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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节

丰乳肥臀 - 副本-第4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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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棍子,一步挪一寸,笃笃地往前走,他的双腿,像木棍一样僵直。我对嘴巴与手指一样灵巧的裘黄伞没有丝毫好感,我私心里盼望着他能被愤怒冲昏头脑,脱口说出一句话,然后我就可以使用我的短暂的权威,用权杖把他那条长长的舌头拔出来。他绝顶聪明,好像洞察了我的内心。他把那张粉红的纸票塞到一双显然是早就预备好的、挂在扁担上的草鞋里。他摘下那双草鞋,我看到鞋旮旯里塞满了花花绿绿的零钱。他用手逐一地指点着他周围那些正用巴结的目光望着我的草鞋匠,又指指草鞋里的零钱,然后,恭恭敬敬地把那双草鞋扔过来。草鞋打着我的肚子,弹落到我的脚边。几张纸票跳出来,纸票上有几群肥胖的绵羊,呆呆地立着,好像等待着被剪毛,或是被宰杀。再往前走,又有几双盛着零钱的草鞋扔上来。
  饭市里,赵六的未亡人方梅花,正用一个平底锅,紧张地煎着包子。她的儿子和女儿,围着一条被子,坐在一张麦秸草编成的席子上。四只小眼咕噜噜地转动。她的炉前,摆着几张破桌子,六个卖苇席的大汉子,蹲在桌边,就着大蒜瓣儿,“喀喳喀喳”地吃包子。包子两面煎成金黄色的嘎渣儿。滚烫,咬一口便冒出一股红色的油,烫得那些人满嘴里唏溜唏溜响。旁边的炉包主儿、烧饼主儿,守着摊子,没有食客,便寂寞地敲打锅沿,并把嫉妒的目光,投到赵寡妇的摊子前。
  我的抬斗路过,赵寡妇将一张纸票贴在一个包子上,瞄了瞄我的脸,轻松地掷过来。我急忙低头,那包子便打在了王公平的胸脯上。寡妇满脸歉意,用一块油布揩着手。她的灰白的脸上,有两个深陷的眼窝,眼窝周围,镶着紫色的眼圈。
  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从卖活鸡的摊子上,斜刺里走过来,母鸡惊恐地鸣叫着,卖鸡的老太太对着他频频点头。他走路的姿势奇特,硬棍一样,身体有节奏地往上耸,每一步都像要在地上生根。他是“活难教”的门徒张天赐,人送外号“天老爷”。他从事着一种古怪的行业:引领死人还乡。他有邪法子,能让死人行走。高密东北乡人客死他乡,就请他去领回来。外地人有死在高密东北乡的,也请他送回去。一个能让死人乖乖行走,越过千山万水的人,谁人敢不敬畏?他身上永远散布着一种古怪的气味,最凶猛的狗见了他,也要把狂妄的尾巴夹在腿间,灰溜溜地逃跑。他坐在寡妇锅前的板凳上,伸出了二根手指。寡妇与他打手势,很快弄明白他要吃两炉五十个,而不是吃两个或是二十个。寡妇匆忙地为他准备包子,因为这个大肚子食客的到来,她的脸上焕发了光彩,而她旁边的摊主儿,眼睛里放出了绿光。我企盼着他们开口,但嫉妒也难以撬开他们的嘴。
  张天赐静静地坐着,眼睛盯看寡妇操作。他的双手平静地顺在膝益上,腰里悬下来一根黑色的布袋。布袋里装着什么,谁也不知道。深秋里他揽了一起大活儿,把一个客死在高密东北乡艾丘村的贩卖扑灰年画的关东商人吆回去。关东商人的儿子跟他谈了价钱,给他留了地址,便先头回去,准备迎接。此一路翻山越岭,大家都估摸着张天赐回不来了。但是他回来了,看样子刚刚回来。那黑布袋里装的是钱吧?他脚蹬着一双破烂不堪的麻耳草鞋,露出了他的像小地瓜一样肥大肿胀的脚趾,还有他的像牛拐骨那么大的踝关节。
