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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断笛-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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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冲回来的消息,很快传进了深宫,司马睿即刻宣他觐见,到了此时,司马冲反而镇定下来,回都回来了,父亲再要说什么,他也不怕了。没有想到,司马睿见了他,并没有一句责骂的话,只问了问他在吴兴的起居,末了忽然话锋一转:“而今他做了太子,已搬去东宫。”
  这话来得突兀,司马冲脸色陡变。司马睿却似全未知觉:“起初我也怕他不安心,住不长久,颇费了些心思,想帮他再选几个女子,不料他已纳了宋褘,自打她入了东宫,他可算是收了心了。”
  “你──”司马冲虽垂着头,也感觉得到父亲的视线:“也是乐见其成吧。”
  司马冲伏下身去,一个“是”字如鲠在喉,怎么都吐不出来。
  司马睿长叹一声:“这些年,我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虽有六个儿子,底下三个却还年幼,裒儿又死了,能指望的也就是你和他两个。如今他做了太子,也渐渐安分下来。冲儿,你呢?”
  司马冲咬紧了嘴唇,半晌低低地道:“我答应过您的,一定会做到。”
  司马睿点点头:“这就好。这半年你都在吴兴,恐怕还不知道,东海王的世子失踪了,多半已死于乱军,眼看东海一脉就要断绝,我打算将你过继给东海王,他的封地原在毗陵,我再拨出下邳、兰陵两处,一并作你的封地。你看如何?”
  司马冲明白,父亲这是在赶自己走了,纵然哥哥已纳宋褘,纵然自己早下毒誓,父亲终究还不放心,这一次他要将自己发配得更远,甚至要将自己逐出家门。从今往后,他不再是皇子了,他被过继给了东海王──一个死人,他和司马绍的关系又远了一层。
  想到这里,司马冲不禁笑了出来。从他明白自己爱上亲生哥哥的那一天起,他常常会想,假若绍不是他的亲哥哥那该多好,假如他们不用叫同一个男人父亲,那该多好,那样他和绍便算不得乱仑,算不得血亲相奸了吧。
  司马冲总以为,那一切只是他的痴想,他从未料到,有一天,他跟绍真的不再是兄弟了,他更料不到,这一天来临时,他会这样舍不得。眼下,他跟他剩下的是不是只有兄弟之谊了呢?可是,就连这都保不住了。
  司马冲直起腰来,望着那已不是他父亲的男人:“我明白了。但是,”他站起身来,“我不会离开建康,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为什么要走?”
  19
  那日之后,司马冲便搬出了宫门,郭璞帮他在城南觅了个清静的院落,他便顶着东海世子的头衔,过起了散仙般的日子。他原本就是清谈场上的熟客,这次回去,愈加的放浪行骸,整日跟那群文人饮酒啸聚。众人只道他得罪了王敦,故而被黜,只有郭璞隐约猜到一些,三番四次地劝他去武昌,他却不响。
  司马绍自从当了太子,就深居简出起来,司马冲又不太回宫,即使是看母亲,也是坐一坐便走,结果,他回到建康将近一年,兄弟两个竟是连一面都没见过。
  起初,司马冲确实是有意避开哥哥,渐渐的便明白过来,回避着见面的并不是他一个人。想到这里,心口就像油煎一样,不喝醉了连睡都睡不着。到了后来,连酒也不管用了,但凡能让他想起司马绍的那些东西,他都觉着害怕,司马绍送他的画儿、小玩意,他都让言艺收了起来,可那支玉笛却放不下,一旦摘掉,就好像掉了魂,到底还是系在腰间,终日不离。
  转眼冬去春来,又过了一年。这一日郭璞趁着天气晴好,雇下一只舟子,邀了建康城里一班名士,沿着秦淮河,一路荡去。司马冲也在舟上,他饮过几杯,薄有醉意,郭璞家的四儿见了,挪到他旁边,轻声道:“世子倦了吧,靠着我盹一会儿。”看司马冲不肯,他又笑了:“我跟您背靠背坐,这总好了吧。”
  他这么说,司马冲实在不好推拒,当真跟四儿脊梁贴着脊梁坐了下来。这一坐下,酒意便有些上涌,恰巧河面吹过阵清风,司马冲顿觉身子轻飘飘的,衣裳被风吹得猎猎而动,如生双翼,心情也跟着畅快了起来。
  正在此时,便听船上有人叫:“看!那不是太子绍么!”
