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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节

断笛-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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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司马绍忙抓过衾褥,将他团团裹住,又去摸他的手,不想司马冲死攥着拳头,怎么都不肯放开。司马绍觉得不对,硬是掰开了他的手,却见他掌心暗红一片,竟然吐了血。 
  司马冲见哥哥阴沉着脸,忙将手藏到了背后:“不妨事的,我找王太医看过,他说五石散性子燥热,所以才会这样……也不是经常的……” 
  “五石散!又是五石散!!” 
  司马绍站起来,突然朝着墙壁猛挥一拳,雪白的墙上立时多了滩血迹子。司马冲吓得爬了起来,一把抱住他的手,却见他指节处全都擦破了,皮肉翻卷,鲜血不断地涌出来,可见用了多大的力气。司马冲从没见过他这样发火,又是惊骇,又是难过,捧着他那只手,不知怎么才好。司马绍却叹了口气,伸出臂膀,将他揽进怀里。 
  “答应我,别再吃了,别毁了自己。” 
  司马冲点点头,紧紧地环住了哥哥:“我答应你。” 
  次日清晨,天际都泛出了白色,司马绍才从床上起来,轻手轻脚地穿上了衣裳。司马冲紧闭着眼睛,一动都不敢动,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即将离开的哥哥,更不知道司马绍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再见,虽然他们同在建康,可宫墙内外就是两重天了,更何况还有一个王敦,还有他的虎狼之师。 
  额头上落下一个暖暖的吻,司马冲明白哥哥是在跟自己道别,可他想不到,司马绍的吻会那么绵长,仿佛怎么吻都吻不够一样,细碎的吻从眼皮落到鼻尖,再滑到嘴唇,轻柔的,却也是执拗的,到了后来司马冲的呼吸都乱了,然而窗外的天色越来越亮,催魂一般,逼迫着他们。耳畔响起一阵衣裳摩擦的悉嗦声,司马绍仿佛摘下了什么,搁到司马冲枕边。 
  “冲,我走了。”他这样说。 
  司马冲听着他的脚步又近而远,然后是房门辛酸的“吱呀”,然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许久、许久,司马冲才侧过脸去,睁开了眼皮。 
  枕边躺着一支玉笛,淡淡的晨曦透过窗纱落在上头,为它蒙上了一层温润的微光,连笛身上的错落的接痕都显得忧伤而迷人。 
  司马冲伸出手来,轻轻地,近乎迟疑地抚摩着它,每一道接缝、每一个音孔都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可是笛端篆的那个字却不会错的——“冲”,那是他为他刻下的名字。司马冲握住了玉笛,把它抱在胸前,紧紧贴着心脏的位置,仿佛那就是他失而复得的生命。 
  这天之后,司马冲真的没有再吃五石散。言艺看着他强忍着药瘾,把大包小包的粉剂全抛进池塘,也说不出是欣慰,还是担忧。停药之后,他的精神越来越差,脸色也越来越白,可司马冲就是这个样子,王敦那儿还是一晚不拉地接他去。每到黄昏,言艺的心都会揪起来,眼睁睁看他被马车接走,又眼睁睁看他失魂落魄地回来,有几次,他下车的时候,仿佛连路都不会走了,言艺上去扶他,他却像被火烙到一样,直往后躲,言艺见他怕成这样,只得松了手,任他一个人回房。 
  言艺回到自己屋里,抹着眼泪,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到了后半夜,依稀听到什么声响,便又坐了起来,仔细分辨才知道是司马冲住处传来的笛音,那调子断断续续的,零零落落不成章法,笛子又是断过一回的,补得再好,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清亮,呜呜咽咽,听得人心中憋闷不已。 
