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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节

无字-第8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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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不该先找自己算账报仇吗?”

  “如果包家对你们好些,你妈也不至于到香港来找我,就会一直待在天津,最后我总会去找你们。”他又说。“凭什么抱怨包家?你作为丈夫都不管自己的妻儿,还想把妻儿在包家一撂一个八年抗战,人家有什么义务替你负这个责任?你会回来找我们?!你忘了,抗战胜利后多少年不管我们死活的你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给我妈,说你养活不了我们,让我妈和你离婚,赶快自寻活路……”

  就在这一瞬间,叶莲子那冥顽不化的品质被挖掘出来,或说是一通百通起来。

  桩桩苦难,炼丹一般把她炼了一千五百多天,早不成果、晚不成果。让她赤手空拳、手寸铁为了多少难?设想到这时却出炉、成就出来。回去?!

  回去怎么向父亲交代?以父亲那样一个下级军官,为她拿出赴香港这笔路费,容易吗?

  回去靠谁?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父亲有什么义务替顾秋水承担养活她和吴为的责任?

  更不要说回去以后怎样面对继母,一来时在父亲家住了几天,继母还老担心她一直住下去不走哪。她是上哪儿哪儿都嫌,哪儿哪儿都不要哇!她这是怎么了?人见人烦。活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出路?

  这样不尽情理的话,顾秋水怎么说得出来?

  而且她的勇气、力量、精神都使光了,她再没有能力对付那样的困境了。

  叶莲子低着头,也不看顾秋水,不瘟不火,声音很低也很简捷地说:“我不。”简简单单两个字,听起来却似铜墙铁壁,没有一点通融的可能。越是简单的东西有时反倒以一当十,成为最难破的法宝,以不变应万变可能就是这个意思。而以不变应万变的对手,也就成了不好对付的对手。

  也就难怪顾秋水有了那样的冲动一真想拿个铁锤把叶莲子的脑袋砸开,让她那不开窍的脑袋开开窍。何况叶莲子将手烫伤,更让顾秋水怒火三丈,觉得她是有意把手烫末给他看,用苦肉计的办法胁迫他的怜悯。吴为看看叶莲子又看看顾秋水,四岁多的她还不会对眼前发生的事情作出判断,但她确知,突然在生活中出现、让她叫做爸爸的这个人,就是她饥饿的时候妈妈不敢给她买饭吃的人,就是他一说什么妈妈就比遭了天津大水还胆颤心惊的人……想不到逆来顺受的叶莲子还有这样的本事。顾秋水说:“好吧,那你就得为这个‘我不’付出代价。”说完扭头就走了。

  叶莲子没有哀求。

  按照她的人生经验,谁也不会因了她的哀求就会对她稍加慈悲。地抱起吴为,站在异乡的平台上,凄惶地看着顾秋水越走越远的身影”这才明白,此情此景,与顾秋水四年多前的北平之别,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顾秋水说到做到,没有饭吃?没有衣穿?没有钱花?他一概不闻不问。

  不是顾秋水心狠手辣,也不是他小气,他只是想用这个办法把叶莲子逼走。一旦过问这些,叶莲子又会生出幻想,以为他回心转意,愿意留下她们母女。

  剩下的路费没有几个了,叶莲子又不能去找顾秋水,那他就会采取更为极端的办法赶走她们母女。

  她到小店买了一些粗瓷碗,又买了一袋大米。以她一米五五的身高,不到一百磅的体重,豪迈地将那袋米扛上平台。

  居住的小区没有自来水,就拎着水桶到远处有自来水的地方提,一手拖着吴为,一手拎着水桶。不能快走,快走吴为跟不上,只好走一步、等一等,水的重量就加倍重在了手上。

  学着当地人的样子,叶莲子煮了米饭盛在碗里,上面再浇点青菜。不会说广东话,把价钱写在一块纸板上,有人问价,就指指纸板,人家也就以为她是哑巴,不再问了,只管吃了付钱就是。

  好在这里是贫民区,出苦力的工人很多,这碗实实在在、可以饱肚的盖浇饭很受欢迎。何况她心地善良,又比别人装得更满,所以销路很好。

  这使她觉得自己还有点能力,就像蜡烛,白天显不出光亮,到了晚上,就显出来了。

  转眼就是冬天,如果没有钱,香港的冬天就很阴冷。不像在东北老家,可以上山捡点落叶、柴火,生个火炕;也不像在天津包家,房子里有暖气。当然更不能带着吴为出去卖饭,街上更冷。风从海上刮过来,深入、全面地刺进骨头,还带着一点咸腥的味道,有一番腌在咸菜缸里湿嗒嗒的咸冷。

  叶莲子只好把吴为锁在屋子里,让她坐在床上,再甩棉被把她围在当中,地上放个便盆。再三叮嘱她:“南南不哭、不怕,妈妈很快就回来,等妈妈回来给你买糖糖、买果果,啊!”

