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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节

无字-第5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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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也没说不让她继续读书,只回答说:“咱们村里也就是赵家的老爷们儿上过小学,还跟中了秀才似的。”

  继母说:“那莲子可不就是咱村的女秀才了!”

  接着家里的“掌柜”继母,就说是没有钱了。一个上尉军需官,怎么连孩子上学这点钱也没有?可是继母说没钱了,那就是没钱了。

  自出生后,叶莲子一直处在一分钱的自主权也没有的景况中。懂得自尊的她,更懂得如何节省他人的每一分钱。即便上小学的时候,她也没有买过练习本,把父亲用过的纸敛起来,翻个个儿,用粗线钉一下,就是她的练习本。可惜课本自己无法钉,不然她也会给自己钉出一个课本来。

  现在已经无法得知,三十年代初期,读中学是不是很糜费的一桩事。尤其对于一个早晚要成为“泼出去的水”的女孩子。但不论糜费或不糜费,对寄生在叶家的叶莲子来说,肯定都是非分之想。而且在旧时代,凡有继母的家庭,都恰如其分地缺个女佣。

  何况连女秀才都是了的叶莲子,还用得着上中学?“我……没有上中学。”叶莲子羞惭地说。但她也不能对史峤说家里不让她继续读中学,只能含混地把不求上进的责任揽在自己头上。

  “求知也不一定非得在学校不可。如果你愿意,我倒是可以帮助你……不知道你爱看些什么书?”

  叶莲子说不出她爱看什么书。她的生活是封闭的,除了买菜,做饭,做家务,只能窝在房间里发呆。史峤便带了进步青年无人不看的《新青年》《语丝》之类的杂志或小说给叶莲子。

  但凡有点文化的中国男人,大多有教导女人识字读书之好,“红袖添香”更是闺中一项高雅的乐趣,想必史峤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

  就连没有多少文化的顾秋水,与叶莲子结婚初期也把这样一项作为理想家庭不可或缺的内容。他教叶莲子读过《千家诗》《唐诗三百首》,甚至写诗填词。

  包括胡秉宸,也不是没有向往过这样一个理想家庭。可是具备高中文化、书法相当老道的白帆,不但不需要他的教导,更对“红袖添香”这等细腻缺乏体会,这可能就是胡秉宸一个“糙”字便将白帆交代的原因。而吴为不但破坏了这幅“红袖添香”的千古风流图,反过来还要对胡秉宸的指教研讨一番、质疑一番、指手画脚一番,这些毛病在他们的恋爱高峰期不是没有显露,但都被胡秉宸作为女人的娇媚享用,岂不知同样一件事,婚前婚后的解释天差地别。

  比来比去,只有叶莲子这样的女人最合男人的需要,在与男人的关系上本该万无一失,意外的是过不了多久,也被男人淘汰出局。

  那本是一幕又一幕进步青年恋爱的经典模式,并引导不少女青年从此投向革命,好比小说《青春之歌》里的男女主角卢嘉川和林道静。

  史峤也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对叶莲子宣讲他带来的那些书籍。她似懂非懂地看着;似懂非懂地听着……可惜叶莲子还没来得及接受那些理论而后走向革命,史峤就不知去向了。

  其实早在乡下,叶莲子就跟着爷爷读过《弟子规》《三字经》《论语》,包括后来顾秋水教她的《千家诗》《唐诗三百首》,旧体诗文、平仄声韵,滚瓜烂熟、倒背如流,可是面对史峤的《新青年》《语丝》,却毫无体会。

  她更喜欢的是《秋海棠》《啼笑因缘》那一类通俗小说,巴不得自己就是其中的一个人物,上演其中的一段。

  结局太悲惨?青春是不考虑结局的。

  噢,还有电影明星胡蝶主演的电影,瞧她那双酒窝!