  到了次日,眼看已过中午,司马冲还没有起身,房门也紧紧闭着,言艺实在放心不下,只得去叩门,可拍了半天门板,里头也没人答应,言艺再顾不得什么,忙命家丁撞开了门,却见司马冲合衣倒在床上,整个人蜷成一团,厚重的铅粉也盖不住脸上病态的潮红,言艺叫他,他却全无反应。 
  言艺急得汗都下来了,当下命人去请王太医,想要飞报宫中,可司马冲这场病又不是随便可以说的,只得压下,想来想去,偌大一个建康城,竟只有郭璞是能商量的,急忙又差人去请。 
  郭璞的府邸离司马冲住的地方不过一箭之遥,不一会儿,郭家的四儿便到了,却说郭璞一早已被王敦召去了石头城大营,又问世子怎么样了。言艺虽然有些失望,可四儿毕竟不是外人,便将四儿引进屋内,又将司马冲戒药的事情大致说了,只是隐去了司马绍夜探那一节。 
  两人说着话,便到了司马冲床前,此时言艺已替司马冲盖上了被子,可看到司马冲脸上的残妆,四儿还是猜得出司马冲这病因何而起,他自己在王敦手里吃过苦,便比言艺明白许多,当下低低道:“世子身上怕是有伤。” 
  说着,四儿伸出手来,轻轻掀开了被子,又去解司马冲身上的衣裳。外衣褪下去,两人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只见司马冲的中衣斑斑驳驳全是干涸的血渍,那血不是滴上去的,而是从里头渗出来的,连皮带肉,叫人心惊。 
  四儿不敢再妄动,眼眶一热,泪便掉了出来。 
  这时,司马冲微微地“哎”了一声,仿佛是醒了,眼皮却睁不开,翕动着嘴唇,浑身发颤。四儿知道他疼得不行了,忙对言艺说:“快拿五石散来,吃了会好些。” 
  言艺却摇头:“药都扔了,他戒了。” 
  “人都要疼死了,还管戒不戒药?”四儿一急声音都高了起来。 
  话音未落,垂在床边的手却被司马冲一把攥住了。 
  “我……不吃药……”司马冲的声音极弱,真跟一缕游魂似的,手心却是滚烫。 
  四儿急得跪在他床前:“我的世子,这个时候戒什么药?您熬得过这痛?” 
  “答应过……我……答应过他……” 
  四儿听了这没头没脑的胡话,不由抬眼向言艺望去,见言艺不住抹泪,他霍然明白过来:“是太子吗?” 
  正在这时,仆役来禀,说是王太医到了,四儿只得将一肚子的话统统吞了回去。 
  王雪坤到底老成,到了床前,没问一句废话,速速诊过脉象,开出了方子,吩咐仆役抓药煎了,又让人拿来一盆温水,望了一旁的言艺、四儿道:“这衣裳粘在身上不是办法,二位替我搭把手吧。” 
  四儿与言艺对视了一眼,二人默默上前,扶住了司马冲,王雪坤用棉布沾了温水,慢慢地把把司马冲身上的衣服沾湿了,他动作已放得极轻,司马冲的眉尾还是不住颤动,额上的汗珠更是如雨纷落。 
  王雪坤见血差不多都化开了,低低对他道:“世子,你须忍一忍。”说着,拿指头捏住了衣服,一点一点往下揭。他手上已放了十二万分的小心,怎奈那衣服吸饱了血,已跟皮肉生在一起,揭开一寸,便似剥了一寸的皮。 
  到了后来,言艺跟四儿都别过了脸,不敢再看。 
  等王雪坤替司马冲脱尽污衣,上过药,裹好了伤处,日头已然偏西。这时方子上的药也已煎好了,王雪坤便喂司马冲服了药。那方子里有镇静安神的材料,司马冲喝了,倒也睡过去了。 
  言艺看外头天色不早,又知道近来司马睿身子也不好,时时要传太医的,他唯恐耽搁了王雪坤的正事,便道:“王太医您若有事就先请把,我们会看顾世子的。” 
  王雪坤听了却只是摇头。 
  又坐了一会儿,天色愈来愈暗,只听外头人声喧嚷,有人骂骂咧咧一路冲来,到了门前,将门板擂得山响:“怎么还不出来?端什么臭架子?还真拿自己当王爷了!” 
  另一个声音是司马冲的仆役:“军爷,世子真病了,起不来了……” 
  话音未落,那仆役惨叫一声便住了嘴,显然挨了打。 
  言艺听到这里,再也按捺不住,王雪坤却抢在他的前头,一把抽掉了门闩,外头的军士正猛擂门板,收身不住,显些跌了一跤。王雪坤不等他站稳,一声断喝:“你反了么?!小小一个士官,敢在东海世子门前撒野!” 
