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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节

曹禺全集3-第1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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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高大古老的杨柳,细长的枝条从墙外垂进来,在右面屋檐前摇曳着。走廊右端是正房
的墙基,有一小门。由门下石阶可以沿着右垣墙与正房外墙的夹道向屋后走,通着其他的
院落。

时当盛暑,十卢钟了”。仍未退凉,几乎还和午热一样的闷燥。四处是虫声。没有
一丝风,只有葫密的竹林里才透出一点点微凉。院外不断有低低的木鱼声,时而夹杂一两
声清澈的铜磬。
[开幕后静了一刻,觉新跟随三老爷克明由走廊个门走进来。克明穿着一套淡青的官纱衫
裤,换了一副玳瑁边的眼镜,须髭略微改了样式,神态依然腐朽自得。摇着一把椭圆形的
言扇,手持一份《黎明周报》。觉新穿白夏布长衫,面容略形消瘦,神色忧郁,时常微微
地闷咳。克明踱到右面窗前。

高克明(向窗内喊)觉慧!觉慧!

觉新三弟!

高克明(又走到左面窗前,新随后,明用扇轻轻叩着窗棂)觉民,觉民哪!

觉新(低低地)二弟!二弟!

高克明(望望觉新)不在,都不在!(走到廊中,望着月光,嘘出一口长气)这两个孩子
又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摇着扇子。下了走廊,走到石桌前放下报章,拿出手帕擦
额前的汗)

觉新(随着克明走入院内立在月光中,委婉地)这么晚他们个会到哪里去的。

高克明(严厉地)明轩,你不可一味这样的袒护他们。“长兄若父”,你们父
亲故去将近三年,我但看你在放纵,就没有看见你管束过他们。

觉新(强笑着)也,也是因为弟弟们有时也有他们的道理。

高克明(轻视地)有什么道理?专做些危险,可怕,不安分的事!上次为着演
戏闹事,这已经离奇,现在又办什么,什么,(拿起报章对月光望一望)
《黎明周报》。这些督军省长我们小百姓平时叩头敷衍还来不及,他
们这些学生动不动就请愿,写文章,开口乱说话,这真太不知死活了。

觉新(依顺地)三叔,您放心,我一会儿就说他们。

高克明(大不喟然)说他们?你应该痛骂,告诫!严加告诫!刚才我跟你说过
老三的一句非常非常糊涂的话,(指着)就在这个报里面,是——(用
力回想)是什么?一句(冷笑)白话文?

觉新“口是为着说话的”。


高克明(侃侃然)那就放屁!你告诉觉慧,口是为着吃饭的。“病从口入,祸
从口出”。老三这孩子我最不放心,说不听,打不听,早晚必闯大祸。
闯下了祸,祸及全家,看你这个做长兄的如何得了!
[婉儿由走廊小门走进来。她较以前更出落得俊秀,依然是忠厚可喜,并且是很懂事的样
子。举止说话虽然不免偶然仍有点孩子气,然而也沉稳多了。她穿着白底子小蓝花裤,浅
蓝夏布短褂,背后垂一条稍长的发辫。

婉儿(对明)三老爷,老太爷叫您。
高克明晓得了。
婉儿大少爷!——
高克明明轩!(把周报递给觉新)这张《黎明周报》交给你,由你负责对老三告

诫。(回身向走廊小门走)
婉儿(连忙)三老爷,老太爷跟客人到湖心亭去了。
高克明(望望婉,又转身向正中雨道走,走了两步,又对新)哦,少奶奶究竟年纪太轻,

还是孩子气重,一个做长嫂的,——(忽然变做一种非常不满而又不愿再说的
神气)唉,怎么可以想起来出去看什么文明戏呢?好了,你总应该知
道如何对她讲。(对婉,不经意地〕在湖心亭?(不等回答即由甬道下)

[觉新低头看一下手中的报章,嘘出一口气,向左面月门

[木鱼声渐歇。
婉儿(望望新,同情地)大少爷,五太太说请您现在过去打牌。
觉新(烦厌得——)又找我?(无可奈何地)不是姑太太在打么?
婉儿姑太太家里来了客人,要走,五太太请您去接她的手。
觉新(皱着眉,向走廊小门走去,后随婉儿,但未到一半路,忽然听见垣外传入小儿的啼声,

不觉笑着转对婉儿,踌躇地)好,你先去,我就来。(向小月门走)
婉儿(追上前,急促地)大少爷!
觉新(停住)什么?
婉儿(走近新,轻轻地)冯老太爷又来了。
觉新哦。
婉儿(戒惧地)我怕又是为鸣凤来的。
觉新(怜悯地)鸣凤早知道么?
婉儿她知道一点。
觉新(关心地)她怎么样?
婉儿她大了,不是个小孩子了。
觉新(不大明白)怎么?
婉几(暗示地)她不言不语,倒像心里挺有打算的样子。(忽然恳切地)大少爷,

您千万救救她吧。她性子烈,脾气犟得很,逼紧了,说不定会出事的。
宽新我明天去跟太太讲,不过就怕冯老太爷说并不是要她当姨太太——
婉儿(忍不住抢说)可那还不是——(望见瑞珏由垣墙小月门进来)少奶奶!