  有多少胡同里走出的女孩会喜欢《新青年》或是《语丝》?会关注社会和世界的走向?太深奥了,太重大了……那都是为不凡的人铸就不凡一生准备的材料。

  史峤也就理解地笑笑。

  逢到表哥和史峤来访,他们坐在房间里循规蹈矩地谈话时,继母总是显得很忙,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在那一天凑上门来,一次又一次进来、出去,拿东、拿西,反倒开导了叶莲子的少女情怀。

  史峤十分合衬叶莲子的心意,特别他的泰然从容,让她感到他的长衫下有个如母鸡孵小鸡那种温度的怀抱。自小在陌生人中流落、讨生活的日子,似乎就此可以结束了……连叶志清也很中意史峤。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的关系进展得很慢,尤其在那个战乱时代。战乱时代就像信息时代一样瞬息万变,如不抓紧机遇,马上就是另一番天地。他们循规蹈矩、慢慢腾腾,终于走到具有决策意义的那一天。史峤带着叶莲子到东单青年会参加了一个什么聚会,会后带她到了东安市场,问:“喜欢不喜欢吃涮羊肉?”叶莲子随着就点点头。

  史峤在东来顺楼上要了个雅座。点菜之后叶莲子就端坐那里,看着史峤卷起袖口,微微弓着身子,拿着小勺在二十多个作料碗中挑来挑去,给她配涮肉的调料。

  铜涮锅上来了,小火星子噼噗地爆着,真有点过年的气氛。

  史峤也不说话,只管把一片片羊肉放进涮锅,又把涮好的羊肉一片片夹在叶莲子的调料碗里。

  叶莲子说:“你怎么不吃?净给我夹了。”

  他这才放下筷子沉思了一会儿,最后对叶莲子说:“莲子,有件事情早想对你说,当然,我应该先征得你父母的同意,可是……你的情况不太一样,我想先知道你的意思,然后再和他们谈……

  你觉得和我在一起高兴吗?如果不高兴也不要勉强。如果……”他握住叶莲子的手,“如果你害羞也可以不回答。”

  懦弱的叶莲子在关键时刻并不懦弱,在以后亡命天涯的漫道上,将有无数机会证明她在这方面的爆发力。她声音很低却很果断地回答道:“高兴……”

  见叶莲子通红了脸,史峤马上拦住她的话,说:“那好,我们吃饭吧。”他吃了很多,还让跑堂儿添了一次酒。

  吃完饭天就黑了,史峤拉着叶莲子的手送她回家。他的手大而厚,像一片暖云覆盖着叶莲子。

  之后,叶莲子就耐心地等待史峤来和父母谈话。可是史峤忽然就没了消息,问表哥,表哥也说不出所以。

  很长一段时间,叶莲子都以为那天晚上她有什么地方举止失措,令史峤不满意,所以他才不辞而别,一走了之。但她实在回忆不起自己到底什么地方不得体。她突然一惊,也许他得了什么不治之症,表哥在瞒着她……便鼓起勇气到大学去找史峤。

  史峤的莫逆胡秉寰,不得不代替史峤面对这个温婉的女子,除了心中埋怨史峤办事不妥之外,又能怎样?史峤同样对他不辞而别,他也许比不上眼前这个小女子伤心……可他和史峤毕竟是莫逆,如果莫逆都能这样,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燕子楼空啊……

  他不相信史峤是利用他。但胡秉寰作为一个澹泊致学、深藏若虚却又悲天悯人的人物,他的宿舍被史峤们时以谈论佛经、历史或诗社活动的名义,作为聚会场所,恐怕也是在所难免。他们不仅与他谈天论地、索引寻踪佛学方面的心得,有时对他也不甚回避,仿佛他既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又不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却不知为什么,从来不曾有人尝试动员他参与其中。

  对早已将人世看透且无边寂寞的胡秉寰来说,史峤的离别让他再一次感到人生无常,身不由己。

  他当然能够想像史峤去向何方,所以更为史峤忧心,如史峤这样一个被动的人,根本不适合政治,不像他的二弟胡秉宸。

  二弟胡秉宸如很多人一样,对生活有种主动出击的精神,所以是个大路货。可史峤不是,史峤是被动的,不论什么时候,不论什么事情,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这样,他和叶莲子的关系可能早有定论。

  即便像二弟那种主动出击的人,难道就能改变命运的轨迹?

  二房一位堂兄,被二弟胡秉宸叫做败类胡秉安的大哥,黄埔一期的学生,共产党员,参加南昌起义后被派往洪湖苏区,历任要职。

  一九三一年,王明当权,下令成立湘鄂西中央分局,毛泽东同乡夏曦任中央代表。三月,夏曦到洪湖苏区之后,以肃反为名,大量杀害红军指战员。他的保卫局局长江奇,指鹿为马,指谁是特务,中央代表夏曦便调查都不调查,即刻便杀。南昌起义后刚刚加入共产党的贺龙,根本没发言权。

  这位时任红三军参谋长的黄埔一期堂兄,被诬为“改组派”,与万涛、潘家辰、柳直荀等三十多人被赶至广场,江奇一声令下,三十多名打手各提硬木棒一根,举棒便打。乱棍之下,鲜血四溅,脑浆崩裂,骨肉横飞,惨叫之声撕心裂肺。

  等到后来查清江奇为国民党内奸时,开辟根据地的骨干几乎已被杀光。

  荒唐啊,荒唐!