  军士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竟有些懵了。王雪坤一拧身,指着床上的司马冲道:“世子受了重伤,命在旦夕,你这样大吵大嚷,是要逼死他吗?世子若有好歹,王将军会放过你吗?回去禀报你们王将军:世子伤重,三五日内不宜行走。” 
  “你是谁?”军士终于憋出一句。 
  “太医王雪坤。” 
  王雪坤说着,“砰”地合上了门板。回转身来,却见四儿和言艺怔怔看着自己。 
  “王太医,您不怕王敦吗?”四儿低声问。 
  “怎么不怕?只是忍无可忍。”王雪坤说着收拾起药箱,他向榻上的司马冲望了望:“再者,世子太苦了。” 
  王雪坤走后,四儿和言艺一起守着司马冲,言艺到底年纪大了,又连日忧虑,身心疲惫,渐渐便盹着了。四儿也不去叫醒他,独坐床边,盯着司马冲浸在月色里的脸。到了后半夜,司马冲慢慢睁开了眼,他乍然醒来,神志还不那么清楚,见床前有个黑影,便欢喜起来:“绍。” 
  四儿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轻轻道:“世子,是我。” 
  35
  司马冲微微一愣,渐渐松开了手。四儿见他嘴唇都焦裂了,知道他渴了,便倾了盏茶给他,他并不接,转头望着窗外白团团的月亮问:“这么晚了?不行,我得去石头城。”
  四儿又是气急,又是疼惜,按住他道:“您都这个样子了,还去什么石头城?王敦派人来找过你了,被王太医骂了回去。你就好好将养几日吧。”
  司马冲病得有些迷糊,四儿这番话,他听着也是似懂非懂的,嘴里不禁喃喃:“我得去……你不知道王敦这个人,他若恼了,会迁怒我爹和绍的。他忌惮着绍呢,一直想除去他……”
  “您管太子作什么?!”四儿不觉拔高了声量:“他……他是那么有打算的人,倒是你……”他盯着司马冲,像是要说什么,嘴唇颤着,犹豫不定。半晌,四儿叹了一声,垂下眼去:“这样的乱世,谁都顾不得谁,至亲骨肉也是一样。我就是被亲娘卖了的,她不是坏人,她心很软的,但是没有办法,我下头还有六个弟妹,他们都要吃饭。世子,我拿你作比,你不要生气,其实你和我都是一样的……”
  司马冲蹙眉望着他,四儿只当他在生气,谁料他却伸出手来,轻拭四儿的脸颊。
  “世子,我没哭。”
  司马冲伸出另一只手,默默把他揽进了怀里。四儿靠在他身上,闻着他衣裳里的药味、淡淡的血腥气,多年未流的泪,竟无声无息地淌了出来。
  司马冲身上到处是伤,四儿这样依着他,难免触到上处,他疼得冷汗都沁出来了,却没有吭声,只是抱着四儿,轻轻地抚着这个孩子。待四儿收起眼泪,这才发现弄疼了司马冲,四儿羞惭不已,忙直起身来:“世子,你心太善。”
  司马冲只是笑笑,他有些倦了,便闭上了眼。过了一会儿却听四儿低低道:“这样不行的,会害死你的。世子,你知道吗?”他顿了顿,仿佛下了莫大的决心:“其实太子什么都知道。”
  司马冲眼皮微微一跳。
  “他知道您没有走,也知道你去石头城见了王敦,这些他都是预先就知道的;两年前,您去吴兴的时候也是一样,他知道您在哪里,也知道您应承了皇上什么。这十几年,您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不单是您,其他的兄弟也是一样,他的眼线布得极广……”
  “别说了。”
  “世子,我家郭大人是太子的莫逆之交,他是为了太子,才来跟您结交的!”
  四儿的声音并不大,这句话听在司马冲耳中,却仿佛静夜里劈下个焦雷。
  他忽然明白了。
  难怪四儿说,他的一举一动绍都一清二楚,那是因为绍在他身旁早早布下了一枚棋子,他最好的朋友,凡事都找来商议的朋友,竟是绍埋下的眼线。这么多年,郭璞瞒着他,绍瞒着他,他们装作互不理睬、各行其是,其实却是一路的,这世上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两个人都在骗他……
  “世子,我知道您怨我家大人,可他一直是疼惜您的。他带着您疯玩,带着您吃药,固然是想让您分心,断了太子这边的念头,也是看您实在太苦,想让您快活一些。那日您决议去石头城,他也犹豫过,差我飞报了太子,问要不要留住您,是太子亲口说由您去吧……”
  “别说了!”
  “世子,您还不明白吗?是太子把您送给了王敦!”
  司马冲抓起被子,一把蒙住了头,他怎么不明白呢?他都明白。可他不愿去想,这些年他活得浑浑噩噩,可总还抓得住点东西,那一点微小的、苟且偷生的爱,这世间再乱再脏,自己再是不堪,他对绍的那份心、绍对他的那份心,却总是干净的。他想不到,他连这个都守不住,也许一切都是海市蜃楼,从来没有存在过,他所守望的仅仅是一个幻像。
  断笛 36
  司马冲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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