  叶莲子说的糖,就是广东盛产的土红糖,价钱便宜,据说还能补血。

  吴为仰着小脸,包打天下地应着:“我不哭——我不哭——我不哭——”从来没有像别的孩子那样须臾不离母亲地吵闹,也不曾阻拦过叶莲子外出卖饭。吴为的确不怕。直至长大以后,面对十分阴险的事物也不懂得怕。傻大胆再加莽撞,反倒帮助她渡过一个个难关。

  叶莲子一步一回头地看着,自顾自在床上翻叠手帕的吴为,每次都难以迈出那个窄小的房门。可她不走怎么办?眼瞅着娘儿俩又要没饭吃了。吴为却不眷恋叶莲子,很有兴味地翻叠着妈妈的一方小手帕。她爱妈妈的小手帕,小手帕一张,可以叠出各种不同的花样,样样都是她自己做出来的。她一面叠弄着小手帕,一面唱儿歌般地重复着:“我不哭,我不怕。我不哭,我不怕……”这可不是她的儿歌又是什么?

  玩腻了就下地,到小柜上去拿杯子,喝一点妈妈给她泡在杯子里的红糖水,多么好喝啊!红糖水是婶除了妈妈之外的最爱。所以她就有了很多尿,一会儿再爬下床撤尿,还会小心对准便盆,不让尿洒在地板上,不然妈妈又要像在二太太家那样,趴在地上擦地板了。吴为差不多忘记了包家的日子,可永远忘不了叶莲子趴在楼梯上擦地板的情景。

  每每叶莲子从街上卖饭回来,见到便盆里很多的尿却没有洒在地上,再看看还围在棉被里的吴为,除了没有自己给她围得那么严实,似乎什么变化也没有。她照例问问吴为:“冷不冷啊!”

  “不冷。”“饿不饿啊?”

  “不饿。”都是让叶莲子安心的回答。可是等到叶莲子做好饭,吴为也不怕烫,拼命往嘴里扒。一面扒,一面紧盯着面前那一盘豆腐炒菠菜。吃着、吃着;她会抬起头来,对妈妈一笑,说:“妈妈,好吃,”有点不好意思,好像只顾吃忘了妈妈。卖饭挣的钱,不但挣出了她们两个人的房租、吃喝,还能给吴为买点香蕉——拣那些不太新鲜、皮上开始长黑斑的,价钱便宜得多。

  所以吴为就是有了钱之后,买香蕉也挑那种长了黑斑的。直到她写的书在欧洲很多国家出版,应出版社之邀到欧洲那些国家推销她的书,出版社的人见她好端端的新鲜香蕉不吃,总要放到皮上长了黑斑的时候才吃,都非常奇怪。最后她终于知道,新鲜的香蕉有多么香甜,不该等到长了黑斑才吃。

  杂志社里的一些好事之徒对顾秋水说:“孩子刚来,怎么也不给她买些点心?”

  顾秋水皱皱眉头,算是回答。

  在杂志社服务部卖书的阿棠,很喜欢小孩,买了些广式点心请顾秋水带给吴为,不知道顾秋水是很少上山去看她们母女的。虽然吴为没有吃到阿棠给她买的点心,但她在香港得到的甜蜜,却是她所不认识的阿棠给的。

  有人从山上来,说到叶莲子在摆地摊卖饭。顾秋水不但不怜悯反倒心生恨意,认为叶莲子有意给他丢人,心想,谁让你来的?活该,受着去吧!暗中还盼着顶好没有人买她的饭,让她生计无着,熬不下去,也好早日打道回府。

  直到一九四一年底珍珠港事件,她们母女二人过的就是这种日子。好端端的一天,日本飞机说到就到了头顶,而叶莲子还在街上卖饭,她抬起头,傻傻地看着天上的飞机,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不要说她没有想到,就在不久之前,连美国人也没想到,连太平洋舰队也没想到,这些飞机偷袭了夏威夷群岛中的美国海军基地珍珠港,把美国太平洋舰队炸了个灰飞烟灭,紧接着又来轰炸威克岛、关岛、马尼拉、新加坡、香港等地的英、美军。

  直到炸弹落下,鲜血喷涌,血肉横飞,满街繁华瞬间化为断壁残垣,歌舞升平变做鬼哭狼嚎,叶莲子才丢下饭摊,冒着炸弹就往家跑。多少次被防空人员拦住,让她到防空洞里躲一躲,她只管叫道:“南南,我的南南!”万幸的是她们那栋小楼,在变做一片瓦砾的楼群中,竟还像从前那样摇摇欲坠地站立着!