  瞌头虫的妹妹斜眼花抱着一棵雪白的大白菜,从抬斗一侧路过。她那风情万种的黑眼睛斜瞟着我。她揽住大白菜的手冻得通红。她路过赵寡妇的锅前时,寡妇的手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她们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但连这样的杀夫之仇也未能让赵寡妇违背,“雪集”不说话的契约。但我看到她被怒火烧沸了的血液在加速循环。愤怒不误做生意,这就是赵寡妇的长处。她把一炉热气腾腾的包子铲到一个白色的大瓷盘里,端到张天赐面前。张天赐伸出手。赵寡妇有些茫然。但她马上就明白。她用油腻的巴掌拍着额头,表示对自己疏漏的谴责。她从—个罐子里,精选了两头肥大的紫皮蒜,放在张天赐手里,并用一只小黑碗,盛了一碗芝麻辣椒油,做为特别的奉献,放在张天赐面前。卖席的男人们不满地看看她,用青色的目光批评着她巴结张天赐的态度。张天赐心安理得慢条斯理地剥着大蒜,等待着包子的冷却。他耐心地把白净的蒜瓣儿按照大小次序,排列在饭桌上,摆成一个单列纵队。他还不时地调整某两瓣大小相仿的蒜瓣的位置,一直把它们调整到尽量合理的程度。后来,当我乘坐的抬斗转到白菜市上时,我远远地看到,奇人张天赐开始吃包子了。他吃包子的速度快得惊人,与其说是吃,不如说他在往一个大口坛子里装填。
  ……
  我巡视“雪集”的任务完成了。无声的乐队把我引导到塔前。王氏兄弟落下抬斗,把我架出来。我感到双腿酸麻,脚疼得不敢沾地。抬斗里有十几双草鞋,还有一些肮脏的纸票,这些奉献给“雪公子”的钱财,都归我所有,是我扮演“雪公子”的酬劳。
  现在回想起来,“雪集”其实是女人的节日,雪像被子遮盖大地,让大地滋润,孕育生机,雪是生育之水,是冬天的象征更是春天的信息,雪来了,生机蓬勃的春天就跨上了骏马奔驰了。
  塔下有一间小小的静室,静室里没供奉任何神仙,其实供奉的就是室外的塔。静室里烧着味道淡雅的线香。香炉前有一个大木盆,盆里是满盈的、没污染的白雪。盆后有一个方凳,这是“雪公子”的座位。我坐上去,马上就想起了“雪公子”的最后一项最令我激动的职责了。门老道掀起那道把静室与外边朦胧地隔开的白纱门帘,走进来。他用一块白绸子,蒙住了我的脸。遵照他事先的嘱咐,我知道在履行职责的时候不能掀开这块白绸。我听到,他轻手轻脚走出去了。静室内只余下我的呼吸声、心跳声和线香燃烧的声音,室外,人们踩雪的声音也隐隐约约地传来。
  一个轻俏的女人走进来了。透过脸上的白绸,我模糊地看到她的身影长大。她身上有一股燃烧猪鬃的味道。这不太可能是大栏村的女人,极有可能是沙梁子村的女人,那个村里,有一家制做毛刷子的手工业作坊。不管是哪里来的女人,“雪公子”都应该一视同仁。我立即把双手插到面前的雪盆里,让圣洁的雪洗去我手上的污秽。然后我把手举起来,往前伸去,按照规矩,那些祈求来年生子的女人,那些祈求奶水旺盛、乳房健康的女人应该撩起衣襟,用她们的乳房来迎合“雪公子”的双手。果然,两团温暖的、柔软的肉,触在了我冰凉的手里。我感到一阵眩晕,幸福的暖流通过我的双手,迅速传遍我全身。我听到面前的女人发出无法遏止的喘息声。那两只乳房像热鸽子在我手里稍做停留便飞走了。
  第一对乳房还没摸够就飞走了,我有些失望,更充满希望,把手伸进雪里,让它们恢复干净和圣洁。我有些焦灼地等待着第二对乳房。第二对乳房迎上来了,这次可不能让你们轻易飞走。我用僵硬的手,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们。它们小巧玲珑,说软不软说硬也不硬,像刚出笼的小馒头,我看不到它们但我知道它们很白,很光滑。它们的头儿很小,像两颗小蘑菇。我抓着它们,心里默念着最美好的祝愿。捏一下,祝你一胎生三个胖孩子。捏两下,祝你的奶水旺盛像喷泉。捏三下,祝你的奶汁味道甜美入甘露。她低声地呻吟着,猛地挣脱了。我帐然若失,情绪受到沉重打击。心里感到差愧难当。为了惩罚自己,我把双手深探地插到雪里,我的手指触到了光滑的盆底,直到双手和半截胳膊麻木了,失去知觉了,我才把它们抽出来。“雪公子”举着纯洁的双手,为高密东北乡的女人祝福。我的情绪沮丧,两只晃晃荡荡的袋状乳房碰到我的手。我摸了它们,它们像不驯服的母鸡一样咯咯地叫着,皮肤上起了一层细疙瘩。我用手指夹了一下那两只疲倦的大奶头,便缩回了手。这个女人嘴巴里呼出的铁锈味喷到我蒙着面纱的脸上。“雪公子”一视同仁,祝你实现愿望,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想要多少奶汁,就有多少奶汁。你的乳房可以永远健康,但想恢复青春,“雪公子”却无能为力。
  第四对乳房像性情暴烈的鹌鹑,羽毛黄褐,嘴巴坚硬。脖子粗短有力。它们坚硬的喙连连啄击着我的掌心。