(瑞珏较前两年略瘦,眼睛水汪汪的,微微含蓄着别人看不出的忧愁,望着觉新总是那样
诚挚地期待着什么似的,脸上依然是一团天真而和气的笑容。她穿着淡青洋纱上身和长裤,
白鞋,发髻戴一朵白绒线花,一身素净,正为着公公戴孝。她小指上挂着一把细芭蕉扇,
左臂夹着一本洋装书,一手持着蚊香盒,一手端着一碗绿豆汤,茶盘上斜放拧好的凉手中,
看着手里的碗,怕撒出来,一步一步担心地走进来。

瑞珏(笑着斜转身,眼看书要从臂里滑落,忙对新)明轩,快点!书!
觉新(微笑,埋怨地)你看你!(立刻拿下书,婉儿也笑着想上前帮忙——)


瑞珏(对新努嘴,指手上的东西,欣悦地)手中!(新忙为拿起,茶碗又歪在一边要溜,珏

情急,氏低嚷着)绿豆汤!(婉儿连忙上前取下茶杯)
觉新(把书与手中放在藤椅上,摇头对珏笑着)你呀!
婉儿(也笑嘻嘻地将茶碗放在藤椅扶手上)我可要走了,大少爷,一会儿去呀。(由

走廊小门下)
瑞珏(心不在焉地)哪去呀?(转过身,把茶碗、蚊香盒放在石桌上,对新,天真地)我知

道你准在这儿!(一面走回藤椅过取起手中把,放下扇子)
觉新你怎么出来了?
瑞珏(散开手巾,给新)屋里热。(扬头诚挚地望着他的脸)
觉新(一面擦脸,一面关切地)海儿睡着了么?
瑞珏(点头)嗯,刚刚把他哄着了。(接下新的手巾)刚才他还直叫你找你呢。
觉新(立刻向小月门走,忽然停了脚,回头笑着)你说我去不去?
瑞珏(亲切地)干什么?
觉新看海儿。(欣喜而又有些忸怩地)我想去,我又怕把他亲醒了。
瑞珏(一直母亲似的不忍拂他的意,温柔地)不要紧的,去吧!亲醒了,我再哄他。
觉新(几乎是孩子一样地顽皮而纯挚的神情〕他哭了呢,
瑞珏(睁大了“叮人”的眼睛,笑着说)哭了我就打他的小手心!(诚挚地)不会哭

的!他断了奶这半年,不大好哭了。
觉新不,等会,等他睡得再熟一点我再看。你把蚊帐给他掖好了么?
瑞珏掖好了。
觉新(忍不住)他,他现在什么样子?
瑞珏(笑望着新)他?(新连忙点头)头发乱稀稀的,脸上笑眯眯的,身上汗津

津的,——(笑出来)怪!你为什么不自己进屋去看呢?
觉新(走了一步,又转过身来,温良地对珏笑着)不,还是不。(说不出来的那样轻微的

一种不好意思)我一去就要亲他,亲了他就要抱他,抱醒了他,又不让

我放下;海儿会热出一身的痱子的。
瑞珏(天真地笑)你为什么这样不好意思啊!
觉新(面上浮起快活,激动地)有了孩子,真像前后左右都有了希望似的。(忽

然紧紧握着瑞珏的手,满眼感激的目光,低声)瑞珏!
瑞珏(仰起头,诚挚地)明轩!(又低下头,转身端起茶碗)你喝点绿豆汤吧?
觉新嗯!(接下喝了一口,坐在藤椅上)
瑞珏(顺手拿起扇子,轻轻为他挥摇,低低地)热不热?
觉新有一点。(拍一下打在自己的小腿上)

'瑞珏放下扇于,把放在石桌上的蚊香盒拿过来,放在新的脚下。
觉新什么?
瑞珏蚊香。你的书拿来了,我给你拿灯去吧!
觉新现在不想看,你也凉快一会儿吧。
瑞珏(怜惜地)明轩,你累了!办了一天的公,坐累了吧?这么热的天。
觉新(慢慢苦恼又爬上眉头)累倒不。
瑞珏(笑着搭讪)就是——

'远远又是木鱼声,铜磬声。
觉新(聆听)这是谁在念经,
瑞珏陈姨太。
觉新(警觉地)大后天又是父亲的阴寿了,父亲生前喜欢吃的菜你记得吧?