  司马冲心中一凛,举目望去,但见前方的河面上驶来一艘描金绘彩的画舫,,舫中摆开了盛宴,主席上,一个白衣女子正依着司马绍,言笑晏晏。司马冲很久没有见过哥哥了,此时隔着脉脉河水望过去,但觉那人益发地英挺了,一双明眸,深湛如海,几乎能让人窒息,只是他看的不是自己,而是那白衣美人。
  “哦!那就是宋褘吧?果然绝色!”另一人盯着那女子,几乎滴下口水:“难怪太子这么宠她,看那脸蛋、看那丰姿……啧、啧……。对了,这宋褘吹笛可是一绝。”那人说着,转过身来,那手肘撞了司马冲一下,“不知你跟她比,谁高谁下?”
  司马冲正对着船上的司马绍发愣,一时之间竟没有反应过来。郭璞连忙接过话头,帮他圆场:“宋褘吹笛自然是好的,不过呢……”他眯起眼来,嘿嘿一乐:“太子大概更爱她品箫吧。”
  此言一出,船上顿时笑翻了天。司马冲的脸色却更加白了,他紧咬住嘴唇,突然长身起立,走到船夫面前:“把船靠过去!”
  船家几乎傻在那里,这一船的文人,虽说官职都不太小,可司马绍是太子,冲撞了他,可是了不得罪名,想到这里,他握着撑杆,怎么都不敢动了。众人也纷纷安静下来,郭璞上前搭住司马冲的肩膀:“这是怎么了?没喝几杯就醉了吗?”
  司马冲冷笑:“你们不是要知道我跟她谁高谁下么?我这就去跟她比一比。”
  这班名士多是落拓不羁,又爱热闹的,一听司马冲要去跟宋美人比吹笛,登时欢声四起,有人当时便取出重金,要船家把舟子靠上前去,船家看来那些金银,眼热起来,禁不住众人的撺掇,当真划着小舟,朝画舫疾行而去。
  再说那画舫上头,德容正在司马绍身旁伺候,忽见一叶轻舟靠了过来,他眼尖,一眼便看出舟头立的少年正是司马冲,当下倒吸了一口冷气,急唤司马绍:“太子,东海世子来了!”
  说话间,轻舟已到了船首,司马绍抬起眼来,目光正跟司马冲的碰在一起。
  断笛 20
  说话间,轻舟已到了船首,司马绍抬起眼来,目光正跟司马冲的碰在一起。自从雨夜一别,他们再没见过,掐指算来,竟有一年多了,乍然相见,两人都有些茫然,似乎这样眼对眼反而不认得对方了,又好像要从对方眼里寻出那一夜的明证。
  被哥哥那样望着,司马冲满怀的愤懑,都化作了酸柔的委屈,他本有三分的醉意,此时被情潮一激,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人都木在了那里。船家搭好了跳板,他也丝毫不知,还是郭璞自身后轻轻地推了一把:“快去吧。”
  德容也从画舫下来,拜倒在他跟前:“世子,太子请您上船。”见他还是不动,压低了声音:“大伙都看着呢。”
  司马冲这才点了点头,撩起袍摆,跟着德容朝画舫走去,他常年跟人在秦淮河上纵酒的,也不是走一次走这跳板了,却觉得今天的跳板晃荡得格外厉害,仿佛是棉花做的,叫人着不到力,板下的河水被日头晒着,金光耀目,逼得他几乎落泪。
  德容看他神色不对,身子摇晃,连忙搀住了他。
  画舫上的宋褘仿佛也发现司马冲的异样,轻轻惊叫,河面上正吹南风,把她的问话全带进了司马冲耳中。
  只听她问:“这位是?”
  司马绍顿了顿才答:“东海世子,我的堂弟,算远亲了。”
  司马冲听到那个“远”字,脑袋里嗡地一响,猛然推开德容,大步跨上画舫。
  宋褘正倚着司马绍说话,忽见那醉醺醺的世子朝自己径直而来,她本能地要躲,却来不及了,“啪”地一下,被司马冲攥住了手腕。
  “你曾说过,不管我要什么,都会给我……你,还记得吗?”
  司马冲拉着宋褘,一双眼睛却紧盯在司马绍脸上。可司马绍抿紧了嘴唇,一声不吭。往事历历,司马冲觉得自己的手都在发抖,其实,他只要绍说一个“是”字,哪怕连个“是”都没有,只要他抬起头,只要他肯看自己一眼,他就会像那个雨夜一样,为他死也甘心,什么都可以放下。可司马绍没有抬头。
  司马冲笑起来,他这是在笑自己,他知道自己有多可笑,也知道自己这是疯了,不成体统,可心里头痛得仿佛长出了牙齿,啃得他避闪不及,他必须做些什么,必须抓住些什么。
  “她,”他拽过宋褘,这是他最不想要的一根稻草,可如今也只好死死攥着:“如今我要你割爱,你肯是不肯?”