  正当她庆幸那栋小楼一息尚存的时候,一声声从未听到过的、天塌地陷的巨响,再次冲进她的耳膜,无形而又挤满空间的气浪猛然把她掀倒在地。她看到,一颗炸弹当当正正落在紧挨她们那栋小楼的十字路口。她的眼睛一阵灼烫、灼痛,好像炸弹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绝望地想,完啦!那个为了生计不得不反锁在家里的南南,这回是完啦!

  她再也看不见这个从生下来连一块好糖、一顿好饭也没吃过,一件玩具也没有过,总是穿着用’她旧衣改制的衣裙、鞋子,除妈妈的笑脸以外一个好脸色也没见过,从不诉苦、从不索求,只在世上.辛苦活了四年多却又不懂得是在受苦,因而以为世界就是这样无情的小女儿了。

  南南的小脸浮现在她的眼前,不是眼下这一张,而是两岁多的那…‘张,对二太太讨好地笑着硝烟过去,她简直不能相信,她们那栋摇摇欲坠的小楼,竟还在周围的烈火中飘摇着。

  叶莲子跑上平台,踹进门去,屋子里的瓶瓶罐罐全被震掉地上,所有的东西都挪了窝,乱作一团。吴为也被气浪从床上掀到地下,见到叶莲子不哭也不闹,只是圆睁着一双不明就里的眼睛,翻转身去把屁股给叶莲子看,说:“妈妈,屁股疼。”叶莲子扑上前去,抱起吴为却又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号啕起来……

  这也是吴为惟一次听到过的,叶莲子的号啕。

  她伸出小手,抹着叶莲子脸上汹涌的泪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

  叶莲子把脸颊往吴为厚厚、温暖的小手掌上更紧地贴过去,可这并不能止住她的伤痛。

  每份痛苦都像一份病痛,都有一份治疗它的特别药方,除了那个药方,再好的药也没有用啊。

  天黑了下来,炮火熄灭了这个城市,灯红酒绿、活蹦乱跳的香港瞎了。只有当炸弹再次爆炸时,香港才会在闪烁的火光中做瞬间的跳跃,如垂死前的挣扎。

  每一声呼啸的炸弹,都像瞄着她们这栋小楼,而小楼似乎比整个香港都泰然地在炸弹不断的爆炸中等待着一个结局的到来。

  叶莲子终于承认,她是无助的了。其实自顾秋水北平一别之后,她面临的就是这种境地。她根本不明白,一再将她们救出困境的其实是她自己。遗憾的是直到离开人世,她都以为自己是个弱者。这一颗几乎将她们母女分离的炸弹,使叶莲子再不敢丢下吴为出去卖饭,而一天之内,所有米店也都关张,说是要等人们更饥饿的时候米店商人才会抛出米来。

  香港陷入了饥饿,人人都在为买不到吃的发愁。只有这个时候,穷人和富人才有了共同的忧虑。 


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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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顾秋水如何设计阿苏、叶莲子和他的生活前景,时局却迫使他不得不放弃将叶莲子撵回内地的打算。

  谁也没有料到,一九四一年这个十二月,离开香港竟成为一个难题,就像若干年后返回香港竞成为难题一样。

  珍珠港事件当晚,多少国民党军政要员也没有登上国民政府派来的最后那趟接应班机。接应名单中不乏蒋介石的钦定人物,管你是开国元勋还是——代功臣,还不是连狗都不如被踢下飞机?广为流传的是前广东省主席陈济棠好不容易挤进机舱,却让孔祥熙二小姐的狗撵下了飞机。人到此时,称霸一时的“南天王”也只好被犬欺,更不要说像邹可仁这些与张学良将军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蒋介石分庭抗礼的“滞港东北流亡人士”,这是一群蒋介石有机会就决不饶过、日本人逮着也决不会饶过的“两不靠”的政治力量。

  当炮声猛烈响起时,顾秋水不能不想到叶莲子母女的安危。不管他对叶莲子厌恶到了什么地步,第二天只好上山。

  叶莲子拥着吴为呆坐阁楼,倾听着连天炮火在周遭轰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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