓励我,鼓励我,我也要
坐船的。”史科莲也笑道:“遇到你这种人,就是有金玉良言劝你,也是枉费的了。
好吧,就依着你罢。”二人走到漪澜堂码头上,刚好,有一只小船,就要开走。买
了票,史科莲先一脚踏上船头,何太太却牵着一只旗袍的下摆,先慢慢的在码头上
移了几步。一直移到和船相近了,这才伸过一只脚来,作那试试的样子。史科莲走
上前,便牵着她一只胳膊,向怀里一带,何太太未曾留意,就站立不住,早是人向
这边一歪,那只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