  “宋褘又不是一件东西,她也是个人。”司马绍眉梢一扬:“当然,她要是愿意,我不拦她。”说着,他转向宋褘:“你大概还不知道,东海世子雅好音律,笛子吹得极好。你干脆跟他比上一比,若是他赢了你,你就随了他去吧。”
  宋褘听他那么说,双膝一颤,跪倒在他面前:“贱妾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我说可以就可以,”他伸出手来,扶起宋褘:“把你的笛子拿出来吧。”
  宋褘拭了拭眼角,对着司马绍、司马冲各拜了一拜,回身取过个锦绣包裹,一层一层小心地解开,解到最后,才露出一支翠汪汪、绿油油的碧玉笛来。
  再说那轻舟上的名士,一个个直着脖子正看这美人之争,见了那玉笛,登时轰然叫好。
  跟众人一样,司马冲也紧盯着那支笛子,只是他看的既不是玉料,也不是做工,而是那笛子端头篆的“褘”字,虽然不是同一个字,可那银钩铁划,再熟悉不过。
  “贱妾献丑。”宋褘说着,玉指轻抬,将笛子送到口边,朱唇微启,一声清音直上九霄。
  司马冲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他想起很多年以前,自己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初学了笛子,就跑到哥哥那里去献技。司马绍笑他吹的不好,他便哭了,于是哥哥把自己抱到膝上,柔柔地圈在怀里:“好了,别哭了。不管你吹得多难听,我都喜欢。一辈子都听你吹,一辈子只听你吹。相信哥哥,来,拉勾。”
  司马冲记得自己犹豫了很久,却还是伸出小手,跟哥哥的手指勾在一起。
  再后来,司马绍给他一支玉笛,绍说:“几时你忘了我,几时我忘了你。可是,你忘得掉我吗?”
  司马冲忘不掉,可是,他呢?他的玉笛不止一支,他可以刻下一个又一个的名字。
  一曲将尽,宋褘秀眉微蹙,妙音破空,裂云而去。
  秦淮河上鸦雀无声。
  “好!”不知谁叫了一声,随即河面沸腾了。
  21
  郭璞攥着把酒壶,跌跌撞撞也上了画舫,他先冲着宋褘举了举壶:“宋姑娘清音妙乐,冠绝天下!”说着,一把揽住司马冲:“好啦,不用比了。能听到此等仙乐,美人虽失,亦是一桩乐事。”
  司马冲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忽地,他推开了郭璞,径直上前。宋褘低呼一声,向后跌去,不料司马冲却不是奔她去的。
  只听“呛啷啷”一声响,司马冲抽出了司马绍腰间的佩剑。
  司马绍身后站着两个武士,见此情形,拔刀就上。倒是司马绍将手一扬,止住了他们。
  司马冲又往前跨了一步,俯视着坐椅中的兄长。两人靠得极近,呼吸可闻,这样的距离并不陌生,比这更近的都有过,曾几何时他们融为一体。可这双眼睛却是陌生的,乌黑而且冰冷,司马冲在里头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小小的、惨白惨白。
  司马冲怔了怔,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
  笑声中,剑光闪过,“叮、叮”脆响,有什么东西滚落到地上。
  掷下长剑,司马冲拍手而去,大笑着跃入秦淮河中,郭璞追过去,紧跟着跳了河。小舟上的名士们这才慌了神,推着船家去捞人,等到捞上来,郭璞早昏过去了,司马冲瘫在甲板上,仍是狂笑不止。
  名士们的胡闹,宋褘并不是第一次看到,只是没有想到堂堂东海世子竟也是这一路货色,她收拾惊魂,从地上爬起来,伏到司马绍膝头:“太子。”
  司马绍却没有一点反应,宋褘仰起脸来,只见他定定地盯着地面,宋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这才看清那是几截莹白的玉管。
  “咦,这是……?”
  宋褘下意识地伸手去捡。却被司马绍按住了:“笛子,断了。”
  宋褘听他声音沙哑,正在错愕,却觉着手背上一热,落了滴透明的液体,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当即垂下眼睫,柔柔地依进司马绍怀里,任他把脸埋在自己的发鬓之间。
  可这一幕看在司马冲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光景,他仰起脸来,哈哈大笑,嗓子已经疼得冒烟,却怎么都停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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