瑞珏(点头)记得。
觉新今年早一点预备吧,省得陈姨太在爷爷面前挑别。
瑞珏(低下头)嗯。
觉新(勉强地笑着)你知道么?前一次三弟邀我带你出去看他们演戏的事不

知谁告诉三爸了。
瑞珏(抬头惊望)哦!
觉新(幽默的样子)三爸刚才又大大告诫了我,我们一顿。
瑞珏(不觉握着觉新的手,同情地)明轩!
觉新他说爷爷不久也会晓得的。
瑞珏(焦切地)爷爷不会又骂你吧?
觉新那倒——
瑞珏(愧恨得要流下泪,安慰着)不要气,明轩。都怪我,都怪我,那天要不是

我说去,就不会去的。——(忽然立起,诚恳地)让我现在到爷爷面前认

错去好不好?
觉新(拉住她)不,你别去,去了,陈姨太更要说俏皮话了。(困难地)她现

在不大高兴你。
瑞珏(莫明其妙)怎么?
觉新因为,(顿了一下)现在爷爷有时不舒服,总喜欢你在旁边伺候,她就

说你会在爷爷面前献殷勤。
瑞珏(不知若何是好,迷惘地)我不该么?(缓缓地)孝顺爷爷?
觉新(沉静地点点头)该,当然应该。
瑞珏(脸上立刻浮出欢喜肯定的笑容)该,我们就不管这些。
觉新(被她的勇敢所鼓动)对,不管。
瑞珏(望着他,笑起来)明轩,你现在真高兴吗?
觉新(点头)高兴。
瑞珏(天真地)真高兴?(新还未答,她又摇头,微笑望着新)我说你是假的!
觉新我?
瑞珏(微微颦眉,望着前面)嗯,你总是皱着眉头,像想什么心思的样子。(忽

又转头望着新,企慕地)明轩,我老觉得你有许多许多话都没对我说!
觉新(叹一口气)瑞珏,话有什么用呀!
瑞珏(恳切地)你为什么不把我当做你的朋友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是非常不

快活的!
觉新(突然改了语气,提起精神笑着)珏,你现在还教鸣凤么?
瑞珏(立刻接下新的语气,又活泼地)教。(赞美地)她真聪明,真懂事!你知道么?

她还会讲佛经呢。这么一点大的孩子!
觉新那是死了的大妹教给她的。(嗟叹地)都太早熟了。

'远处木鱼声渐低渐缓,随后一声清脆的磐,翳入空间消逝。
瑞珏嗯,鸣风不像我刚来的时候那么活泼了。
觉新(沉思地)我也常看见她站在湖边上望着莲花发愣。
瑞珏嗯,是怪,她有一次跟我谈起舍身爱人的道理,讲得才透彻呢!(无

意地)有人讲,她有点像梅表姐小时候那么聪明。
宽新(吃了一惊)谁说的?
[婉儿由走廊小门上。
瑞珏(坦白地)五婶。


婉儿大少爷,您还没去呀?姑太太都等急了,客人在姑太太家里派人催过

好几遍了。
觉新(笑着)什么客人,这样不客气?
婉儿听说是钱,钱——
瑞珏(仿佛来了灵感)钱大姨妈?
婉儿(点头)对啦。
觉新(惊愕)真的?
瑞珏(欣喜地)那么梅表一定也跟着来了?
觉新(一半自语)她——她们忽然进省来干什么?
瑞珏(关切地)明轩,走,我们就去问问去。

'甬道外,远远觉慧的声音:“四妹!四妹!”
瑞珏(高兴地)听了两年的梅表妹,这回可要见着了。走吧,明轩!(新似乎
在发呆)

[远远淑贞喊着:“三哥!三哥!”
婉儿说不定梅小姐的姑老爷也一块儿来了。
瑞珏明轩。
觉新(指着)大概是三弟从湖边上来了,我还要跟他——
瑞珏(温和地催促)姑妈不还在等着你吗?
婉儿大少爷快去吧,大家都在等着呢。
瑞珏(委婉地)待一会儿再找三弟说话,好不好?
觉新(点头)也好。

'觉新,瑞珏,和婉儿由走廊小门下。

[觉慧的声音:(渐呼渐近)淑贞,淑贞,你还不快来?
[移时,觉慧由甬道进。他现在较前两年又高大多了,周身的力量,神采奕奕,迈着大步,
轻快地踱进来。他穿淡灰色的学生制服裤,白衬衫,宽大舒适,一手拿着鱼竿,一手提着
鱼笼,走到廊正中立住,对着月光,迎着吹来的快意的风。

觉慧(扔下钓竿,叉腰跨步,一手提起胸前的衣服,畅适地)喝,好痛快的风!(回头)
鸣凤!你还不快来!鸣凤!

'鸣风声:(低低地)嚷!
'鸣风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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