  第五对乳房里,好像藏着两窝马蜂,我的手一摸上去,那里边就响起嗡嗡嘤嘤之声,因为马蜂的冲撞,乳房的表面变得灼热滚烫,我的手麻酥酥的,把很多美好的祝愿献给它们。
  那天我抚摸了大概有一百二十对乳房,若干的关于乳房的感觉和印象层层叠叠,像一本书,可以一页页翻阅。但这些清晰的印象最后都被一只独角兽给搅乱了。这家伙像一只犀牛,乱拱乱戳,在我的记忆库里搞了一次地震,也像一头野牛,冲进了菜园子。
  当时,我伸出因为肿胀感觉变得迟钝的双手,完全是为了履行“雪公子”的职责而等待下一对。乳房没来,我就听到了极为熟悉的哧哧的笑声。红脸膛、红嘴唇、黑豆眼……独乳老金,这个年轻风流的女人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的左手摸到了她肥大的右乳,右手却摸了个空,于是我确凿地知道独乳老金来了。这个开香油铺的风流女寡妇险些在斗争会上被枪毙,后来,她嫁给了村里最穷的人——房无一间、地无一垄的叫花子个眼方金,变成了赤贫农的妻子。他丈夫一只眼,她一只乳,真是天生的一对。老金其实不老,关于她的独特的性爱方式,在村里的男人口里流传,我似懂非懂地听到过多次。我左手握着她,她抬起左手,把我的右手也引导过去。我双手捧着她的格外发达的独乳,感受着它沉甸甸的分量。她指挥着我的手摸遍了她乳房的每一寸皮肤。它是一座孤独的山峰,横生在她右胸上。上半部是舒缓的山坡,下半部是略微下垂的半球体。它是我摸过的乳房里温度最高的,像生痘的公鸡一样,灼热,嗤嗤地冒火星。它是那么滑溜,如果不是灼热它会更滑溜。在下垂的半球体的顶端,先是有一块倒扣酒盅状的突出,突出部的突出就是那微微上翘的乳头了。它时而硬时而软,像一颗橡皮子弹,几滴凉凉的汁液粘在我的手上。我突然想起村里那个去遥远的南方贩卖过丝绸的小个子石宾在草鞋窨子里说过的话,他说老金是个浪得像木瓜,一动就流白水的女人。木瓜像老金的乳房吗?
  我至今末见过木瓜我凭感觉知道木瓜太丑陋又太魅人了。“雪公子”履行的神圣职责渐渐被金独乳引入歧途。我的手像海绵,汲取着她独乳上的温暖,而她仿佛也在我的抚摸下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她像小猪一样哼哼着,猛地把我的头揽到她的怀里,她的燃烧的乳房烫着我的脸。我听到她低声喃喃着:“亲儿……我的亲儿啊……”
  “雪集”的规矩被破坏了。
  一句话说出来就是祸。
  在门老道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从车上跳下四个身穿黄军装、胸脯上佩戴白布标记的公安兵。他们动作敏捷,像豹子一样蹿进门老道的房子。几分钟后,手腕上戴着银色手铐的门老道被推推搡搡地押出来。他悲哀地看看我,一句话也没说,顺从地钻进了吉普车。
  三个月后,反动道会门头子、暗藏的、经常站在高坡上打信号弹的特务门圣武被枪毙在县城断魂桥边。他的盲狗在雪地上追逐吉普车时被车上的神枪手打碎了头盖骨。
  第二十九章
  我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从睡梦中醒来。金黄的油灯光芒涂满油亮的墙壁。母亲坐在灯下,抚摸着一张金灿灿的黄鼠狼皮。她的膝盖上搁着一把青色的大剪刀。黄鼠狼蓬松的华尾在她手中跳跃着。炕前的板凳上,坐着一个身穿土黄色棉军装、满面灰垢、状如猿猴的人。他用残缺的手指,苦恼地搔着花白的头颅。
  “是金童吧?”他小心翼翼地问我,那两只漆黑的眼睛里射出可怜巴巴的亲切光芒。
  母亲说:“金童,他是你司马……大哥呀……”
  原来是司马亭。几年不见,他竞然变成了这样一副模样。想当年站在松木搭成的了望台上生龙活虎的大栏镇镇长司马亭哪里去了?他的红彤彤的像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哪里去了?
  神秘的骑马人打破司马凤和司马凰脑袋的时候,司马亭从我家西厢房的驴槽里一个鲤鱼打挺蹦起来。尖锐的枪声像针一样扎着他的耳膜。他在磨道里像一匹焦躁的毛驴,嗒嗒地奔跑着,转了一圈又一圈。潮水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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