  黄埔一期堂兄的墓,据说就在湖北荆州。

  二房的人对此讳莫如深。但胡家人人知道,特别是一弟胡秉宸。

  他的遭遇并不让胡秉寰感到十分痛绝,在胡秉寰看来,信仰不过是一种疾病,就像爱情。爱情是什么?是每个人一生中必不可免要出的那场麻疹。

  胡秉寰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几十年后,与黄埔一期那位堂兄一起被江奇乱棍打死的柳直荀,荣幸地进入毛泽东的诗词《蝶恋花》,词中有句“我失骄杨君失柳……”

  不明就里的读者,以为柳直荀烈士与毛泽东第一任妻子杨开慧烈土一样,是被国民党杀害的。

  而“杨柳轻飚直上重霄九”一句的灵感,不知是否来自柳直苟等烈士临死前的冤叫、惨叫?

  这是后话。

  史峤难道就抽不出一点时间辞别?即便重任在身,也可以把事情做得更为圆满,何况是对这样一个本就柔弱不幸的女孩子?

  也许这样结束更好?早晚会是这个结果,史峤反正已经身不由己。

  “进来坐一会儿吧?”胡秉寰对低头站在宿舍门前的叶莲子说。

  虽然冒昧到了极点,可叶莲子顾不得了,她非常想要知道史峤的下落,就侧身进了门。

  房间很暗,一抹清寂聚聚散散,如几缕沉香缭绕室内,散淡着一种风息浪止的安帖。叶莲子突然有一种靠近史峤的感觉,可她仍然不知如何说起,“我来看看史先生,他……很久没有他的消息,我有点儿担心。”她抬起眼睛,那是久无依赖又逢绝望的眼神;胡秉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谁也不知道胡秉寰对叶莲子说了些什么。但与胡秉衰会面后,叶莲子的伤痛里多了一些沉思,并且不再企盼与史峤的重逢。

  几天之后胡秉寰回了家。

  上到母亲房间,叫了声“娘”,就站在一边看母亲弈棋,从她手腕上那只颤悠悠的玉镯看出,她对举在手里的那枚棋子犹豫不决。

  他看了看棋盘说:“黑子输了。”

  母亲随意放下刚才还在犹豫不决的那枚棋子,盯着棋盘说:“自己跟自己下棋,输赢都是自己。说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可我自己怎么胜得了自己,又怎么算是胜了?”

  .“你怎么回来了?”她抬起头来,看着一袭灰布长衫、身材颀长的大儿子,浅笑了一下。可不,他站在那里,端的就是一个“朴”字。可又不是“朴素”那个“朴”,如果非要用“朴素”来概括,就会缺斤短两。是“古朴”的“朴”吗?也不是。是“朴拙”的“朴”吗?也不是……

  整个儿就是一个“简约”。“简约”是美中极品,因为没有半点装饰,只能真刀真枪,来不得半点假。

  “看看。”胡秉寰答道,他不知母亲怎么又转而微笑了。“吃过晚饭了吗?让底下人给你做点儿什么,大概还有隆福寺白魁老号的烧羊肉。”

  “不必,我已经吃过了。”

  “姑婆来过了,说是请你给金家小姐题个扇面。”

  “娘题不是更好?”

  “同样是写字,我就是消遣,你就是学养。还是给人家小姐题一个吧。”

  消遣!唉,母亲当然有许多消遣之道……这可能就是胡秉寰在决定“回老家看看”之前一定要向母亲禀报一声的原因。父亲在家更好,但是父亲经常不在,他也不必为此特地等候父亲的归来。

  母亲不像别的女人,丈夫一旦有了外室,就以吃斋念佛超脱自己的烦恼。她说那是对佛的不敬,她要是念佛就诚心诚意地念,而不是因为走投无路。大概这也是她常常自己弈棋的原因。

  “知道了。”胡秉寰没说题也没说不题,“娘,我想回老家看看。”

  “不是就要毕业考试了吗?”

  他静静地站着,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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